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其善
“草藥王”,姓王。他也是我們村乃至方圓幾十里名副其實的草藥“王”。
草藥王最早是我們村的赤腳醫生。“農業學大寨”的時候,鄉里要求每個村配一名赤腳醫生,處于“脫產”與“半脫產”之間,一邊干生產隊的農活兒,一邊為社員看點兒涼寒感冒,沒有工資,只記工分。
草藥王成為“王”,源于他治療好了一例被農民們視為絕癥的“羊癇風”病。
那天,村東頭的老鄧家,六歲的孫子小明在院子里玩,腳一滑,“哎呀”一聲倒下,不一會兒就開始抽搐,口吐白沫。老鄧慌忙把小明緊緊摟在懷里,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后背:“乖乖啊,我的孫子啊,你這是咋的了?”小明尖叫著,胳膊開始抖動,臉色逐漸青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老鄧這才知道,孫子的羊癇風病又犯了。但這個病沒法看,以前到鄉衛生院看過多次,也沒有治好。正當老鄧苦思無策的時候,草藥王正好路過。他對老鄧說,讓我給你孫子治病吧!
老鄧瞇著老眼,把草藥王上下掃視了好幾遍,滿臉懷疑,你不過是個赤腳醫生,有這本事嗎?想搞我老鄧的錢,我有嗎?
草藥王反而低聲下氣地央求老鄧,我分文不收,就當給我一次機會,也給你自己的孫子一次機會吧,我一定想方設法治好你孫子的病。
老鄧看著孫子,尋思,說不定,哪天在坡上或河邊發病,就摔死或淹死了呢。反正是個死!他咬咬牙,答應了草藥王。
草藥王利用民間偏方,結合藥書上治療羊癇風的方法,扯回一大堆草藥,親自品嘗藥性,終于開出了治療羊癇風的藥方。一年后,小明的病被草藥王治好了。大草藥王整整四十歲的老鄧,竟然當眾給他跪下,涕淚俱下,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時的草藥王初出茅廬,還不是“草藥王”,他只是村民口中的“王草藥”。
每天天還沒亮,王草藥就騎著他那輛破自行車,到幾十里甚至上百里的大山上挖草藥,經常深更半夜才回家,馱回一些大黃、羊癇草、鉤藤、龍戟草、甘草或不知名字的樹皮、草根。
王草藥家的院子很大,到處都堆滿草藥。他家還有一塊自留地,別人家的自留地都用來種蔬菜,維持生計,可他全部都種上了草藥。有些病要新鮮的草藥才能配治,曬干就不靈了,他就把這些藥尋回栽到土里。為了保證草藥安全有效,他嚴格按照藥書上說的方法炮制,烘、炒、泡、漂、蒸、煮都得分別用上,每味藥他都要先親自嘗試。
王草藥用草藥治好了他媽的慢性老腎炎,又治好了兩個鄰居久治不愈的紅斑狼瘡后,研究草藥的勁頭更大了,連中醫的拔火罐和針灸也開始嘗試著使用,尤其是號脈,他更是一絕。
他把脈時,不允許病人先說一句話,等他把完脈,說完病情,才問病人對與不對。他說的病情竟然與病人所說一模一樣,甚至比病人說得更為詳細。他給病人開的草藥,前兩服不要錢,有效了再給。給多給少,全憑病人大方,實在沒錢的可以不給。但有錢而刁鉆的,一定要收足。
村西頭的王大爺,是王草藥的本家叔爺,兒子兒媳都在外面打工,他在家帶孫子。孫子十三歲,從小體弱多病,近段時間,左邊大牙痛得很,吃了很多藥都不見效。王大爺很焦急,于是找來了王草藥。走進屋子,王草藥看見一個瘦弱的孩子用手枕著頭,趴在桌上,懸懸的唾液從口中長長地流出,不住聲地叫喚,臉腫得老高。
王草藥趕緊取出一張散發著濃濃草藥味的膏藥貼在男孩兒臉上,又從黃布挎包里取出一大把草藥,選取幾樣,叫王大爺拿到灶屋的鐵鍋里摻水煎上。喝完藥,孩子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王草藥又趕到王大爺家,見孩子的臉腫消了一些,知道是藥用對了路。他又從背包里取出一些草藥,叫王大爺煎給孩子吃。沒過幾天,王大爺孫子的臉徹底消腫了,牙疼再也沒有復發。
鄉親們都說,王草藥的草藥比鄉衛生院的打針輸液還管用。
據說,草藥王醫治疑難雜病的秘方大多是來自祖傳,他們家幾代都是草藥醫生,祖輩都依賴草藥和祖傳秘方養家糊口。我曾經問過草藥王是否屬實,他只是笑而不答。
也許是王草藥的秘方真的管用,或許是那時候的鄉親都窮,上不起省城大醫院,懷著碰運氣的心態,他們都把大多數在縣級醫院也治不好的病人交給王草藥。說來也怪,如有神助一般,王草藥一次一次地把縣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后回家等死的病人都從死神手里搶了回來。
一天黃昏,王草藥從隊上千活兒收工回家,看到住河對岸的兩口子背著一個氣息奄奄的男孩兒,哭哭啼啼從家門口過。好事的王草藥上前打探究竟,原來是孩子患小兒麻痹癥,在鄉醫院越治越不行,醫生喊他們背回來好生伺候,言外之意就是這孩子能活一天是一天,即使好了,也是一輩子癱瘓。
王草藥看到夫妻倆哭得悲悲戚戚,惻隱之心又被激起,就著孩子父親的背,為孩子把了脈,捏了捏筋骨,然后顯得很有把握地說,孩子還能治,如果信得過我,讓我來試試。
孩子父親一見是王草藥,心里立即升騰起幾分希望,與其看著孩子癱瘓或死亡,還不如交給王草藥。既然王草藥醫好了那么多的怪病,說不定他就真是孩子的救星。夫妻倆連忙把孩子背進了王草藥那簡陋的穿斗屋。
王草藥要救治一個瀕臨絕境的小孩子,左鄰右舍都擁進他家那破爛的屋子看熱鬧,就有了“這個娃兒你要能治好,大海的水都要干掉!”這句關于王草藥治病的口頭禪了。
王草藥不在乎大海里的水是不是會干,他只想盡一個草藥醫生的責任,盡量能讓孩子站起來。于是,王草藥的那些繁多雜亂的草藥就有了用武之地。家里有的草藥就現成用,缺的就上山去扯。
他整天整夜守在孩子身邊,除了吃喝拉撒和尋草藥,幾乎形影不離。他兩天一劑草藥,還輔以扎銀針和穴位推拿。他知道,這病很厲害,容不得半點馬虎。
在他的精心治療下,孩子終于可以慢慢吃飯了,也會說笑了。鄰居們很感驚奇,不再嘲笑王草藥,大海的水終于被他“干掉”了。
臨近過年,小男孩兒在父母親陪伴下,高高興興地走著回家了。大年十五,他們一家背著好大一塊豬腿肉,歡歡喜喜地前來謝恩,并交上孩子欠下的醫藥錢和伙食費。
王草藥名氣雖大了,但家里仍然很窮,連藥柜都沒有。他就用竹子編一些撮箕、篩子、籮筐之類大大小小不下百個篾器,成為他裝草藥的工具。看著雖然有些寒磣,卻實在好用,病人需要,王草藥喜歡。每到用藥時,他這個籮篼抓一把,那個箢篼抓一撮,快速而準確,猶如雜耍表演,看得鄉親們眼花繚亂。
幾臨絕境的孩子重新變得生龍活虎之后,“王草藥”才成為鄉親們心中的“草藥王”。
我之所以對草藥王始終念念不忘,把他那治病救人的故事記得那么清楚,是因為,他救了我的命。
我是母親生過三個姐姐之后生的第一個男孩兒,也許是因為父母過度溺愛,我的身體反而十分瘦弱,經常生病。嚴寒或酷暑時節,我的病情更見嚴重,時常咳嗽不止。很多時候,咳得我眼冒金星,咳得吃不得飯。父親背著我,沿著屋后那條彎彎的山路,到縣人民醫院看過多次,仍不見好轉。最后,被醫生告知是嚴重肺結核之后,父親徹底絕望了。我只好躺在屋里,咳得死去活來。母親在哭過多次之后,靈光一現,想起了草藥王。
在一個風雨大作的晚上,王草藥來到我家里,把著我的脈搏捏拿半天,對母親嘀嘀咕咕一陣,就從背來的藥草中,挑出一些花草,剪成碎枝,放進鐵鍋里,叫母親給我煎藥湯。
那天晚上,窗外黑漆漆的。草藥王對母親說,還差幾味草藥,雖極普通,但少了它們不行,要到坡上現扯。父親說,天黑了,下雨路滑,明天去吧。草藥王說,不行,孩子很受苦,早點吃藥早點解除痛苦。母親對父親說,那你就背蓑衣戴斗笠,為王醫生打手電筒照路,和他一起去吧。
我偷偷地從被窩里睜開眼睛,看著草藥王和父親走出我家大門,走進下著大雨的黑夜里。突然一聲驚雷在屋頂炸響,一道強烈的閃電劃破黑幕,草藥王的身影一震,差點跌倒。
我在迷迷糊糊中又睡去,不知道父親和草藥王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在夢中咳醒的時候,看見草藥王滿身都是水漬,在屋中翻撿藥草,為我配藥。
夜很深了,母親還坐在柴灶邊煎藥。父親陪著母親,左手執扇,右手執勺,扇幾下火,攪拌一下鐵鍋中的草藥。火苗在灶膛里跳躍,噼啪作響。鐵鍋里不時傳出草藥翻滾的“噗噗”聲。從鍋里飄出的濃濃藥味,溢滿了整個屋子。以至于很多年后,家中仍彌漫著一股草藥味道。
草藥王天天都到我家來,每次為我把脈,看我的舌苔,翻我的眼皮,為我無休無止地配制一包包特大號的草藥。經過一段時間的煎熬,我逐漸地感到胸中升起一陣輕松,全身都涌動起陽光般溫暖的氣息,咳嗽也漸漸稀疏。后來,終于解脫了咳嗽的痛苦。
我痊愈之后,父親叫我拜草藥王為干爹。那天,我穿起過年才穿的新衣服,恭恭敬敬地對他磕了三個響頭,甜甜地叫了他一聲“干爹”。
我到現在才明白,那一碗碗我曾經痛恨的苦藥水,是草藥王畢生追求用草藥治病救人的心血。他讓我逃離了疾病的苦海,得以長大,成家立業,娶妻生子。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