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祎明

歐洲大陸(英國除外)的高校以畢業率超低而聞名,嚴謹求真的德國雄冠歐盟,浪漫的意大利作為歐洲的老牌玩家,也緊隨其后。
每一座學生聚集的意大利城市,都有一些“可能導致無法畢業”的小迷信:不要與羅馬大學的智慧女神密涅瓦像對視,不要登臨梵蒂岡圣彼得教堂穹頂的露臺,不要登上博洛尼亞雙塔,不要在米蘭大教堂登頂……否則都可能讓學生的畢業之路變得“遙遙無期”。這樣的思潮要是傳到中國,可能武漢的學生會不宜登黃鶴樓,成都的學生或許不宜去三星堆與青銅大立人對視吧。
不得不說,不超過50%的超低畢業率既來自于平常學習過程中的高度“散養”,更來自于嚴苛考試的淬煉,這一點上以傳統文科體現得更為明顯。以我所就讀的考古學碩士課程為例,對于學生的出勤率更是完全沒有要求。甚至意大利的老師通常會直接在個人主頁上為學生開出兩套參考書單:參加課程者書單/不參加課程者書單。但無論上課與否,最終都要經受考試的“末日審判”。
剛剛到意大利讀書的第一個學期,我的首門考試是“伊斯蘭教史”。日常上課只有六七個學生,教授是一位滿頭銀發但說話俏皮、打扮摩登的先生,甚至耳朵上還打著耳釘。課堂內容主要就是伊斯蘭教自先知默罕默德時代的創立,到倭瑪亞和阿拔斯兩大統一王朝時代的歷史,以及什葉派的發展史。我預約在五月底本門課程結束時就參加考試。
按照慣例,每個學生會得到20分鐘左右的時間與老師進行一對一的面試,其余的學生要在外面一直等待,短則等候兩三小時,長則延至次日。考試內容要么是老師選取三個知識點要學生進行詳細闡述,要么是學生自選一個感興趣的話題與老師進行探討。在論述的過程中老師能夠很輕松地觀察出學生的知識儲備量。筆試考場中永遠無法避免的作弊現象,因為考試模式的不同而被幾乎杜絕。

這片土地孕育的大學制度,培養了無數人文、藝術與科學巨擘。

這片土地孕育的大學制度,培養了無數人文、藝術與科學巨擘。
在我參加考試的日子,老師辦公室外的走廊上有十幾個前來參考的學生,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我從未見過。輪到我的時候,老師禮貌性地先寒暄了一下,緊接著切入正題——“咱們先來談談哈里發阿里的評價問題……能來講講你怎么看穆爾太齊賴派和伊斯蘭哲學研究的嗎?……說說阿拔斯王朝的翻譯運動吧?!?/p>
當然,話題的進行并不是簡單地將我們文科生熟悉的筆試“簡答題、論述題”轉換成語言,而是師生之間互動性地探討為主。比如第二個問題中,我在介紹了穆爾太齊賴派的唯理主義觀點之后,老師會問我關于《古蘭經》受造學說和非受造說的斗爭歷程。我作為一個非宗教人士的思維,認為穆派唯理主義的“受造學說”更具邏輯性。但是老師也會向我交流,“我們看來借鑒了希臘哲學的穆爾太齊賴派顯然有更強的吸引力和正當性,但是穆派在阿拔斯王朝達到鼎盛后迅速被打為異端又是為何?”
我回答道:“早期能夠獲得數位哈里發的青睞,多是因為可以用它打擊政敵。但是其‘思想自由、‘哈里發選舉制等政治思想不利于已經進入帝國時代政府的統治,這才是最終受到打壓的原因。至于其所主張的宗教觀點‘《古蘭經》受造說遭到‘異端、不虔誠的指控只是表象上的……況且宗教本身并不需要以理性和邏輯為中心,虔誠的信仰才符合宗教本身的發展需求……”老師認為我對于史實細節的掌握比較全面,這些也是他課堂教授的重點內容,但是在宗教哲學思想上有明顯的不足,希望我以后能多學習一下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哲學理論。
經受過三個問題的洗禮,與教授一番過招之后,得到了一個還不錯的27分(滿分30)。我看看手里已經被翻得磨損嚴重的參考書們,如釋重負。留學第一學期,至少也算是個開門紅。只是竟然有點“同情”老師,他還要連續一整天和學生不間斷地考核??脊艑I的老師還比較幸運,要是經濟學院的老師,每次到了考試的日子都有至少數十位學生翹首以待。
在此后的留學經歷中,每次我在進入考場前就都能有一個成績預判,通常估分與實際得分相差不多。畢竟,學生也能估計到自己的總體準備工作是否充足。習慣了筆試的我們,對這種與老師直接交流學習成果的檢測方法著實有些不適應。但對于考生最實在的好處在于,口語能夠彌補第二外語即時寫作中的語法漏洞,畢竟老師和外國人講話的心情總好過看著一張語法漏洞頻出的試卷。
偶爾也有一些老師會選擇在教室里開考,候場的考生坐在臺下,每位叫到名字的同學將在眾目睽睽之下回答老師的問題,這對考生而言簡直無異于“公開處刑”。在我的“中亞考古”考試時,臺下坐著五十多個同學在監督著我和老師的對話,親眼見證著老師為我打下24分的不佳成績,全程我的臉都漲得通紅。盡管成績合格已是不易,但是為了一個理想的畢業成績,我還是選擇拒絕了本次成績,待下次重考。同一門課程,每年往往有至少五次考試的機會。通常在一、二、六、七、九月份都有分布,勤快的老師也許還會再多開一兩場。學生們在上完一學期的課程后,拖到下一年甚至拖兩三年才將該學分修到的情況極為普遍。這種制度的設計模式,似乎目的并不在于以分數為學生劃分等級,而是希望每個學生都能夠最大程度上增加知識儲備、訓練學術思維。
有趣的是,就連理工科也是以口試為主。我的一位朋友就讀于化工專業,他就在考試中被老師現場隨機出題——計算結果錯了,沒有過程分,直接不及格。有的課程則會在口試前加一場筆試,總之是無法繞開和教授的長談,如果是一個社交恐懼癥的人,這足以將他折磨到崩潰。這種獨特的形式,不由讓人聯想起兩千四百多年前柏拉圖學園的遺風——不僅是哲學,就連幾何學也是以師生口頭交談為主。
疫情沒能耽誤意大利學生們閱讀文獻,期末考試也無非是從面對面變成了通過視頻考試。疫情對高校教育系統的干擾,最多也就是把學生們的考試進度拖延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當其他國家高校還在探討和摸索線上考試的方法時,意大利人卻用他們日常的模式以不變應萬變,不能不說這算得上是一種古老傳統正在煥發出新的光彩。
這片土地孕育的大學制度,培養了無數人文、藝術與科學巨擘。
責任編輯:宋明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