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珵
實際上,家暴事件比大眾想象得要“多”和“近”,處理起來也相當復雜,而目睹兒童因其隱蔽性,往往處于被忽視的角落。
可創傷不會因此放過他們。一位童年目睹家暴的網友寫道:“那些記憶如同傷疤刻在身體里,每當有意或者無意的觸及,撕裂感就壓上心頭,令人不堪重負。”
“燈下黑”
2020年4月8日,武漢重啟,給封城管控畫下了休止符。居家隔離期間,家庭成員處于相處的“超長待機”狀態,失去距離對親密關系是一種挑戰。而對暴力陰影籠罩下的家庭而言,這種挑戰無疑是巨大的。在百度上以“家暴”“疫情”為關鍵詞搜索,瞬間就能彈出幾十頁結果,且并不局限于國內。
萬飛是湖北省荊州市監利縣藍天下婦女兒童維權協會的負責人。該協會自2015年來持續實施反家暴項目“萬家無暴”,經手過大量區域內家暴事件。經歷了疫區中心的風暴,萬飛對數據的變化尤為敏感。他告訴記者,隨著解禁的到來,他們受理的家暴數量已經回落并趨于穩定,但解禁前,2月和3月的家暴求助比往年同期要“大幅度增加”。這也意味著有近乎同等數量的兒童,與暴力共處一室,成為直接受害人或目睹者——“家”不再是溫暖的港灣,而是逃不出的圍城和被隔絕的孤島。
與直接遭受暴力的孩子相比,家暴目睹兒童面臨著“燈下黑”的處境。在萬飛看來,這種狀況無非源自“歷史原因”:包括一些受害者在內,在社會公眾的認識里,很多人依然認為家暴是家務事,是小事情,“直接的傷害尚且視而不見,怎么可能關注目睹兒童呢?”2019年11月25日,知名仿妝博主宇芽在微博上公開了遭遇家暴的經歷,短短兩天熱搜就沖上了20億。不過萬飛認為,明星事件的確將家暴話題的熱度推了上去,但“吃瓜”圍觀者不在少數,普通人對家暴的危害性、原因、對策等仍舊不清晰。“很多人會產生一種錯覺,認為家暴非常少。”
撼動固有觀念是艱難的。陜西省婦女理論婚姻家庭研究會秘書長、反家暴社工王延萍對記者表示,兒童因其年齡特點,往往不能如成年人般表達受侵害后的傷痛。她曾服務過一位遭遇性侵的14歲少女,“家訪初見時與平日遇到的女學生幾乎沒區別”,隨著建立關系后會談輔導的深入,孩子才逐漸敞開心扉。類似情境令她特別關注表象之下的損傷,其往往超越了人們的想象。目睹兒童同樣是家暴受害人,這是許多人認識中的“盲區”。
成長里的傷痕隱匿,卻持久而深刻。4月21日,萬飛在百度提供的直播平臺上進行了一次反家暴主題宣講。一位高二女生給他留言,說自己邊聽講座邊哭,因為看到了自己的原生家庭。她是家暴的目睹者,在暴力的漩渦中不知所措。
“實際上,‘目睹是一個廣義的概念,不僅指看見,還有聽見。”萬飛和團隊在接觸家暴當事人時,會特意詢問暴力發生時孩子的情況。“比如暴力發生在客廳,孩子在書房做作業,他能聽到撕扯聲、辱罵聲,這種‘看不見卻能聽見所帶來的恐懼和傷害,有時候比目擊要更大。”但他也坦陳,在服務中,其實很難介入家暴目睹兒童的層面。兒童年齡小,缺乏求助意識;即便報警,往往用的是父母的手機,家長成了線上援助的一堵墻,都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改變與傳遞
據全國婦聯統計顯示,中國女性遭遇家暴選擇報警前,平均被虐待的次數是35次。在這漫長的累積中,家暴目睹兒童的身心都會發生質變。
美國杜蘭大學醫學院的研究表明,經常生活在家暴環境下的兒童遺傳基因中的染色體端粒要比正常家庭中孩子的染色體端粒短。并且,孩子目睹家暴的頻率越高,其染色體就越容易發生改變。而染色體端粒縮短容易引發心臟病、肥胖癥、糖尿病,并且會導致認知功能的衰退。
生理損害之外,持續的精神虐待也改變了這些孩子的人生軌跡。“即使年幼,孩子也會本能地想要保護弱勢的一方,對加害方感到憤怒,甚至會認為自己不夠好、不夠乖,”王延萍說。孩子會將家暴的發生歸咎于自己而變得小心翼翼,或者在跟朋友的交往中出現攻擊性。
大多數發生家暴的家庭,妻子處于弱勢,常常出于“完整家庭對孩子更好”的考慮而維系婚姻,“認為有爸有媽家庭才完整,一旦離婚就是婚姻失敗者,離婚的負面標簽依然存在”。一個忍受丈夫施暴多年的妻子對王延萍訴說,有一次,孩子一反常態,與父親激烈爭吵,憤怒地將父親的東西從二樓扔下去,而在丈夫面前,自己也不敢安慰孩子。“我理解這個孩子目睹母親挨打、挨罵多年,一方面心疼媽媽,一方面怨媽媽軟弱,‘這種人你為什么還跟他過呢。”一些家暴目睹兒童成年后變得“麻木”——成長中無數次的求助、期待和失望,耗光了他們對人的信心。
父母本該是讓孩子感到最安全與可依靠的對象,然而暴力的目擊切斷了這種依戀關系。“兒童主要通過模仿學習。在家暴環境成長起來的孩子,很容易認為拳頭和辱罵是正常、有效的交流方式。在校園同伴交往中,他可能成為校園欺凌的受害人,也可能是加害人。”王延萍心情沉重地表示,目睹家暴的經歷會對兒童的婚姻觀、戀愛觀造成影響,因為成長中未能習得正確處理矛盾和情緒的辦法,給日后的親密和家人關系設置了諸多障礙。
對于目睹家暴的男孩而言,無法對另一半的抱怨和苦楚富有同理心,潛意識里會拿母親當年受的苦來和自己伴侶的情況做比較。而對于女孩來說,過往經歷可能會讓她們對步入婚姻存有疑慮,還有女孩會走向另一個極端,尋找同性做終身伴侶。
在多年開展“法制進校園”活動中,北京中倫文德(長沙)律師事務所主任田學軍觀察到,許多未成年人犯罪的案例里,當事人的暴力傾向或者性格缺陷,都源自目睹家暴帶來的持續性發酵。這種傾向可能會導致家暴的代際傳遞。臺灣地區的一組研究數據顯示,從小目睹家暴的女性,長大后成為家暴受害者的概率是一般女性的4.3倍;從小目睹家暴的男性,長大后繼續對伴侶施暴的概率比一般男性高5.27倍。原生家庭的家暴目擊者上演著母親的遭際,或者變成新的加害人,如同一個走不出的莫比烏斯環,重復著被暴力裹挾的命運。
層層失守
2020年,我國出臺《反家庭暴力法》已近5年。田學軍談到,此外包括《未成年人保護法》《婦女兒童權益保障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在內,為未成年人提供了全方位的法律保護依據。然而由于立法技術的落后,對家庭暴力的理解存在片面性,現有上位法并未將目睹家暴劃入被保護的情況內,忽略了其對未成年人的傷害。
從事律師職業前,田學軍曾擔任過數年的班主任。由于和學生接觸較多,他更能留意到學生的精神狀態。田學軍發現,當學生突然變得沉默不語或者注意力渙散,往往是家庭存在矛盾,而目睹家暴因素“大概占50%以上”。“目睹家暴對孩子是無形的傷害,某種程度上更甚于直接家暴。”
即使報警,“目睹家庭暴力”舉證、認定執行也面臨取證困難的狀況。而基層執法的重視程度還有待提高。“我們在培訓警察時,會叮囑要有家暴發生時兒童在哪里的意識,”萬飛表示,“經過培訓的民警特別是年輕民警,在處理家暴警情時照顧兒童的意識更強。”不過,培訓畢竟是一個一點點鋪設的過程,全國各地的情況參差。
不少國家和地區已經對“家庭暴力防治法”做了修正,將“目睹暴力兒童及少年”納入核發保護令的適用范圍,且保護令的期限可根據具體情況調整延長。2019年11月,《廣東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辦法(草案)》提請廣東省人大常委會審議,其中規定“目睹家庭暴力的未成年人是家庭暴力受害人”。這意味著我國個別地方已在立法層面有所突破。
不過,保護遠不止列入法案那么簡單。萬飛的團隊在去年接觸過一個被父親施暴的男孩。鄰居將施暴場景用手機拍攝下來,被萬飛發現后立刻報案。而后孩子經過他們的創傷性評估和心理輔導、婦聯幫扶、民政資助、兒童福利院介入、學校配合等一系列努力,目前生存環境終于得到較大改善。“一個機構或部門是解決不了受暴兒童的全部問題的,而對于目睹受害者,可能沒有足夠的能力去顧及。”萬飛直言。
在王延萍看來,公權力的庇護和救濟措施亟須加強,一方面是社會資源有限,另一方面也與兒童生長發育的特殊性有關。兒童時期需要父母的關照和健康的成長環境,一旦父母因家暴被撤銷監護權,兒童的去處就成了問題。許多救助站的條件并不適合兒童,福利院也沒有為他們單獨提供給居留場所和必要輔導。
“目前雖然確定了一些組織和機構來保護家暴受害兒童,但都是一種原則性保護,并沒有實實在在的保護機制。”田學軍指出,主體職責不明,權責不清,導致沒有足夠的人員和經費來支持工作。
一個典型的主體是學校。盡管《反家庭暴力法》規定學校、幼兒園在發現兒童遭受或者疑似遭受家庭暴力的情況時,應及時向公安機關報案,但并未有強制報告的要求。大多數家暴公益服務圈子里,根本沒聽說過學校主動報警的先例。
“我們的教育功利性太強了,往往關注的是成績,而忽略了孩子的心理健康。”由教育體系走出的田學軍,別有一番體悟。孩子是祖國的未來,口號人人都會喊,“但我們對這個‘未來所投入的精力和關注程度,所構建的保護體系還是停留在紙面上”。
聯手“搶救”
法律無疑是最重要的保障。田學軍建議,省級層面可以在國家《反家庭暴力法》的框架下出臺實施細則,針對不同區域的情況制定,包括經費、人員、組織的保障等來明確具體機構的職責。同時,建立以關工委或者團委為牽頭的多方聯動機制,呼吁社會關注目睹家暴的未成年人。
一個積極的訊號是,有越來越多的公益組織、社會團體和法律從業者在細化分工,積極開拓渠道,逐步關注這個隱蔽群體的權益。“強力阻斷暴力很簡單,但這修復和改善不了夫妻關系。”萬飛坦言,要想真正使兒童遠離暴力的成長環境,必須從改變夫妻婚姻狀態開始。“反社會人格的施暴者是少數的,大多數還是普通人,因為雙方溝通不暢導致負面情緒積累進而引發暴力。”他不提倡將施暴者妖魔化,婚姻是互動關系,社會要對這些無力處理者施以援手。
這恰恰戳中了王延萍難以釋懷的話題。2006年起,王延萍開始致力于探索加害人干預工作,根據加害人暴力危險性評估量表,將其分成低、中、高不同程度危險的暴力并采取分級分類干預,促進那些中、低危加害人樹立平權觀念,重新學習非暴力溝通。可現實中,自愿接受輔導的非常少。這樣的后果就是,“如果不離婚,受害人回去就會繼續挨打,忍受暴力生活;如果離婚,加害人可以再談戀愛,不改變的話,下一任親密伴侶受暴的可能性幾乎是百分之百”。
在王延萍眼中,家庭的每個成員都身心健康,才能換來家庭的溫馨喜樂,也只有對加害人采取干預,才能從根基上對“家庭癌癥”刮骨療毒。從雙方平等的價值觀到溝通技巧,再到情緒管理,許多能力可以通過反復訓練獲得。今年4月,作為省政協專業專家組成員,王延萍在提交的《陜西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辦法(草案)的初步意見建議》中添加了“加害人心理干預及強制輔導”這一點,并特別強調了“以建議的多條切實舉措保護目睹或遭受家庭暴力的未成年人權益”。
“政府和立法機關有所作為,是解決目睹家暴兒童保護問題的根本。”田學軍指出,滲透到學校層面,可以參考一些發達城市的學校設立心理輔導室或心理咨詢熱線,一旦發現未成年人可能身處暴力環境,及時與社區等部門聯動,使之成為系統性工作。同時,需要對偏遠、貧困地區的學校予以財政支持或專項補助,并培養心理教師。
從疫情期間數據公布的及時性獲得啟發,王延萍提出,可以為強制報告單位建立報告系統,并從法律上形成責任閉環,將保護兒童的口號落到實處。
每個成年人都不應置身事外。或許當我們擁有更完備的強制報告制度、更系統的法律干預措施,就能幫助那些家暴目睹兒童,遠離成長中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