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日
麥子熟了!
一眨眼,麥子就抖動著一身的芒,把沉甸甸的麥粒舉到頭頂。一條條土路伸著長長的胳膊,把麥香遞到村子里。
麥芒,刺疼了鄉下。
老人們把電話打到孩子們各自務工的城市,跟他們說,麥子黃了,快回來收麥子。這些麥地里曾經的王者,如今,都老了,干不動農活兒了,開始懼怕這場農事。隨即,小村一下子年輕起來,有了活力。酒香,醉倒了鄉情。
那些掛在墻壁上,已經銹蝕的鐮刀被取了下來。老人們坐在院子里,磨呀磨,仿佛要把這一生都要磨薄,磨得透亮,磨得鋒利無比。可是,他們不得不服老,麥浪滾滾,他們只能看了。割了一輩子的麥子就在眼前,喊著他們的乳名,他們再次成為麥地里的刀客。
開鐮,有沖鋒陷陣的味道。
麥子都是有姓氏的,每家每戶的麥子長勢連接著這家人的勤勞程度,好歹都要看收成了。燕麥是麥地里的大個子異族,這些從老人們手里漏掉的野麥,一直在挨罵。割麥是大活兒,屬于青壯年的汗水和力氣。對農家子弟而言,角色從不需要轉換,舊時的衣服一換,麥子們便紛紛倒地。鐮刀,是麥子的刀斧手,所有的麥子都死在它的面前。
我的腰都要斷了,直起腰的那一刻,我看見了父親。他勞作的姿勢讓麥子跪成一片,對于父親,收麥是他日漸衰老的年輪上的最明晰的印跡,那一圈,已經模糊不清。
沒白沒夜的農忙時節,麥子,牽掛著鄉村的全部,在日歷里折磨著所有的人。日頭越來越毒,習慣了城市里生活的年輕人開始感到了煎熬,地上是熱的,手是黑的,汗水是咸的,一切都不適應了,本想偷一下懶,一扭頭看見身后的老人們,便咬咬牙向麥子們彎下了腰。
收割是鄉下最緊的農事,水就放在田埂上,渴了,端起陶罐,對著嘴“咕咚、咕咚”地哽幾口,餓了,掰半塊饃嚼幾下。時不等人,都要趁著好天氣把麥子搶回去,累,也是幸福的。
其實,村里早來了收割機,可老人們嫌割麥機割得不干凈,還花錢,就全家出動,一把一把地割,至少,他們是心安的,這是祖祖輩輩的經歷,對麥子的虔誠和恭敬也必須親自動手,勞動,是先苦后甜的。
麥子黃了,親情也黃了一次。
老人們都是莊稼地里的老把式,對年輕人割的麥子不滿意,不是麥茬深了,就是麥子放得不整齊。老年人干不動,嘴勁大,他們的愿望很簡單,就是要麥子顆粒歸倉。年輕人卻不同,本身干活兒就是被動的,應付的,一聽噦唆,火就上來了,就吵起來。麥地里,火氣可大了。即便這樣,農活兒還是要繼續的,在外面大老遠趕回來,為的就是幫爹娘收割麥子的,吵歸吵,麥子照例還要收,那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糧。
中午的時光是最難熬的,爹娘都回去做飯去了,麥地里就剩下了青壯勞力,持續地升溫,熱得喘不上氣。鐮刀也鈍了,不好用了,每一鐮刀下去,都要使很大的勁,又累又餓,我們喘著氣,任憑汗水盡情地流淌……母親喊我們吃飯的聲音,順著小路跑過來,我們直起腰,扔下麥子,拖著疲憊的腳步往家趕。屋子里,真舒服!
真想好好地睡一覺,可丟下飯碗,父親又拿著鐮刀下地了,我只好跟在后面,和父親一起走進麥地。路上,我聽到了麥粒炸響的聲音。我知道,麥子真的熟透了,不能再等了。
下午是最好過的,麥地的活兒,放開了干,會越干越涼爽,越干越起勁,迎面的麥子都被我放倒在地。麥子走過春秋,終于可以躺下來歇歇了。
麥地里有座新墳,是村東頭六叔的。他用一生在麥地里堆起一座麥子的山,看著麥子在土地里輪回。父親割完最后一撮麥子,對著住在墳地里的六叔說,這些麥子我要收回去了,放心,我會在稻場再為你堆起一座麥子的山。麥子死了,在稻場堆著,人死了,在麥地里堆著。
人和麥子一樣,有著共同的歸宿。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吳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