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鉞
(西北大學,陜西西安 710127)
女性主義文體學是女性主義與語言學多種理論交叉形成的跨學科理論,隸屬于社會歷史文化/文體學。Burton作為社會歷史/文化文體學的開創人之一,她認為文體學應該具有一定的社會功能性,引導消除社會上的不平等現象,以階級壓迫、性別歧視和種族歧視三者為例,她運用系統功能語法的及物性理論分析了《鐘形的壇子》等小說文本。韓禮德的及物性系統包括物質過程、心理過程、關系過程、行為過程、言語過程和存在過程,Burton在此基礎上提出,及物性模式應著重逐句分析每個小句中由動詞表達出來的及物性過程,包括過程的種類(有意圖的物質動作過程/偶然發生的物質動作過程/心理認知過程)和過程的參與者(動作發起者/被影響對象),通過此種及物性分析模式挖掘出作者潛意識的敘述視角和內心世界。
女性主義批評多研究故事內容和語境中存在的性別不平等現象,判斷過程中主觀意識的參與使分析結果難免有失客觀,而語言學理論將語言本身作為客觀標準,其加入既為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提供了客觀角度,也是以往研究成果精確與否的驗證工具。本文以系統功能語法中的及物性分析為研究方法,以《生死場》為研究內容,解讀其中蘊含的女性主義特征。
蕭紅曾被魯迅評價為“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她顛沛流離的一生使其女性主義意識深深扎根在每部作品中,本文選取其小說《生死場》,拋開作品的民間背景和鄉土空間,更多地將關注點置于其中的兩性關系及女性角色,通過文體學及物性研究,以科學的方式挖掘《生死場》中隱含的女性主義特征。以往的研究多圍繞《生死場》中的動物性表征、鄉土文化、父權壓迫、國家意識和革命等,關于兩性關系和女性角色的研究也多從文學批評中的象征、意象、言語敘述等角度入手,鮮少有運用文學文體學,因此,本文基于文學文體學,從及物性研究的角度,闡述《生死場》中的兩性關系,以此挖掘女性角色特征。
女性主義文體學家常用系統功能語言學中的及物性分析來審視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系統功能語言學中的經驗功能是語言對人們在現實世界(包括內心世界)中的各種經歷的表達(張德祿,2008:117)。而經驗功能需通過及物性和語態來體現。其中,及物性把人們的現實經驗劃分六種不同的“過程”:物質過程、心理過程、關系過程、行為過程、言語過程和存在過程,每一種過程涉及參與者和環境成分,且講話者對不同過程的選擇被稱作語言交際,換言之,語言交際正是講話者對及物性系統做出連續的選擇的系統。因此,分析及物性結構與研究講話者(人物形象)息息相關。
在這一節中,我們將選取麻面婆和金枝兩個女性角色,分別分析《生死場》中女性在婚姻關系和愛情關系中的人物形象。
《生死場》開篇首先提及的是麻面婆一家,描述麻面婆做家務的狀態以及與其丈夫二里半的日常。以這一部分,分析以麻面婆身體各個部分為主位的各個過程:

參與者 動作 受動者 過程她(麻面婆) 用手打下來 蝴蝶 物質過程她(麻面婆) 浸進泥漿 褲子 物質過程麻面婆 做 別的(家務) 物質過程麻面婆 跟在后面 二里半(丈夫) 物質過程她(麻面婆) 慌張著 (自己的)心弦 心理過程她(麻面婆) 沒有想 心理過程她(麻面婆) 意外地感到自己的聰明不夠用;對自己失望心理過程(叫罵的)丈夫 言語過程麻面婆 不是 一只蝴蝶 關系過程她(麻面婆)的眼睛 比(牛眼)大 牛的眼睛 關系過程麻面婆 是 一只狗熊 關系過程她(麻面婆)(說):“飯晚啦嗎?看你不回來,我就洗些個衣裳?!?/p>
在這一部分中,本文選取以麻面婆為主位的過程有11個,以她的身體部位為主位的1個。其中,物質過程有4個、心理過程3個、關系過程3個、言語過程1個。物質過程所占比例最大,為36%。物質過程通常反映參與者對客觀世界的影響與掌握。麻面婆的4個物質過程中有3個的受動者都是家務和動物,只有1個是二里半(她丈夫),且是做出跟隨的動作。這一系列過程體現出麻面婆最擅于掌握的是家務和低等的動物,而對周遭的人是缺乏主動影響并無法掌控的。
在3個心理過程中,麻面婆都呈現出消極的動作狀態:“慌張”“沒有想”“意外感到”,且都是作用在自己的身上。這體現出麻面婆不只對自己無法掌握,并且缺乏自信。
在3個關系過程中,麻面婆(的眼睛)分別與蝴蝶、牛眼、狗熊建立聯系,分別是“不是蝴蝶”“比牛眼大”和“是狗熊”。這三個關系過程將麻面婆塑造為一個與美麗無半點關系、比丑惡跟勝一籌的形象。
唯一一個言語過程是麻面婆作用于丈夫的。面對叫罵的丈夫(并不因為她),麻面婆急于解釋飯晚的原因,更滑稽的是,她并不是忙里偷閑,而是洗了衣裳。
總體看來,作為已婚女性形象,麻面婆在書中呈現出的是一個自卑、跟隨丈夫、專于家務,并具有動物性的形象。在婚姻關系中,麻面婆是二里半的妻子,跟隨丈夫的腳步,是為孩子操心的母親,偏偏沒有作為“麻面婆”的生活。進一步分析,麻面婆的生活角色不僅僅是其丈夫和孩子給予的,更是她自己的選擇,自卑的性格使她不敢越(傳統女性的)界生活,同時將自我形象降與動物相類比。至此,麻面婆附屬、他者、去人性化的形象躍然紙上,考慮到麻面婆是《生死場》中具有代表性的已婚女性形象,至此書中已婚女性形象隨之建立。
《生死場》中僅有的愛情關系發生在適婚青年——金枝和成業之間,金枝和成業婚前的故事主要在第二章“菜圃”中。這一部分將分別以金枝、金枝身體部位和成業為參與者,作及物性分析。

參與者 動作 受動者 過程她(金枝) 按 肚子 物質過程金枝 感到恐怖 心理過程(金枝)的肚子里面 仿佛跳動 心理過程金枝 痛苦 心理過程金枝 打廝著說 成業 言語過程男人(成業) 著了瘋了 心理過程男人(成業) 不關心 (金枝)的話 心理過程他(成業) 用腕力擄住 病的姑娘 物質過程他(成業)的本能 要求 成業 物質過程
在這一部分中,本文共選取9個過程,其中以金枝或金枝身體部位為主位的過程有5個,以成業為主位的過程有4個。
與金枝相關的5個過程包括3個心理過程、1個物質過程和1個言語過程,體現出金枝對外界周圍人事的掌控和影響是很微弱的,更多的是內化于心。其中3個心理過程的動作都為消極狀態——“感到恐怖”“仿佛跳動”“痛苦”,反映出金枝內心的煎熬;金枝唯一一個物質過程是作用于自己的肚子;金枝的言語過程是唯一與成業相關的過程,但當金枝以言語過程的方式向成業吐露擔憂時,成業的心理過程和物質過程反饋的是“不關心”和“用力擄住”。
與成業為主位的4個過程包括2個心理過程和2個物質過程。2個心理過程分別表明了成業自己“著了瘋了”的狀態和其對金枝“不關心”的態度;2個物質過程反映了成業對金枝的不在意和其動物性,具體來說,成業“用腕力扼住”“病的姑娘”體現了其對金枝的感受不以為意,他的言行只是服從本能的結果,金枝也只是他本能驅動的消耗品。在成業和金枝的關系中,金枝被物化為成業的發泄對象,在兩性關系中并不具有主動性,對自身的作用也是消極的,與此同時,成業是本能驅使的動物性形象,對其人性化的描寫甚少。
總體來看,金枝與成業的對比是內化與外放、忍耐與本能、痛苦與暢快、被動與主動的對比。作為《生死場》中具有代表性的愛情女性,金枝被刻畫為隱忍、被動的形象,與麻面婆相比,金枝的兩性關系中多了一層互動,但也是出于動物性的本能,且不被尊重的。
麻面婆和金枝是《生死場》中具有代表性的女性角色,分別代表了已婚女性和愛情女性,相同的是無論在婚姻還是愛情中,二者都處于他者和被壓制的地位,缺乏主動權和主動性是兩者的共性;不同的是,金枝被物化為男性的發泄工具而麻面婆更多被描繪為他者形象,比如她的妻子形象和母親形象。
當金枝成為結婚女性后,成業對她的不尊重和對孩子的無情冷酷使她逐漸對婚姻絕望,并隨之激起她對男性的厭惡,這都以金枝言語抨擊的形式外現,與麻面婆的完全順從的他者形象形成鮮明對比,這是書中兩代人的進步。此外,《生死場》第九章之后,金枝為了躲避日本鬼子逃到哈爾濱,后又為躲避男性逃到尼姑庵,雖沒有成功逃離,但反映了她對男性態度的轉變,從一開始的信任變為厭惡,與此同時,尼姑庵計劃的落空使逃避成為不可能,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小說的真實性。
總的來說,《生死場》刻畫了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農村女性的現實生活,其從婚姻和戀愛兩方面刻畫的手法豐富立體了女性形象,尤其后者向前者的轉變描寫反映了兩代人的變化、時代的進步和女性意識的逐步覺醒,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作者強烈的女性意識和其對女性直面壓迫的支持態度,與此同時,小說的消極結果避免了盲目樂觀的虛假式結尾。因此,《生死場》是一部蘊涵強烈女性意識的現實主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