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榮
一
去耀宗家,確實不排除我有獵奇的心思。
父親不止一次地說:“耀宗又有媳婦了!快去看看吧,他娘和你娘在世時好得跟一個人似的。”見我不動心,又說,“耀宗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開了麻將局,很多人去玩,你也去玩吧。”
最初父親說的時候,我并不在意。父親念叨起耀宗的斷掌紋,我心里動了一下。耀宗生來帶著斷掌紋,這是他父母的秘密,也是二老臨終放不下的心事。所謂斷掌紋,就是手掌心有一條如刀痕的橫線,據說斷掌紋的人命運不濟,甚至有殺人的隱喻。我小時候對耀宗的掌紋很好奇,總想找機會看看。母親卻不許,更不許我問。她和耀宗娘整天摽在一起,也許是出于尊重,也許是怕沾了晦氣,斷掌紋在我心里成了一個謎。耀宗本人對迥異于常人的掌紋毫不在意,整天嘻嘻哈哈的,兩道局部干癟的紫紅色蚯蚓般的嘴唇,時常咧著。
耀宗娶過媳婦,我還去送親了。最終媳婦跑了,兩個孩子翅膀硬了,也都飛了。我當然不相信手相會主宰一個人的命運,耀宗也不會去殺人,但他的命運確實令人思量。盡管不信,我還是會張開手掌看自己的掌紋,男左女右,我的右掌紋路清晰,生命線、事業線、智慧線、感情線、婚姻線,甚至財運線,在我手上以彎曲或者交叉的形式分布。有人曾說過,我有貴人相助,這倒是與我的際遇契合。
或許手相本身是上天賜予的,身負一種玄機。紋路無論長短,或粗或淺,都隱喻著榮華富貴,悲歡離合,生生死死,因因果果。只不過,常人悟不透罷了。我不會看手相,卻看得到周邊人的聚散離合。
二
我特意早早吃了晚飯,趁著街燈初放去耀宗家。
耀宗家在我家老房子后面。我家早住上大客廳帶浴室衛生間的新房子了,但耀宗還住在改革初期建的房子里。
村里的黃土路,先是磚墁,近年村村通公路又變成硬朗的水泥路。耀宗家新修的大門樓很氣派,透過堂屋里的燈光,可以看到靠院子東面夾著柵欄,圍著一溜地種著什么。院子用紅磚鋪著,果然比以前黃土地面沿墻堆著柴火時顯得整潔干凈。
聽到我說話,耀宗拉亮了院子里的電燈,邁出屋子,人影隨著燈光由短變長。“你可是稀客!”我有點心虛,說來打麻將是假,想看他的新媳婦是真。但是,又不能說破,免得耀宗兩口子難為情。我了解到,耀宗和現在的媳婦花是同居,還沒有辦理結婚手續。
父親說:“花是誰誰家的姑娘,你認識。”花的第一個男人是我的遠房侄孫大海,因為是遠支也沒有什么交集。不想,卻又嫁給了耀宗,我倒想看看她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大海起先在天津打小工,后來混得有點起色,花本來心眼也不多,逐漸遭到了嫌棄。聽說,大海要離婚,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大女兒歸大海,小女兒她帶著,其他財產沒要,只要了一萬塊錢。她告訴大海:“你有本事娶別人,我就嫁本村的給你看。”
我沒想到花爆豆子似的當著耀宗的面說:“我本是你侄孫媳婦啊,大海不要我了。”她抻了抻本就平展的床單,拉我坐下,說:“我就跟著耀宗過!”
耀宗嘿嘿笑著,不搭話。雙人床靠窗戶,幾乎占據半間屋子,靠西墻是嶄新的白色四門柜,聽父親說是花用離婚的錢買的。中間放著一個圓桌,兩把椅子,與剛剛粉刷不久的雪白墻壁和新家具形成鮮明的對比,顯然是舊物。
30年前一個寒冷的早晨,我曾坐過這屋熱乎乎的炕頭。那時候,土墻也剛剛用白灰粉刷過,墻上貼著雙喜字,紅紙做底,喜字還帶著墨香,玻璃窗戶上貼著鴛鴦戲水和富貴牡丹的紅色窗花。一個湖北女子云成了耀宗的妻子。
我和母親作為云的娘家人,成為耀宗家娶媳婦大席上的上賓。云在席上一點也不怯場,薄薄的嘴唇,上下不停地開合,她的身世毫不掩飾地蹦出來,自小被父母遺棄,養父母雙雙病逝……可憐的人,沒依沒靠,只有耀宗……云說著,不斷地停下筷子,擦拭吊眼角里擠出的淚水。我驚異于這個新婚的女子怎么如此健談,居然沒有一點羞澀,當著接親送親的陌生人話語不斷,這場婚宴簡直是她的獨角戲。大席上的雞鴨魚肉飄著誘人的香味,在她話語的攔截中凝固了一層雪白的油脂。席上的蒸碗,因為云的苦楚身世,幾乎都沒被人動過筷子。我母親和其他陪席的女人甚至都落下了眼淚。
三
那些年,村里來了不少云貴川的媳婦,生孩子持家,改變著一個男人的命運。但也有的像鷹一樣飛走了。云的話,無疑是給耀宗一家的定心丸。
尤其第二天,耀宗像蚯蚓一樣的嘴巴樂得合不到一起。耀宗娘說:“耀宗說是黃花閨女。”
耀宗不同于其他找外地媳婦的老光棍,他正當青春,也許是家貧的緣故,也許是太丑,也或許是因為斷掌紋,他的婚事成了難題。耀宗娘果斷托村里的媳婦給帶過來一個。花不少錢娶來的媳婦,金貴著呢,一家人都哄著、敬著。
云也讓人放心,剛結婚就跟著耀宗下窨子學編簸箕。云潑辣能干,天天“爹”“娘”不離口,對小叔子小姑子也照顧,鄰里之間也顯示出通情達理的一面。人們都說耀宗傻人有傻福,找了個好媳婦。
院子里的桃花開的時候,云從老家帶來一個五歲的兒子。村里那些羨慕耀宗的人,就拿耀宗說娶的是黃花大閨女這事來取笑他。耀宗也不以為意,把媳婦和孩子當成眼珠子似的寶貝著。斷掌紋人的命不好,似乎有例外。耀宗雖然長得丑,但他父親是獨子,他是長孫,加上人憨厚,深得父母和爺爺奶奶的疼愛。他十歲,還枕著奶奶給他做的老虎枕頭。
耀宗家生個姑娘,和我女兒同歲,單眼皮,單薄卻紅潤的嘴唇,以及吊眼角,和云脫個影。我當時在鄉醫院工作,她女兒傷風感冒,或者打預防針都是我上門。那時候的云,有點強勢,鄉親們都說耀宗又多了個娘。我上班路過耀宗家門口,親眼見到云罵罵咧咧的把耀宗早起趕集買來的小魚扔到大街上。云的理由是,耀宗圖便宜,凍魚刺多還苦又難吃。而耀宗并沒有惱火,賠著笑臉,低頭撿小魚,邊撿邊說:“我自己吃,我自己吃,我馬上去給你買鮮魚。”
母親去世后,我離家工作,耀宗一家離開了我的視野,但是父親不斷傳遞著耀宗家的消息。
先聽說,云出去打工再也沒回來(也許是另嫁人),而且是杳無音信,兩個孩子還待在耀宗身邊。我尋思,也許是云不忍一下子摘走耀宗的心吧。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
我不能因為云的逃離而抹殺她的能干。她的絕情,也許另有苦衷。但甩手把兩個孩子都扔給耀宗,是她太了解這個男人,耀宗討飯也會對孩子好,確實可以證明云聰明。云帶來的男孩考上了大學,耀宗用糧食換學費,苦巴巴地供給。女孩學習不好,輟學出去打工,本來熱鬧的家,就剩耀宗一個人。夏秋忙地里的活計,冬閑的時候,他沒出去打工,也沒有閑下來,他在屋子里編簸箕,守著家。下意識里,我覺得耀宗是在等云回來。
四
坐在耀宗家床沿,孩子肯定是繞不過的話題。“兒子,昧良心。早畢業了,不知道在哪里。不寫信,也不打電話。我只當白養了他。”耀宗掀開枕頭取出一本舊相冊,相冊里的小男孩正騎在耀宗脖子上,年輕的耀宗咧著大嘴笑,云的腦袋倚在耀宗肩頭,因為笑,眼角吊得更厲害,那棵結著水靈靈大蜜桃的桃樹做了背景。后面的照片里多了小女孩,云的照片少了。
耀宗說:“這20年,跟頭趔趄的,做夢一樣。”
云走了,男孩飛了,耀宗本來有把女孩留在家里的打算。女孩這代人不甘心在家編簸箕,出去打工,認識了一個男孩,嫁到太行山里的陽泉。相冊的后面有女孩子一家三口的照片,女孩和年輕的云很像,照片背景是河北山西交界處的娘子關。我問:“丫頭常回來嗎?”耀宗說:“回來就是要錢。都沒良心。”
“你不知道,這兩孩子差點把我逼死。”
具體原因,我忽略了,只記住一個畫面。耀宗覺得絕望,喝了農藥,躺在陽光熾烈的院子里等死,兩個接近成年的孩子沒事人一樣躲在屋子里打游戲。濃郁的農藥味飄到了街上。西鄰跑過來,耀宗已經滿嘴白沫。鄰居招呼男孩出來,把耀宗抬上拖拉機送到了醫院,耀宗撿回了一條命。
這兩個孩子的冷漠讓我心驚。雖然知道耀宗過得不如意,但在孩子眼皮底下尋死,孩子居然無動于衷,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耀宗的右手,他習慣性地握著拳頭。耀宗的手背和他的臉一樣,暗紅,皴巴,多褶。這么多年的勞作和波折,他的斷掌紋大概也該磨平了。
花說:“不是我挑唆!真是畜生不如。烏鴉還知道反哺呢。”耀宗倒是沒什么強烈的反應。也許是時間久了,畢竟有養育之情,淡忘了;也許是生活有了新寄托;也許是他已經麻木了。
對面的棋牌室傳來人聲。我們穿過堂屋,踱到對面的棋牌室。我特意留心看了看堂屋,鍋臺早和土炕一樣拆掉了,西面鍋臺的位置,安著液化氣架子,蒸鍋和炒鍋蓋锃亮,屋子東南角本該是鍋臺的地方,放著一個大水缸。父親嘴里的棋牌室很簡陋,兩個電子麻將桌,分別放著四把折疊椅,在東邊的屋子,有兩張普通圓桌,也配著幾把椅子。大概等了一小時,到底沒有湊成一桌打牌的人,這樣的棋牌室顯然掙不到“茶水錢”。我問耀宗:“你啥時候學會了打麻將?我記得你家人從來不玩錢。”耀宗搔搔頭發,笑了,說:“日子好過了,我學會了打麻將,弄個局,不為掙錢,大伙湊在一起解悶唄。開始人多,現在正在種麻山藥,都打工掙錢呢。一閑下來人就多了。”
這竟然是耀宗辦棋牌室的初衷。
作為一個離鄉20多年的人,耀宗的遭遇我了解得不多。聽父親說,耀宗的爹娘先后得了腦血栓,本該哥倆輪換著伺候,但是弟弟不盡心,耀宗索性自己給二老養老,直到送終。現在村子里有房有車的年輕人找對象都難,而耀宗單身多年,舊房子、舊三輪車,居然還有人主動投奔。父親把這歸結為因果報應。
耀宗人生的幾個片段,勾勒出他不可思議的半輩子。一個老實過頭的人,居然妻離子散,難道真是斷掌紋作祟?我真想看看耀宗的掌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忍住了。母親說過耀宗小時候算過命,算命先生掐了左手又掐右手,不顧耀宗娘央求,到了也沒說怎么破解耀宗的斷掌紋命。
命運的音符不都是悲傷的曲調。頭發斑白的耀宗,終于有人疼了,屋里來了個小他14歲的花。福禍雙至,另一個煩惱又侵擾著他,耀宗和花興沖沖的去鎮上民政部門領結婚證,卻被告知,因為云沒有和耀宗辦理離婚手續,耀宗和花的婚姻不受法律保護。我以為耀宗苦盡甘來,斷掌紋帶來的厄運到了盡頭,沒想到還有不能正常結婚這樣的事。
我至今沒見過斷掌紋,也不知道它究竟有怎樣的隱喻,但耀宗終于苦盡甘來,姻緣有了新的接續。父親常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不辜負老實人。”我想,斷掌紋與耀宗的命運不過是一種巧合。耀宗的執拗性格與經濟大潮來臨時他的無能為力分不開,哪個女人不期望過比較安逸的日子呢。至于斷掌紋,再異樣,也不過一手心的距離,與命運沒有什么必然關系,不過是一種巧合。天下人誰一輩子能保證是一帆風順呢,這就是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