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爾
三道彎的風景不是在山澗的這條路上,而是在頭頂的那座橋上。火車從昆侖山隧道里穿出來就駛上了那座橋,橋名怎么稱呼我不知道,而橋下面青藏公路穿行的這個地方,卻被叫作三道彎。
守路人總是高高地站在三道彎峰頂的崗哨里,迎風雪而立,像一座雕塑,或者說一座縮小的山峰,守候著山中歲月。他們不是公路人,也不是鐵路人,而是武警戰士。對他們來說,三道彎就是他們的戰場,他們站在崗哨里,守著那座橋,也守著昆侖山隧道,當然還得照顧橋下的公路,也就是被叫作三道彎的地方。
車進入三道彎后就成了甲蟲,速度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30邁還是40邁,總之,那些癲狂的司機頭上都被上了緊箍咒,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駕駛,唯恐眨個眼小命兒就沒了,連車毀人亡的場面都見不著。
手機沒有了信號,像是被四周高聳入云的山峰切斷了喉嚨一樣變成了啞巴,或者說半啞巴,通話開始變得咿咿呀呀。我無奈地搖了搖手機,還是聽不到聲音,只好裝進了包里。
車在這段路上穿行,完全沒有了直路上的張狂。公路兩邊的山峰雄渾偉岸,如兩個巨人一般舉著一座幾十米的橋梁,高高地橫亙在頭頂。將整個視線阻隔在這個名叫三道彎的山澗中。抬頭望天時,基本看不到天空,只有一條藍色的帶子高遠地掛在頭頂,像綢緞一樣綿軟,令人的思緒飛得很遠……
當早晨的陽光從山的背后冉冉升起時,霞光最先會照射到守橋人身上,這時候守橋人就已經站在崗哨里了。其實守橋人一天24小時都在崗哨里站著,雖然不是一個人,但卻是同一個身姿,像所有崗哨里的人一樣挺拔、偉岸,在高高的崗哨里環顧著四周。
去昆侖山口,必須要路過三道彎。幾年前我因工作需要常去昆侖山口,也常路過三道彎這個地方。我一直認為這是個鬼地方,短短的十幾里路,要轉三個彎,且還要繞山而行。盡管司機的頭上戴了緊箍咒,車輪子也已經轉得很慢了,但我還是被顛得頭腦昏沉胃里頭翻騰,只好求司機把車開得再慢一些。說得多了,司機便有些不耐煩,就沒好氣地說:“你坐個車就這么多毛病,我開車的還沒說什么呢。你再把頭伸出去看看哨所里的武警,他們可是長年累月站在那里的,他們都不知道有多羨慕我們在這路上行走的人,雖然顛得難受,可是在地上啊,接地氣不說還穩當啊。哪像他們在半空中,白天黑夜地守著那兩米天地,連伸腿都要看看四周穩不穩當。別一個不小心栽下山去,只留一個尸骨無存的英名。你去問問,他們有沒有你這么多的毛病?”這是在訓我嗎?我知道我不是領導,可他這口氣也太沒水準了,竟敢直截了當地訓斥我,好賴我和他還是多年的同事,竟然這樣對待女同事,太不紳士了。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算是對他這種態度的有力回擊。
行走三道彎,對于司機來說是個不大不小的考驗,對于不經常跑長途的司機來說就更是個考驗。短短十幾里的路得轉三個急大彎,四米多寬的路也就剛剛能錯個車,還得小心翼翼地通過,否則就會導致剮蹭什么的事情發生。路的兩邊是不深不淺的溝壑,約一米深兩米寬,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栽下去導致車屁股朝天車輪子亂轉。在這段路上行走,我當然不敢招惹司機,只好咬牙切齒地忍受顛簸。
第二個彎頭處有一塊小小的平地,平地上擺放著一把方凳,方凳上面放著一個暖瓶和兩個搪瓷茶缸,茶缸扣著,上面蓋了毛巾。仿佛那塊平地就是一個家,而那張方凳和方凳上的暖瓶茶缸就是家中擺放的家具。我每次通過三道彎時都能看到,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問司機知不知道那個方凳和暖瓶茶缸是誰放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司機一臉傲嬌地笑笑說:“你還別說,這個我還真的知道,有一次我把車停路邊專門去看過,是守橋的武警放在那里的,專門給過路的司機提供茶水的。他們每天早晨下來一個人把暖瓶和茶缸送下來,把昨天放在這里的暖瓶和茶缸換上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這么堅持著,因為這個地方路況復雜,很多司機行走時都會緊張什么的,可喝口熱水就不同了,不僅能御寒,還能緩解緊張。如果有車在這里拋錨了,司機可以喝著茶水處理問題,不會驚慌失措、挨餓受冷。”“真的假的?你胡謅的吧?”我有些懷疑地問。“當然是真的,他們在暖瓶底下壓了張紙條,告訴司機水是安全的,盡管飲用。有困難找他們,他們會竭盡全力給予幫助。”“哦,是這么回事,那他們可真能堅持,我覺得這個茶水凳子在這里已經擺放好久了吧?”“不是好久,是好多年,自從青藏鐵路開通,這里有了幾個武警戰士守橋起,這個茶水點就已經擺放在這里了。”“想必守橋人也已經換了好幾茬了。”“肯定了,按正常來說,守橋人是3年一茬,這已經過去20年了。雖然茶水點很少有人去,但他們依然堅持每天早晨將茶水送下來,到晚上再拿上去。我每次路過三道彎,一看到這個茶水點,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暖意,緊張的心立刻就會放松并且踏實下來。”司機慢悠悠地說著,像是在回味那種輕松,或者說那種踏實。“對于你們司機來說,看到這個茶水點的心情已經遠遠超過了茶水點本身的意義。你們之所以會感到輕松和踏實是因為有困難可以找武警啊!”我漫不經心地說著這句話,忍不住朝峰頂的崗哨行了一個注目禮。
峰頂的崗哨巋然不動,站在崗哨里的人也巋然不動,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但我知道他們的眼球一刻不停地在轉動,像動畫片中的精靈,一圈接一圈地轉動著,觀察著。這讓我想起了10多年前,也就是青藏鐵路開通沒兩年,從事旅游宣傳工作的我曾陪同一名攝影家到昆侖山中去拍照,路過三道彎時,我們在山坡上發現了一只普氏原羚,當時的那個激動心情無以言表,急忙將車停在路邊進行拍攝。那時候野生動物保護工作還不是很全面,一般情況下過了昆侖山口才會有普氏原羚出現,過了不凍泉保護站才會有藏羚羊出現,并且是數量極少的,每次帶團進昆侖山,導游首先要給專程來看藏羚羊的游客提前打個預防針,告訴他們藏羚羊是奔跑的動物,不是想看就能看得到的,得靠運氣,要是過了昆侖山口能看到幾只普氏原羚,就已經是好運氣了。客人們當然也明白導游話中的意思,自然也就不那么計較了,反正過了昆侖山口就是可可西里,那片被蒙古族人民喻為美麗的少女,而被藏族人民喻為青色的脊梁的大地,是天然的野生動物園,就算看不到藏羚羊也能看到藏野驢、野牦牛、狐貍,等等,運氣好的話肯定能看到藏羚羊,有奔跑著的,有閑適的在路邊行走的,可一看到有車過來,就立刻向遠處奔去。那身姿完全是一副逃命的架勢。這樣的場景令游客們情緒高漲,他們會歡呼雀躍地說能看到藏羚羊,證明這次昆侖之行沒白來。可三道彎還沒過昆侖山口,離昆侖山口還有30多公里的路程,一只普氏原羚就已經近距離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也就是出現在了路邊,這讓我們頗為吃驚,急忙停車去拍照。普氏原羚發現我們,沒命似的往峰頂跑。對它們來說,只要有一點點的坡度,它們就能攀巖上去。而我們卻沒有這個能耐,尤其是常年居住在樓里連上樓都坐電梯的我們來說就更不可能攀巖了。可近在咫尺的那只普氏原羚對我們有著莫大的誘惑,我們幾個人不顧斯文,將相機斜挎在胸前手腳并用地朝峰頂攀爬。坡度很陡,身材肥胖的那個攝影家在陡坡上下滑了好幾次。我很擔心他會一個不小心從半坡上滾下來,直接滾進路邊的溝壑里。當然這個不是最嚴重的,最嚴重的是他會被摔個半死不活,甚至從此臥床不起。所以我每看到他下滑一步都要跟他提醒一次:“注意腳下,踩穩了。爬山我們可是大意不起的。”就在我們手腳并用追趕那一只普氏原羚時,“嗒嗒嗒!”一梭子彈打在了我們身邊,離我們也就三四米,我們吃了一驚,忙抬頭望向子彈射來的地方,這才發現在我們對角的峰頂上有一個武警,他正在用槍瞄著我們,而另一個武警拿著一個小小的話筒朝我們喊:“對面坡上的三個人,停止攀爬,遠離橋頭!”話筒帶了擴音器,又是在山谷里,喊話便顯得格外清晰而洪亮,且傳得很遠,我們也聽得清清楚楚。“媽呀,我們都被守橋的戰士當作破壞分子了,如果繼續攀爬那真的就是往槍口上撞了。”我們三個人一時沒了主意,怔怔地相互望著說。那個下滑了好幾次的攝影家自然很是不甘心,站直了身子朝峰頂的那兩名戰士舉了舉相機,又指了指快要到峰頂的那一只普氏原羚提高了嗓門喊:“我們是拍照的,就是想拍個照。”“不管是干什么的,立刻遠離橋頭。”沒等攝影家的話說完,峰頂的武警戰士又朝我們喊了起來,口氣很是生硬,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這怎么油鹽不進,我不就是想拍個照嗎?”攝影家嘟囔著還想往上爬。我卻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加上聽了武警戰士的喊話后知道越界了,有些后怕,自然沒了拍照片的興致,就沒好氣地說:“走吧,別追了。再追下去峰頂的小戰士可就真的要開槍了。我可不想當破壞分子。”說著便轉身下坡。攝影家見我這個態度自然也就偃旗息鼓,跟著我一起下坡了。
一晃10年過去了,攝影家早已功成名就退休回老家抱孫子去了,我也駐村當了扶貧干部不經常進山了。可對于三道彎的那些印象卻總是星星點點地出現在我的腦海里,一直想寫點什么可一直下不去筆。
去年國慶,民建組織的一個支部邀請我和他們一起進山去做一次環境保護的公益活動,我欣然前往,并且自愿承擔了本活動的免費導游。
車行至三道彎時我忍不住想起來每次行走這段路時的顛簸,忙叫司機將車開慢些,司機果然聽話,將車開得慢了許多,但還是在三四十邁左右,可我竟然感覺不到原先經歷的那些顛簸了,就對司機和同行的人說起了以前行這段路時受的罪,司機說現在的路況比以前好多了,行走這段路根本不用擔心拋錨什么的了,再說頭頂的武警戰士看到車停在三道彎里面,就會主動詢問,需要時會主動下來幫忙。他們里面有懂汽車修理的人。“哦,這么好,難怪走這段路我感覺不到難受了。”我心里想著急忙站起身看第二個彎到了沒,看那個茶水攤還在不在,這似乎是我對三道彎最清晰的一個印象,這個印象讓我每每行走在昆侖山中時心頭總會涌上一股溫暖,尤其是后備廂里成箱成箱地塞滿飲料和礦泉水時,這股溫暖便越發地顯得重要。
茶水攤依然擺放在那里,靜靜地猶如山頂的武警戰士一樣巋然不動,依然是一個紅色的暖水瓶立在旁邊,兩只綠色的搪瓷缸子放在木凳上被一塊白色的毛巾蓋著。看到茶水攤的一剎那,正在講解的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同車的人問我笑什么,我一時啞口說不出話,只是用手指了指車窗外。卻聽到車里好幾個人驚呼起來:“看,山坡上的野牦牛,還有羚羊,那么陡峭的山坡,它們怎么站得住啊。”隨著一聲聲的驚呼,車內的人紛紛站起身將頭擠在車窗前,并拿出包里的相機開始拍攝。只見陡峭的山坡上有三四只普氏原羚,還有三只野牦牛,它們悠閑自在地行走,根本不在意山腳下來往的車輛。這可是難得的場景,對于喜歡攝影的人來說。司機問我要不要停車,我想起以前在這里的拍攝經歷有些猶豫,卻聽車里拿相機的那些人說:“不用了,你只管緩慢行駛,我們抓幾個鏡頭便是。現在生態保護工作做得這么到位,進了可可西里,跟藏羚羊合影都能辦得到。”
果然沒一會兒,好幾個人將相機遞到我眼前讓我看他們拍到的景致,只見照片里不僅有普氏原羚和野牦牛,還有武警戰士挺拔的身姿。我有些疑惑,忙再次將頭探出窗外,只見離普氏原羚和野牦牛不遠的峰頂,就是那所屹立在云端的哨卡,守橋人正用它不變的身姿觀望著四周,從山腳下看上去,像一座威武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