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2006年,《最高人民法院公報》發布了“A公司訴馮某某商鋪買賣合同糾紛案”,違約方是否享有合同解除權在學術界引發了廣泛的討論。2019年11月14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簡稱《九民紀要》)就違約方起訴解除權做出了正面回應,并就構成要件做出明確規定。雖然仇民紀要》不屬于司法解釋,不能直接援引作為裁判的依據,但在民商事審判中,能起到統一裁判思路,規范法官自由裁量權的重要作用。
[關鍵詞]合同解除;合同僵局;違約方解除權
中圖分類號:D92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4379-(2020)17-0042-04
作者簡介:寧玲(1987-),女,漢族,上海人,法學碩士,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法官助理。
一、違約方申請解除權的源起及研究意義
違約方申請解除權并非是違約方享有依通知解除合同的權利,而是指違約方申請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解除合同,經人民法院或仲裁機構審查后,裁決合同是否解除。
司法實踐中,違約方申請解除合同的案例屢見不鮮,對于違約方是否享有解除權,理論界存在不同觀點,持肯定觀點的學者認為,違約方申請解除權不僅體現了合同法對于效率的追求,同時并不違反公平和誠實信用原則;而持否定觀點的學者認為,引入違約方申請解除權這一制度將會對合同法的體系產生沖突,甚至會對合同法的根基產生動搖。筆者認為,設立違約方申請解除權制度,有利于打破“合同僵局”這一困境,在一方出現非惡意違約的情形下,合同的守約方雖然享有合同解除權,卻并不行使,任由違約狀況持續勢必會造成損害后果的延續和社會財富的浪費。考慮到時間、精力、經濟成本及訴訟風險,合同的違約方并不會隨意行使申請解除權,繼續履行將對違約方產生巨大經濟損失,對其明顯不公,雙方的履行已經陷入僵局的情形下,違約方才會申請解除合同,這一制度也能在經濟效益的框架內防止解除權被當事人濫用。并且,在合同目的不能實現,強制履行不能的情況下,賦予違約方請求解除合同的權利,并不會損害合同守約方的利益,違約方申請解除合同的同時,違約方亦認可了對守約方承擔賠償責任,違約方申請解除權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具有“主動認錯”的功能。
二、違約方申請解除權的構成要件
《九民紀要》第46條規定了違約方申請解除權的構成要件,具體來說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違約方申請解除以出現合同僵局為前提條件
當違約方的違約行為達到了合同法定解除條件的情形下,享有法定解除權的一方不行使合同解除權,而違約方已無繼續履行合同的意愿和行為,合同無法繼續履行,又無法提前解除,這樣合同便處于一種“生死不明”的僵局狀態。一般而言,合同僵局主要出現在持續性合同中,當事人由于經濟狀況、履行能力等因素的變化,使得合同一方客觀上已經無法履行合同,或者履行合同將導致“雙輸”局面的產生,而守約方拒絕行使合同解除權。產生違約方申請解除權的原因并非由于違約方的違約行為,而是因為合同陷入僵局狀態,守約方拒絕解除合同,在此情形下,合同并非絕對不能履行,大多數情形下,合同仍可繼續履行,但是繼續履行將導致顯著不公,雙方利益明顯失衡。在此情形下,違約方往往會提出解除合同請求,若守約方拒絕解除合同,會導致合同僵局的產生。打破合同僵局,不僅有利于降低交易成本,也是對公平和誠信原則的維護。
在引言中提到的“A公司訴馮某某商鋪買賣合同糾紛案”中,原告將其開發的商用房分割銷售給多名業主,其他建筑面積自有,A公司變更股東,停業整改后,購買商鋪的商戶仍然無法正常經營,經過規劃,A公司在原購物中心內施工,重新布局,被告堅持不退商鋪,拒絕解除合同,致使6萬平方米建筑閑置,被告也無法在購物中心正常經營,原告與被告陷入僵局。
(二)違約方不存在惡意違約的情形
《合同法》第八條明確規定了,當事人應按照約定履行合同義務,這亦是通行至今的“任何人不得因自己的不法行為而獲利”古羅馬法諺確立的“合同嚴守”原則。在司法實踐中,導致合同不能履行的原因分為客觀原因和主觀原因。此時,客觀原因與產生情事變更和不可抗力的因素不同,倘若客觀情形已經構成情事變更或者不可抗力,那么當事人已經獲得了解除合同的權利,并不需要違約方申請解除權這一制度的構建。而主觀原因則有諸如風險預測失誤、自身經營困難或者商業判斷能力的錯誤評估等,并且在司法實踐中,多數情形是由于主觀原因所導致的,違約方在此情形下都具有一定的過錯,但需要注意的是,違約方的過錯并非故意違約,不屬于積極地追求不履行,禁止當事人“效率違約”,防止當事人為獲得更大的利益而主動違約,惡意棄毀合同。但在具體司法實踐中,如何認定當事人是否屬于惡意非常復雜,因為債務人在不同程度上都有違約的可歸責性。例如,當合同一方通過其行為可以推知其將違反合同約定的義務時,可能是由于諸如失去履約能力的善意違約,也可能是其為追求經濟利益的惡意違約,但從行為表象難以認定,需要法官結合案件具體情況綜合判斷。
(三)違約方繼續履行合同,對其顯失公平
公平是合同法的基本原則,比較法學上已經達成這一共識。我國《合同法》第五條規定,當事人應當遵循公平原則確定各方的權利和義務。有學者認為,履約方和違約方均是合同的締約主體,在法律上應受到平等保護,雙方都有按照自己意愿決定合同的命運。對于“顯失公平”,應當以《民法總則》第151條作為判斷標準,主要分為主觀和客觀兩方面:主觀層面要求,合同一方有利用對方處于危困狀態或者利用對方缺乏經驗、欠缺判斷力或者利用對方處于明顯的意志薄弱狀態的故意;客觀層面要求,雙方當事人之間處于顯著的權利義務不對等狀態,使得給付與對待給付明顯利益失衡,一方處于重大不利境地。
違約方繼續履行對其顯失公平是指,繼續履行會導致履行費用過高,從而失去經濟上的合理性。著重考慮的是如果合同一直處于持續有效的狀態,可能導致一方履行產生巨大困難,履行成本過高,甚至無法履行,與此同時,守約方所獲得的履約價值大幅下降;又或者履約方不積極行使合同解除權將導致交易僵局,產生不公平的局面,導致社會成本的極大浪費。例如,“梁某與徐某某買賣合同糾紛案”中,當事人自2012年起就產生糾紛且持續數年,雙方均已經為此耗費了諸多時間、精力和資源,若一味堅持“依法成立的合同應當履行”,拒絕違約方享有申請解除合同的權利,在徐某某既已表示不再履行合同的情況下,若強制履行,難以達到理想效果。又如,“張某某、鄧某某與陳某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中,原告與被告在合同是否解除這一問題上存在不同意見,考慮到堅持繼續履行合同將會導致進一步擴大損失,造成資源浪費,根據公平原則,法院判決解除了原告與被告之間訂立的合同。
(四)守約方拒絕解除合同,違反誠實信用原則
我國《民法通則》和《合同法》都明確規定,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遵循誠信原則,秉持誠實,恪守承諾;當事人行使權利、履行義務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處于合同僵局的狀態下,合同便喪失經濟性,守約方在擁有法定解除權的情形下怠于行使權利,若非出于善良本意,則落入誠信的反面,構成權利濫用。
在形成合同僵局的情形下,違約方若能夠找到替代履行的方式,能夠保障對方利益的實現,并且違約方能夠賠償合同守約方因為合同解除所產生損失,那么合同守約方的權益已經得到保障,如果守約方一味要求繼續履行合同,便是對誠實信用原則的違反。在“A公司訴馮某某買賣合同糾紛案”中,A公司已經和絕大部分小業主解除商鋪買賣合同,而馮某某拒絕解約,導致A公司停止施工,在A公司重新對商業廣場進行布局規劃這一符合大多數業主利益的情形下,并且愿意就解除合同所產生的損失進行賠償,被告拒絕原告提出解除合同的請求,顯然有違誠信原則。
(五)合同因違約方申請而解除,違約方本應承擔的違約責任并不因合同解除而減免
合同解除意味著合同主體權利義務的終止,但并不導致違約責任的消滅。因違約方的違約行為導致合同無法繼續履行,合同解除后,違約方應當承擔違約責任,這是作為合同的違約方應當承擔的違約責任。
在司法實踐中,法院在本院認為部分闡述的理由不盡相同:在“梁某與徐某某買賣合同糾紛案”凹中,法院表述為,允許違約方用賠償損失代替繼續履行,在“朱某與B城控股有限公司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中,法院則表述為,根據該案的情況,違約方可以用承擔違約責任的代價換取合同義務履行的免除。在“張某某、鄧某某與陳某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表述為,為了保證合同解除后雙方因締約產生的利益不會減損,理應由違約方向合同的守約方進行賠償。
三、違約方申請解除權理解適用的相關問題
(一)“違約方申請解除權”并非“違約方解除權”
解除權屬形成權,在大多數情況下,形成權由權利人直接作出意思表示即可,除非特殊情況,不需要司法機構的介入。縱觀各國立法,普遍承認只有合同的守約方才享有解除合同的權利。我國學術界也普遍認為,《合同法》第94條規定的法定解除權,除不可抗力外,其余三項均為守約方才能主張合同解除權。合同解除權作為一項重要的救濟手段,是守約方維護自身權益的工具,也是敦促對方審慎考慮違約后果的利器。若隨意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不利于道德風險的控制,造成交易秩序的失控。
與解除權不同,違約方申請解除權采取的是司法解除的介入,由法院經過審查認定案件是否達到了司法解除的標準。在司法解除的路徑中,是否已經形成合同僵局、是否要打破合同僵局、合同僵局被打破后的后果均由法官審查及決定。且司法解除并非賦予法院主動解除合同,適用“不告不理”的原則,必須由當事人提出申請,即使已經形成合同僵局,若違約方未提出申請,法院不得依職認定已經形成合同僵局,并通過司法解除的方式予以解除合同。
(二)違約方申請解除權與“效率違約”不同
效率違約是指,如果合同一方當事人由于違約所獲得的利益將超出其履行合同所能獲得的利益,并且違約方承擔的損害賠償將小于其所獲得的利益,那么這對于當事人來說是違約刺激,作為理性經紀人的當事人也將選擇違約。違約方申請解除權與“效率違約”存在一定的相似之處。首先,兩者的出發點和構建理念均是出于追求社會效益的最大化,創造更多的社會財富;其次,兩者均是處理一方違約后拒絕履行或者無法繼續履行,合同最后終止履行的情形。
由于效率違約過于追求經濟利益,極易引發道德風險,破壞合同雙方的信任關系,與我國法律所追求的合同嚴守原則及誠實信用原則不符,飽受詬病,也是設立違約方合同解除權備受爭議的原因之一,但違約方申請合同解除權與效率違約之間并沒有必然聯系。首先,導致效率違約的原因并非因為當事人不能實際履行,而是因為繼續履行合同將阻礙其追求更大的效益,違約方出于經濟及效益的考慮而決定違約;而違約方申請合同解除權系由于自身出現了履行障礙,無法履行合同,已不適于強制履行。其次,效率違約往往是違約方為追求更大利益的故意違約;而違約方申請合同解除權中,違約方并非出于惡意而違反約定,出于降低損失的考慮才無奈選擇解除合同。最后,效率違約的唯一出發點為效益的更大化;而違約方申請合同解除權不僅考慮社會效益,同時也體現了對公平價值的追求。
(三)違約方申請解除權與情事變更的適用不同
情事變更是指,在合同的履行過程中,出現了客觀情況的改變,而這種客觀改變是當事人在訂立合同之時所無法預見的,如果要求繼續履行,會導致對一方當事人的顯著不公,根據誠實信用原則,合同當事人有權要求變更或者解除合同。根據《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26條的規定,合同成立以后客觀情況發生了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無法預見的、非不可抗力造成的不屬于商業風險的重大變化,繼續履行合同對于一方當事人明顯不公平或者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當事人請求人民法院解除合同的,人民法院應當根據公平原則,并結合案件的實際情況確定是否變更或解除。當事人申請解除權與情事變更原則都致力于解決繼續履行合同將對一方當事人利益造成重大損失的情形,但兩者的適用存在區別:
其一,產生的原因不同。因出現了當事人訂立合同之初無法預見的客觀原因為情事變更。與此不同,合同僵局是使得當事人享有違約方解除權的前提條件,導致合同僵局的產生原因往往不是客觀因素,而是合同一方的主觀因素。例如,在“A公司訴馮某某商鋪買賣合同糾紛案”中,產生合同僵局的原因是A公司的商業計劃調整,并非是客觀原因。
其二,審核程序不同。2009年4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關于正確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服務黨和國家的工作大局的通知》,明確情事變更制度的適用應當由高級人民法院審核,必要時由最高人民法院審核。而違約方申請解除權是否能夠行使,則由具體案件的受理法院裁決。
其三,法律效果不同。情事變更并不必然導致合同的解除,當事人亦可請求法院變更或者解除合同。而在違約方申請解除合同的司法路徑下,合同是否予以解除是法院考慮的唯一選項。
四、違約方申請合同解除權的適用應進一步明確的問題
在紛繁復雜的社會活動中,合同會形成僵局,《九民紀要》直面現實問題,允許違約方起訴解除合同,打破合同僵局,保障交易的效率,亦維護誠信和公平原則。紀要并非司法解釋,不能作為裁判依據直接援引,只能在裁判文書的法律適用部分根據紀要的規定進行說理論述。但《九民紀要》第48條的價值在于提示人們關注長期性合同的合同僵局問題,違約方申請合同解除權如何在現行法的框架下正當化,紀要本身并沒有指明方法。
《民法典合同編(草案)》第353條第三款規定:“合同不能履行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有解除權的當事人不行使解除權,構成濫用權利對對方顯失公平的,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可以根據對方的請求解除合同,但是不影響違約責任的承擔”。草案的規定與紀要內容大致相同,但草案對“合同不能履行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要件中,對違約方為非惡意的這一限制條件缺失。雖然,何為“惡意違約”在司法認定上非常復雜,但筆者認為,只有規定了違約方為非惡意,才能有效防止“效率違約”的情形,避免當事人為了更大的利益惡意違約,棄毀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