塵世札記（組詩）

人鄰

我從山上下來

我從山上下來

我已經祭拜過

神恩已經默許

我從山上下來

七天七夜才下得山來

在山上，我乞求神恩的時候

沒有落淚

而見到山下民居

夜色里一盞盞燈亮著

盡管這山下沒有我的親人

但是看到那些燈在夜里

我就落下淚來

雖然那些燈盞也并沒有

照亮我腳下的崎嶇小路

我落淚不是為了神恩

是因為這人世

我從山上下來

已經是從黑夜翻越到了黎明

雖然山下那些裊裊炊煙

也不是升自我的母親的屋頂

可我還是流下了幸福感恩的淚水

結婚紀念日

那個日子，我竟然忘了

后來，似乎記住了

后來，依舊是忘了

蒼天在上，父母在上

記不住就記不住吧

可那隱秘，和合的肉體

那夜晚那黎明

那湯飯，那衣補，那倚門的守候

若是君子，君須謙恭秉持

這也有如選定田地的農夫

慢慢習慣了，田地也慢慢習慣了

那一天之后，其實就是一年

是年年，是一生

人習慣了，田地也習慣了

人老了，田地也老了

慢慢遍生了野草，慢慢秋風，慢慢雪飄

那人跟著你，已經把那一天

慢慢過成了一年，一年年，一生

山 谷

密林

積雪

雪在地上，也在樹上

樹上的積雪

什么時候

“噗嗒”

落了下來

山谷寂靜

雪落下來的時候

似乎

愈發寂靜了

不落雪的時候

那寂靜

寂靜地

自己把自己

悄然落了下來

公 園

公園草坪上，綠草如茵，花朵爛漫

一群小孩子在那兒打鬧著

奔跑，翻滾，嬉笑

母親們在一邊歡愉地看著，等著

而我若有所思，甚或悲涼——

人類的童年時代已經無奈地過去了

濱名湖*畔

餐廳，窗內，有臨湖的午餐老人

簡單從容，就是一碟，一盞，靜靜不動

動的只有老人緩慢的手指

緩慢的眼神

日子，就是這樣，這樣來這樣過去才好

老人手指潔凈，眼神安詳

端坐舉杯飲茶之際

湖面水波蕩漾，這并不是來自他的謙謙邀請

*濱名湖：位于日本靜岡縣。

神奈川*的鄉村早晨

一切不急

微雨一樣不急，急什么呢

有什么可急的呢

圍墻也沒有

只有安靜的房子，一層，兩層

田里，菜蔬翠綠

尤其是我附身探看的時候

空氣清冽，呼吸醉氧

有黑衣白衫的秀美少年

微雨中奔跑去學校，背著書包

偶爾，有車

碾壓著路上的晶亮雨水，“沙沙”過去

我沒有傘，也不必

頭發，肩膀，濕了，也就濕了

此刻，我就是一個滿心幸福的人

那碧綠菜蔬，幾何一樣

一顆顆排列得那么整齊

似乎就是專門為了我

*神奈川，在日本中部。

青木原林海*

祈福，也是魂靈召喚安歇之地。

生命之謎，不可解，

也不必解。

有人上山，

沿二合目**、三合目之間的小道，

我隨后，只是隨后窺探。

荒蕪處有木牌：你想好了嗎？

再向前：你真的想好了嗎？

更寂靜處是：你確定想好了嗎？

雪頂肅穆，凝滯不動，

林間偶然的雨滴，如飛。

那人頓住，不語——

空谷，在鳥鳴聲中，深深裂開了

*富士山的二合目、三合目之間有一片青木原林海，

日本的自殺者經常會選擇在這里了結人世。

**合目：驛站。

美 味

廚房，靜坐，翻幾頁書

也癡望窗外，云來云去

水管滴瀝

刀在砧板上肅然立著

晚餐時分臨近

我卻再一次洗凈了手

推門出去，棄置了那些青菜

只對著空空的餐桌

最好的美味，其實不是碟中之物

而是餐廳里的坐姿，凝視

我要莊重坐下，我愈是莊重，凝視

那形而上的美味，也就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