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系人大2016級新聞學院本科生徐展笑的畢業設計作品,為口述體采訪,重點在于采訪與寫作,前后歷時近3個月。
“2015年10月17日,白夜行城市探險小組對焦化廠遺址進行了探索。此次活動人數達到最高——報名十六人,實際出行十人。分別是昆蘭,西瓜,半條魚,閆寒,霸王,易莎,房瀟,兔爺,潛行1017和YP。”(摘自白夜行城市探險小組公眾號,下文不再重復)

鐵路旁的警示牌白夜行城市探險小組
“霸王”是劉楊驁在小組里的代號,源于他的網名“只有霸王”。隨著組員一來二去的交談,劉楊驁的網名慘遭腰斬,末了只剩尾巴的一截。同樣,依媒體的習慣,白夜行從事的活動本應叫“城市廢墟探險(Urban Exploration)”,專指一群熱衷到廢棄建筑物里窺探的人;而圈子里圖方便,干脆摘兩個字,只講“城探”。

白夜行 logo白夜行城市探險小組
截至2020年4月1日,豆瓣上以廢墟探險為主題,成立有11個不同的城市小組(小組,豆瓣用戶自建的網絡社群),包括北京、上海、深圳和成都等。成員13342名的北京廢墟探險團,曾是豆瓣規模最大的城探小組。組長昆蘭是白夜行的創始人之一。
焦化廠位于北京市朝陽區垡頭街道,曾是北京地鐵7號線東端的終點站。這是白夜行成立以來的第一次大規?;顒樱彩莿铗埮c白夜行的初相遇。
上午十一點在焦化廠地鐵站集合完畢,白夜行十人的團隊分成兩撥:劉楊驁、昆蘭和半條魚去北區探路,其余的前往南區小紅樓。

甲殼蟲墓地然潘

小鳥號和 OK-MT試驗機然潘
“其實能看到有幾個保安在外頭,”劉楊驁說,“我們找了些空隙,從一個小破門兒鉆到里邊,走了一段比較長的路,進到它的廠房區。廠房區很大,到那兒就沒有人能夠看得過來了?!?/p>
廢棄的建筑主要集中在北區。進去,映入眼球的是一段鐵軌,在當年用于運輸煤炭進廠,焦炭出廠。遠近已長出幾叢野草,石柱上掛了個生銹的警示牌:小心火車。

i n h i u 上傳至Flicker 網站的照片攝于克羅地亞
鐵路邊的屋子,碎了內膽的暖壺還立在桌上;向天上長去的傳送帶,卻像明天就要掉下來。
2006年焦化廠停工的場面遠比劉楊驁此時的目睹隆重。2006年7月15日上午10時05分,時任廠長的張希文緩步走上“北焦一號”焦爐的推焦臺,在記者圍追堵截的快門聲中送出了北京焦化廠停產后的第一爐焦炭。
機車汽笛長鳴,通紅的焦炭在熄焦塔下冒出白色的蒸汽,幾乎把整個1號爐蓋住。
3到6個月后,剩余的焦炭會被陸續推空,始建于1958年,作為首都管道煤氣配套項目的焦化廠將徹底退出歷史舞臺。
元老級的退休工人張慶榮感慨,一下子告別焦化廠,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大多數職工表示理解工廠停產的重大意義:焦化廠的退出是時代發展的必然,是為北京環境質量做出的貢獻。
日頭很大,但天空仍不見透亮。走近了的廠區塔樓,和劉楊驁的童年記憶多了些吻合。
“在大慶,我很小的時候也看著那些大大的樓、高高的工廠,工人們朝氣蓬勃地生活……”
北京焦化廠是一座暫時的廢墟。它的墻上噴了油墨的印章,但不是鮮紅的“拆”,而是白色的“遺址保留”。這個為新中國運轉了近半個世紀的工廠,有望被建成遺址公園,或許是下一個798。
“我們在一處施工工地偶遇一位巡邏大爺,開始了此次探索的打游擊部分。每次我們從一棟建筑里悄悄下來,看穿一切的大爺就會突然出現眼前......
我們終于在大爺的目送下離開了廠子......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很感謝大爺的盡職盡責,以及給此行帶來的小插曲,并且在合影時一二三喊‘大爺留念致敬?!?h3>白夜行
白夜行是劉楊驁豆瓣挖寶的結果之一。
“北京廢墟探險團,應該是當時最早的城探的組了。我看了他們玩這個事情的幾篇文章,就比較感興趣,想去瞧一瞧,接觸接觸玩這一套的人的風格、想法,看看都是誰?!?/p>
“我們三人在黑山扈車站集合,然后開始向目的地前進。上義女校是法國天主教教會學校,建于1919年。門窗皆被封鎖,能找到的唯一通道是一個堆著垃圾的洞口。由于經驗不足,三人只帶了一把手電,其中還有倆天真地穿著短袖、短褲、帆布鞋?!?/p>
2015年7月7日,西瓜寫下白夜行城市探險小組的第一篇微信推送——她是白夜行微信賬號大部分內容的主筆——宣告了白夜行的誕生。

n h i u 上傳至Flicker 網站的照片攝于亞美尼亞
如同“霸王”,“西瓜”是一個代號。大部分城探愛好者都借由互聯網聚集在一塊,所以網名也就順理成章地延伸進現實的空間。

i n h i u 上傳至Flicker 網站的照片攝于北馬其頓共和國
“(去完上義師范學校)我特興奮,覺著終于找到自己喜歡的一事兒,”西瓜說,“前輩懷特賊的組織叫‘潛行者。我當時愛看東野圭吾的小說,里邊有一句話叫‘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里走路,特別適合城市探險,就把那名兒起成白夜行了。”
組織的創始人就是去上義女校的3位:西瓜(小宇)、昆蘭(浩哥),還有參加兩次活動后逐漸淡出的琳琳。
西瓜比劉楊驁小一輪,在2015年還是一名木材學與工程專業的大二學生。
在白夜行微信公眾號的第二篇推送中,西瓜發布了一份活動裝備的建議、一份未必具有法律效力的免責聲明、一份加入白夜行必須遵守的規則。
就規則而言,劉楊驁認為城探圈子和武俠小說里的江湖頗為相似,“都是一些比較淺層、易懂的東西,沒有第三方對你的行為做出強制的界定或者懲罰,基本靠參與者的自我約束。”
城探規則可以概括為9個字:不公開,不帶走,不留下。
不公開,即不公開城探點的地址。既是為了防止大量游人跟風前來,破壞尚存的廢墟,也是為了保護未來城探者“尋找線索”的樂趣;不帶走和不留下更好理解,它與任何一個旅行地的要求都別無二致:不拿不屬于你的物品,不扔不屬于這的東西。
北京向來不缺古怪的活動,不缺對此充滿熱情的人。白夜行發展得飛快?!敖艘粋€100多人的大群,很多有才華的探友加入了我們,”西瓜說,“其中有一位設計師,叫醬紫豬,還為我們設計了logo。就是一把鑰匙,黑底白畫,上面有北京的城市剪影和月亮,象征‘解鎖城市?!?/p>
“那是2015年12月。有了logo,我們趁熱打鐵,定制了旗幟和衛衣?!?h3>暴風雪計劃
“白夜行是我剛開始城探的時候認識的。趕上2015年11月回國休假,想看看有沒有人一起玩。當時有個叫昆蘭的人把我拉進了群里。不過那次回國有點私事,也沒來得及和他們約?!?/p>
然潘是一名抗癌藥物的研發人員,長居多倫多。
西瓜很佩服然潘:“她很厲害,拍的照片登過很多雜志封面。當時她一篇穿行底特律的城探文章在豆瓣很火,就是通過那個知道了她?!?/p>
2019年10月7日,然潘降落哈薩克斯坦,她此次城探的始發地。為了這趟旅程,她準備了6個多月。
“如果說全世界城市探險者心目中有個頂級勝地,那就是暴風雪機庫。難度頂級,冒險指數頂級,圖片頂級,故事頂級。”
這次的目標是一架為宇宙打造的航天飛機。
上世紀80年代,美蘇軍備競賽未休,航天飛機是個炙手可熱的話題。暴風雪號是蘇聯暴風雪航天飛機計劃(Buran)的一部分,也是其中唯一成功的部分。它在1988年繞地球飛行了兩圈,艙內不設駕駛員,是歷史上唯一能夠遙控的航天飛機,風頭一時無兩。
1991年,龐大的國家轟然倒下,暴風雪號留在了哈薩克斯坦的拜科努爾航天發射場(Baikonur),由俄羅斯租借使用。2002年,由于年久失修,停放暴風雪號的機庫崩塌。機體連同火箭都被壓毀,8名工人喪生。
有一句打趣的話說:“城探就是去曾經有人,現在有靈魂的地方。”
徒步穿越39公里的無人區,躲開了守衛和所有可能的危險,然潘終于得見她想象中出現了無數次的“暴風雪”。
機庫里并沒有曾繞地球飛行兩圈的暴風雪號,它已于2002年完全被毀。然潘能夠看到的是計劃里緊接暴風雪號的第2架——小鳥號,和另外一臺本打算用作靜態測試的試驗機。
不過,這也足夠令她興奮。
“當時眼淚就不爭氣地下來了。心里想:任務完成了?!?/p>
然潘與她的同伴清晨進入機庫,一直待到了第二天的夜晚。
晚上十點整,是離別的時刻,也是然潘最緊張的時間。她和同伴把裝滿的相機卡藏進事先剪開的小口袋,并準備好隨便拍了些照片的“假卡”,悄悄朝機庫的門口摸索。
“整個機庫只有一個出入口,所以巡邏的士兵甚至不需要進入機庫,你從里面出來很容易就被抓個正著。我一個法國朋友去年來這就被抓了?!?/p>
然潘說,依據過往經驗推測,被抓的后果是在俄羅斯的看守所蹲一晚上。如果運氣再差一點,也可能以間諜罪在克里姆林宮留名,終身禁入俄羅斯。所幸,至今為止,然潘的身份仍是一名普通游客。
庫門外的夜空,月亮高懸。除了些許荒草,只剩發射火箭時留下的碎片。
“太荒涼了,我們像是站在一個與地外文明溝通的空間節點,孤獨又熱鬧?!?h3>再造廢墟
inhiu是城探圈的“攝影系”玩家,接觸城探比西瓜和然潘都要早。
“這個人我在用lofter的時候看見過,”西瓜說,“覺得特別牛。還曾經把她和另一位探友大輝弄混了。”
inhiu拍攝的地方有些是廢墟,有些不是。不過它們都經常讓觀者感嘆:“這不可能是地球。”
相比直接記錄,inhiu更喜歡在夜晚用光繪(一種攝影的手法)再造廢墟。
這似乎更符合“白夜行”的字面含義:她總在黑黢黢的夜里來到這些龐然大物的身邊,又用燈光,一點點把它們打亮。
“晚上是黑的,畫面的明暗完全可以由我調度,沒有太陽礙事。”
她十分享受夜里四下無人的愜意,喜歡看天上的星星。
這兩樣東西在inhiu長大的北京不算多見。她在北京生活了20多年,直到接下一份阿里巴巴的工作,去了杭州。如今,她為窮游網做用戶體驗設計,和丈夫在巴塞羅那生活,城探范圍集中在歐洲。
inhiu的照片里充滿了奇形怪狀的建筑。其中一部分可以納入廢墟的范疇,另一些只能算少人光顧,遠沒到廢棄的程度。不過,它們大多都誕生于上世紀50-70年代。
“太空時代嘛。美蘇軍備競賽,大家的腦子飄在天上,每天想的都是沖出地球。那時人們對宇宙的亢奮程度遠遠超出想象。許多領域,包括建筑,都出現了一批非常具有未來感的東西。它們誕生在過去,但又是非常未來的。”
類似的建筑在東歐國家尤為普遍,當初也都頗費了一番人力物力才搭建完成??上?,如同暴風雪號的遭遇,它們最后都被遺留在原地,無人問津。
3年前,inhiu造訪了一個2012建起的新鮮玩意兒。這是一座20多米高的鋼鐵雕塑,由羅馬尼亞哈爾吉塔縣(Harghita)一家奶制品工廠的廠主出資建造,名為耶穌之心(Heart of Jesus)。
“他應該是想建一個當地的地標,吸引更多游客,”inhiu沒忍住笑,“不過他修完雕塑后發現沒錢修路了。車子只能開到坡底,上去還得走個幾十分鐘。”
工廠的廠主在雕塑建成后沒多久便離世。一位當初參與項目討論的人說,這個廠主希望做出一個至少能存在200年的東西:“埃菲爾鐵塔現在仍然矗立,里約熱內盧的另一個耶穌同樣表現得很好。我覺得我們的這座,不會差。”
然潘安全地從哈薩克斯坦回歸祖國。不過這次她依然沒來得及和白夜行的成員見面:“到現在還屬于網絡上的點贊之交。”
她當時被昆蘭拉進的那個百人大群已經解散了4年有余?,F在,白夜行的正式組員一共25人,還活躍的不到10個。
百人大群解散。組長昆蘭一度刪除了所有人的聯系方式,完全消失。對于事情發生的前因后果,他至今不愿向旁人提起。西瓜說:“我們只留下了參與過活動,而且彼此都見過幾次面的人。從那以后,我們幾乎沒再招新。”
城探不是旅游,支撐不起一套產業鏈。嚴格地講,徹底“荒廢”的地點并不多,許多都有明確的所有權歸屬。法律對城探沒有明確界定,過程中的問題多按“非法入侵”處理。
可由于建筑常年無人使用——一些甚至變成了流浪漢的居所——加之“不公開,不帶走,不留下”的規則,城探者很難在自身生命安全外造成什么損失,碰上法律訴訟的情況少之又少。因此,大部分人城探的結果最差也不過是被看守廢墟的保安抓個正著,遞煙道歉。
這種與監管者的博弈以極低的代價換取了極高的刺激,提升了“進入”的難度,創造出一種“敵我雙方”的氛圍。不少城探者把它視作一次城探活動的必要組成。
白夜行已不是豆瓣人數最多的城探小組。這頂桂冠現在由成員超過40000的“佛跳墻廢墟探索”繼承。
從百人大群解散到現在,白夜行依舊保持著一定的活動頻率。西瓜說,他們今年招募了2個新人,計劃多做些視頻作品,同步到國內外的網站。
責任編輯: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