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哲[蘇州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江蘇 蘇州 215100]
“一切真正的藝術品都表現人在世界上存在的一種形式?!弊鳛樗囆g表現形式的一種,優秀的電影往往挖掘了人性的深度,反映了社會的本質。《寄生蟲》取材于韓國貧、富三個家庭的故事,深層反映的卻是現代性的人性危機問題,因此具有超越國界的普遍意義,這也是其問鼎奧斯卡“四冠王”,創造亞洲電影新歷史的原因。該影片的最大價值在于引發對人際間關系的思考,并尋求人類更美好的未來。
“寄生”是生物學中的概念,指“兩種生物在一起生活,一方受益,另一方受害,后者給前者提供營養物質和居住場所,這種生物的關系稱為寄生”。如果將“寄生”這一概念擴展到社會學領域,則指人與人之間的一種相處模式。在健全的人際關系中,每個人都是自我獨立的個體,并與他人共同生活在同一場域,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良性互動,即海德格爾所說的“此在的共在”。與此相反,“寄生”關系是畸形的社會現象,是人際間關系的異化,“寄生者”的自我主體性在這一關系中逐漸喪失。社會中的“寄生”關系是很多矛盾和暴力行為產生的原因。韓國電影《寄生蟲》深刻反映了這樣一種人與人關系的異化。影片中較為明顯地體現出雙重寄生關系:一層是窮人在樸家的寄生;另一層是樸氏夫婦對雇傭者的寄生。
在第一層寄生關系中,“寄生者”是雯光夫婦和金基宇一家,“寄主”是樸氏夫婦。雯光夫婦在樸家寄生的時間最長,從其搬進豪宅之始,雯光的丈夫就在地下室生存,一住就是四年多。在這四年多的時間里,雯光用樸家的食物養活了丈夫,樸家對此卻毫無察覺。地下室的環境狹小逼仄又陰暗潮濕,僅能維持人最基本的生存。在這樣的條件下仰賴他人活著,不僅失去了健康的體魄,而且遺忘了生而為人的尊嚴,慢慢異化為“寄生蟲”。雯光夫婦在樸家的寄生隨著金基宇的到來而被迫停止。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基宇以英文家教的身份進入樸家。在一家四口周密的計劃中,其余三人陸續以留美藝術治療師、私人司機、高級管家的身份進入豪宅并開始寄生生活。他們的整個計劃是建立在造假、欺騙和侵害他人利益的基礎上,因此注定以失敗和悲劇收場。這兩家人寄生的目的都在于要從樸家獲取金錢、食物、住所等基礎生活需求。其中的不同之處在于,雯光夫婦滿足于當下的生活,而基宇一家卻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們將這樣的寄生行為當作通往富人階層的捷徑。如此一來,兩家人對“寄主”的危害程度便不相同,前者對樸家造成的危害僅是物質上的微小損失,而后者卻導致了樸社長的喪生。
在第二層寄生關系中,“寄生者”是樸氏夫婦,“寄主”是各類雇傭者。從影片的諸多細節可以看出,樸氏夫婦無法脫離各類雇傭者而獨立生存,其中主要包括:家庭教師、司機和管家。樸太太是全職家庭主婦,但用樸社長的話講“不太會做家事,不會打掃,做菜也難吃”。雖然與自己的子女朝夕相伴,但樸太太仍無法走入兒子的內心世界,對女兒多蕙更疏于看管。因此,家庭教師在樸家的作用除了教學之外,還要彌補樸太太在情感上對女兒缺乏的關懷和對兒子的無能為力。司機這一角色平日負責為樸氏夫婦開車,在樸家舉辦的活動中更是身兼數職。管家是豪宅中最不可或缺的角色,樸社長在前任管家離開后說:“一個禮拜后,家里就會變成垃圾場,我的衣服會發出臭味。”各類雇傭者形成一個有機體,支撐著豪宅的正常運轉,給樸家帶來源源不斷的“養分”。一旦某個雇傭者對樸家沒有可利用的價值或威脅到其健康發展,哪怕事實并非如此,都會被無情解雇,因為表面和善的樸氏夫婦在本質上卻是如“寄生蟲”一樣的絕對利己主義者。
影片采取“荒誕現實主義”的藝術表現方式,用略夸張的手法描繪了以上兩層“寄生”現象,其目的在于批判這種異常而荒誕的社會現實,引發對人性的思考和良好人際關系的設想。要克服與改變畸形的“寄生”關系,還應追溯其在歷史中產生的原因。
原始人類的理性尚未開發,呈現出無分別性的自然人性,老子將其描述為“昏昏”“悶悶”的狀態。人與人之間以“憐憫心”為橋梁,這是一種“純粹的大自然的感動”。人類歷史發展與個體成長具有同構性,個體在幼年階段保持自然人性的特征。哲學中的幼童與嬰兒象征著自然的善與美,人類的起點與希望?!独献印分械摹俺嘧印薄皨雰骸斌w現了最高的“德”,即由“道”所賦予的自然人性:“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薄俺5虏浑x,復歸于嬰兒?!蹦岵烧J為“小孩”體現著沒有被既定價值左右和人為分判所約束的純潔:“小孩是純潔,是遺忘,是一個新的開端,一個游戲,一個自轉的車輪,一個肇始的運動,一個神圣的肯定?!被诖?,韓國電影中“兒童”的形象也是自然人性的象征,例如《流感》中的美日和《釜山行》中的秀安,體現了自然人性中的“憐憫心”?!都纳x》中,多慧和多頌體現了自然人性的無分別性。多慧愛上貧窮的基宇,一方面是為了彌補缺失的關懷,另一方面說明在她的觀念中沒有形成貧富差等,在這點上她與父母不同?!皻馕丁痹凇都纳x》中是下層人的象征,樸社長通過“氣味”判定人的階層,樸太太也因為司機金基澤的“氣味”而面露不悅。多頌的觀念中沒有與“氣味”相連的社會分層概念,當發現司機、管家和 “杰西卡”有著同一種氣味時,只是天真地說出自己的新發現。
隨著歷史的發展和個體的成長,理性逐漸被開發,繼而產生分別心,意識到好壞、貧富、善惡的差別。理性是人類獨有的“潛能”,只有人類能用理性思考自身的存在和叩問人生的意義。歷史上的“軸心時代”將思考延伸至意識的邊界,奠定了人性中的尊嚴、道德等崇高價值觀。20世紀始,科學界實證主義和工具理性興起,影響到人的思維方式,導致人生的意義被剝離,古典人性中崇高的價值被消解,自然人性中的善與美被遮蔽?!艾F代人漫不經心地抹去了那些對于真正的人來說至關重要的問題。只見事實的科學造成了只見事實的人?!彪S之而來的是人的物化、人與人關系的異化,整個社會崇尚消費主義、金錢至上的原則。存在意義的剝離導致“單向度的人”,人與人關系的異化導致與他人的對立和“寄生”現象的產生。
影片中富裕的樸氏夫婦缺乏更高的精神追求和人道主義關懷,他們囿于自我的家庭和階層,缺少對他人的同理心。他們的“善良”流于表面,掩蓋著虛偽與利己。樸氏夫婦做事的出發點在于“對己有利”,他們會精準地衡量所聘用的每一個人的“價值”。他們并沒有把身邊的人當成與自身平等的個體,而是將其視為“不能越界”的雇傭者?!懊绹洝痹趧≈邢笳髦狭髋c高端,樸太太喜歡給兒子買美國貨,不論印第安裝備還是帳篷,就連基婷偽裝的芝加哥藝術理療系留學生“杰西卡”也為其爭取到高昂的鐘點費。金基宇一家人正是抓住樸氏夫婦的這一弱點來步步逼近,從而實現他們的“寄生”計劃。貧窮的金家為了物質而喪失道德底線,他們不斷擴充自身多余的欲求,視樸家為金錢的化身,獲利的源泉。基宇最先通過偽造名牌大學文憑進入樸家,隨后基婷扮演的“杰西卡”獲得樸太太的信任,接著用計除掉前任司機,并通過“信任鏈條”引薦金基澤。最后,忠淑靠一張“高端”家政明信片成功上位。影片中人與人之間的對立與冷漠不僅體現在富人與窮人之間,而且體現在窮人與窮人之間。金基宇一家人與雯光夫婦形成利益沖突,為了獲得在豪宅中的“寄生權”,兩個家庭無法共存,在相互的爭斗中雯光被誤殺,這一事件導致雯光丈夫內在人性的徹底喪失。
除了多慧和多頌,影片中的每個人都異化為盧梭所謂“墮落的動物”,在當下生存的境遇中遺忘了內心的道德律,丟失了生而為人的尊嚴,就連原始存在的“憐憫心”也遭到現代化工具理性的克制與擠壓。如此便加劇了社會環境的惡化:富人偽善,窮人狡詐,弱者卑賤,強者貪婪。這樣的環境反過來又會塑造人性,可以預測未來的多慧就是現在的樸太太,樸社長就是長大后的多頌。這種惡性循環使人與人之間原本溫情的連接被異化為相互的“寄生”,為了各自的利益損害他者,導致仇恨與沖突的產生。為了解決這種現代性的人類生存困境,應該尋求人際間從“寄生”到“共生”關系的范式轉變。
“共生”最早是生物學中的概念,指“兩種不同生物之間所形成的緊密互利關系。在共生關系中,一方為另一方提供有利于生存的幫助,同時也獲得對方的幫助”。將“共生”這一概念擴展到社會學領域,就指人與人之間互利共生、和諧發展的一種相處模式。在“共生”關系中,個體擁有獨立的人格,并將他人視為與自身平等的存在。“共生”理想是當代社會中人際關系的范式轉變,是以人的理性自覺選擇向“道”回歸。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四十二章》)人類從合于“道”的“昏昏”“悶悶”狀態中走出,這一過程的發生就像無法使一個孩子永遠停駐在童年階段。人類的理性必然被開發,兒童隨著年齡的增長也將被社會化,人性注定從“一”走向“多”。然而當歷史發展到以技術為核心的消費社會時,理性遭到濫用,導致人的現代性危機。要實現人與人“共生”的理想,首先應保持并發展自然人性中的善,即盧梭所謂自然人性中的“憐憫心”,孟子所謂的“善端”?!岸恕敝付四摺⒚珙^,是一種極其微小的存在,如果不在此基礎上培養、擴充,建立完善的道德體系,那么人性就被實證主義和工具理性思維的發展所裹挾,失去精神性根基,成為“單向度的人”。其次,重建人性中的崇高價值,以此克服人的異化,實現對自然人性的回歸于超越。在從“寄生”到“共生”的過程中,人類應正確運用理性進行自我反思并用意志做出道德選擇,選擇生而為人的尊嚴與道德。
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人性的善良與是否富有無關,而是一種自我內心的道德選擇。雖然處于貧困的狀態,但不能不注重道德修養。作假與蒙騙的手段看似是通往富有與幸福的“階梯”,實則深埋著巨大的禍患。影片的劇情在“雨夜沖突”之后便一瀉千里,基宇一家從“天堂”走向“陰溝”,這場黃粱夢最終以樸社長和基婷的死亡結束。基宇和基婷人性中的善并沒有完全泯滅,當雨夜一家人在豪宅中提及前任司機,基婷因為良心的自責而動怒。人性中自然的善不會消失,只是在當下的境遇中被遮蔽,哪怕這微弱的善被謊言和欺騙掩埋,也會在某一時刻叩問自我的良知,讓人性產生負罪感。基宇在影片開頭,對家人說要通過自己的努力考上名校,這表明在其內心中仍保持著向上的人性,只不過后來因為金錢迷失了自我。在影片最后,經歷了生死的基宇在人性上實現了自我的回歸,開始通過自己的努力尋求幸福,挽救尚在“寄生”狀態中的父親。至于能否成功,導演并沒說明,但基宇的這種選擇便是人性的關輝所在。他的選擇是真誠的,而真誠是與人“共生”的基礎,從這一刻起他真正擺脫了人性中的“寄生蟲”,走向與人“共生”與自我救贖之路。
真正的善良發于內心,源自對他人處境的感同身受?,F代人習慣以自我為中心,“我是我,他是他。我們是在本體論上相分離的存在”。在“共生”關系中人類應打破自我中心主義,將他人視為與自身平等的存在,并學會與他人共在。樸社長一再強調的“界限感”源自對自我身份的拔高和對他者的冷漠,他人的苦難與幸福在其心中無關于己,這樣的觀念只會使人與人之間產生無法逾越的隔閡。樸社長是典型的成功人士,但其自我的價值卻沒有得到真正實現。在與他人共在的場域中,自我與他人息息相關,自我價值的實現也與他人息息相關。在“共生”的人際關系中,內含的是人性中古樸的脈脈溫情和純真的自然感動。
①羅杰·加洛蒂:《論無邊的現實主義》,吳岳添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71頁。
② 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鄧冰艷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63頁。
③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錢春綺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店2014年版,第23頁。
④ 胡塞爾:《歐洲科學危機和超驗現象學》,張慶熊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5頁。
⑤ 齊格蒙特·鮑曼:《后現代倫理學》,張成崗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