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發(fā)
母親已年近八十了,晚年寡居在老家,平時總是沉淡少語。我常年居住在外,對于自己的50歲生日,本不想鋪排的,但母親執(zhí)意要替我操辦,我只好聽從。
老家是江南一個典型的農(nóng)村。昨天,我才回來,而母親早已把應(yīng)用物質(zhì)準備好了:柴米油鹽,包括廚師,包括地點。“祠堂好呢,下雨不用臨時搭雨棚?!蹦赣H告訴我。臉上的皺褶一顫一顫的,似家鄉(xiāng)小河上蕩漾的波紋。我一臉疑惑:一個老人,是怎樣把這些七七八八的雜碎事兒辦得如此周全的?
傍晚,大廚吩咐我第二天和她去市場購菜后,說:“只是,明天還需一人凌晨五點起來蒸米飯。不知叫誰?!蔽妩c?天還沒亮呢,在這寒冬,叫誰呢?我猶豫著,躊躇不決。
“我來燒吧。不要麻煩其他人了。”說話的是母親。
“你這么大年紀了,算了吧。”我于心不忍。
母親堅持著,我無可奈何:“那好吧。我明天早上買菜,到時再電話叫你起床?!蔽抑?,母親晚上肯定會惦記著這事,睡不好。
“就這樣吧?!蹦赣H應(yīng)道。
今天早上買菜回來,濃重的寒霜冷得我四肢麻木。天還沒亮。我走進還冷清清的祠堂廚房,一眼就看到一個人蹲在灶前,手執(zhí)火鉗,正往灶里添柴。孤零零的,一雙粗糙如松樹干的手,一頭亂蓮蓬的白發(fā)——那是母親。灶火熊熊,映照著她那張土地般滄桑的臉。火光閃閃,在母親深深的皺褶里如她的寂寞一樣涌動。剎那間,世界仿佛靜止。
“媽!”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還好。我生怕起不了床呢。一個晚上都沒睡。”母親聽到聲音抬起頭看了一下我。
“我不是說了會叫你的嗎?”我心疼地說。
“怕你忘了呢。”母親用手撐著火鉗站了起來,捶了捶背,“難得你過一次生日,可不能誤了事?!?/p>
我的心翻涌如潮。
客人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母親忙得如陀螺似的,又是讓座,又是泡茶;時而又到廚房幫忙,時而又跑回家拿要用的物什,里里外處,全靠她一人照應(yīng)。而我,這場宴會的主人,卻像一個閑人,竟不知有何事可做。
晚上,燈火闌珊之時,客人們終于一個個興盡而歸,廚師和幫廚們也都散去,只留下一地的狼藉。而母親,匆匆放下飯碗,又開始了忙碌:收拾桌凳、整理酒瓶、清掃地面。我們挽起袖子,她把我們直往外推:“一邊玩去,這里有我呢?!痹谀赣H面前,我們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我們愣愣地站在一旁,看母親彎腰又直起,直起又彎腰。屋外,北風(fēng)呼嘯,而母親額頭上竟有著一層密密的汗珠,那一滴滴晶瑩,在母親密密的皺褶里流淌、沉涌、閃爍。
總以為,老人臉上的皺褶,只不過是時光的堆疊,而現(xiàn)在我才恍然明白,我們其實就是老人所有的時光!
責(zé)任編輯:崔家妹
美術(shù)插圖:黃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