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冠楠 閔慶文
摘 要:中國的文化遺產主要是以農耕文明為代表的農業文化遺產。在全球經濟一體化背景下,技術更新、文化變化日新月異,人口較少的農業文化遺產地在社會大變遷中,如何保護好農業文化遺產并使其長期生存發展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重要議題。目前,聯合國糧農組織發起的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GIAHS)保護倡議和農業農村部開展的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China - NIAHS)發掘與保護工作已經產生了良好的社會影響。我們需要對農業文化遺產保護進行歷史與文化反思,喚起全民族對于農耕文明優良傳統的文化覺醒,通過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文化自覺”,使農業文化遺產在社會變革中得以傳承發展。
關鍵詞:農業文化遺產;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農耕文明;文化自覺
中圖分類號: C95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0)04 - 0130 - 06
就世界范圍而言,隨著工業化、現代化的快速發展,科學和工業在帶給人類社會巨大進步的同時,也會帶來很多的負面作用,其中最顯見的影響包括對環境造成的空前污染和損害[1]。于是人們開始警覺起來,尋找克服或減少工業化負面影響的對策,相繼涌現出很多遺產類保護的項目,如自然遺產、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等等,農業文化遺產也應時而生[2]。
盡管一般意義的農業遺產研究已經有較長時間的歷史,但以活態性、系統性和動態性為主要特征的農業文化遺產(Agri - cultural heritage)的概念,則源自聯合國糧農組織2002年發起的“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Globally Important Agricultural Heritage Systems,GIAHS)”倡議。按照聯合國糧農組織的定義,GIAHS是“農村與其所處環境長期協同進化和動態適應下所形成的獨特的土地利用系統和農業景觀,這種系統與景觀具有豐富的生物多樣性,而且可以滿足當地社會經濟與文化發展的需要,有利于促進區域可持續發展。”
截至2020年2月底,獲得聯合國糧農組織認定的GIAHS數量已經達到58項,分布在亞洲、非洲、歐洲、南美洲和拉丁美洲的21個國家。中國是最早響應并積極參與G1AHS倡議的國家之一,農業文化遺產發掘與保護工作也一直走在世界前列。目前不僅以15個GIAHS項目位列世界第一,還于2012年3月正式啟動“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工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開展國家級農業文化遺產發掘與保護的國家[3]。截至2020年2月底,農業農村部共分5批發布了118項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
短短十幾年時間,我們的農業文化遺產工作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績,然而面臨的問題依然嚴峻。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農業大國,我國的農耕文化歷經數千年傳承、發展、演化、積淀,成為中華民族的文明基石和智慧結晶。在農業文化遺產工作方興未艾的今天,我們需要對農業文化遺產保護進行歷史與文化反思,喚起全民族對農耕文明優良傳統的文化覺醒,通過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文化自覺”,使農業文化遺產在社會變革中得以傳承發展。
一、對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歷史反思
已有學者認識到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實踐中出現的問題,比如苑利先生等提出這些問題集中體現在傳統農業耕作技藝的傳承、傳統農作物品種的保護、傳統農業生產制度的堅守、傳統農耕信仰的維系、遺產地生態環境的治理以及傳統農耕技藝人才的培養等幾個方面[4]。筆者認為,目前農業文化遺產保護中出現的種種問題主要由現代化技術的普及和經濟利益的驅動所致。
全球化背景下,現代化技術以其高投入、高產出、高效率而得到快速普及,并與人類生產生活交匯融合。也正是在這一背景下,農業文化遺產地的很多年輕人,自然而然地選擇了現代化的生產生活方式,傳統農業的繼承者越來越少。與此同時,在經濟利益的驅動下,一些遺產地出現了不注意保護相對低產、低效的傳統物種和技術,造成了農作物品種單一化、生物多樣性減少日益嚴重,以及因旅游開發過度造成生態環境和農業景觀遭到破壞等問題。
如何保護好農業文化遺產并使其長期生存發展?拂去歷史的塵埃,農業文化遺產之所以能成為世代傳承的“活文物”,關鍵是由于古人在農業生產實踐中,較好地把握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農業生產理論和技術體系。
(一)中國傳統農業核心理論“三才論”及其在傳統農業中的作用
“三才論”是貫穿于中國歷史長河的具有農業哲學意義的核心理論。“三才”最初見于《周易》的“說卦”,專指哲學概念上的天、地、人,也稱天道、地道、人道。《呂氏春秋》第一次將“三才”理論用于解釋農業生產:“夫稼,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這里的“稼”,指農作物,也泛指農業生產。“地”生萬物,“天”養萬物,而“人”在農業生產活動中發揮了組織、管理的作用。這段話實際上是對農業生產諸要素辯證關系的哲學概括。
北魏農學家賈思勰繼承和發展了“三才”理論。他指出:“順天時,量地利,則用力少而成功多。任情返道,勞而無獲。”也就是說,人在農業生產中的主導作用必須在尊重客觀規律的前提下才能實現,違反客觀規律就會事與愿違,徒勞無益。古代“三才”理論的主旨在于,“人”既不是大自然的奴隸,也不是大自然的主宰,而是大自然的共生共存者,這也正是中國式的“天人相參”思維。“三才”理論與農業文化遺產內涵強調的人與環境共榮共存、可持續發展的理念如出一轍,是經歷了千百年歷史洗汰積淀的智慧結晶[5] 16 - 17。
“三才論”是我國傳統農業遵循的基本原則和實踐圭臬,是5 000年文明連綿不斷的理論保障。“三才論”在傳統農業中的作用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1.提高了農業資源保護意識。在“三才論”的“天地和同”觀念影響下,我國在先秦時期,就產生了保護農業資源的意識,并在政策措施上予以體現。成書于西漢的《禮記·月令》明確規定,孟春季節,“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殺孩蟲”。1到了仲春之月,要求“毋作大事,以妨農之事”;同時還強調“毋竭川澤,毋漉陂池,毋焚山林”。這些資源保護意識在先秦時代上升為國家意志,通過法律的形式強制實行。近年出土的《睡虎地秦簡·田律》,保存了秦國關于保護自然資源的法律條款。其中有明確的“漁禁”規定,類似于今天的“休漁制度”。這些先知先覺的資源保護思想在當代,依然放射出智慧的光芒。
2.提出了農業的“三宜”原則。我國古代的農業生產,強調“三宜”,即時宜、土宜和物宜。時宜在種植上最為重要,強調“知時為上”。我國的二十四節氣,就是為了指導農業生產的按時耕作而發明的。土宜既講究作物的生態適應性,也講究種植的區位地勢。比如“高田棄畝,低田棄圳”。高旱的地方播種在畦溝里(棄畝),低洼的地方播種在壟上(棄圳)。物宜是指作物生產的布局。這里的“宜”字很重要,它是在對各種作物與環境生態的辯證關系有了深切了解以后才能提出的。
3.提出了“用地養地”的地力觀。耕地是農業耕種的載體,是農業生產的重要資料。古人把耕地看作是有生命的活體,它同樣需要照料和飼喂,提出了“養地”的要求。這個“養”字十分形象地表達了人們對耕地的珍惜和愛護的態度。古代的“三才論”,把耕地保護擺在人與自然協和關系的重要位置上。正是對于土地的培肥和愛護,才能創造出連續種植幾千年而地力不衰的奇跡。美國農業科學家金(F.H.King)曾以土地為基礎描述中國文化。他認為中國人像是整個生態平衡循環里的一環,這個循環就是人與“土”的循環。人從土里生,食物取之于土,泄物還之于土,一生結束,又回到土地。一代又一代,周而復始。因此,中國的農業不是與土地對立的農業,而是協和的農業[6]。
(二)農業文化遺產繼承了精耕細作的傳統農業技術體系
我國農業文化遺產之所以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在于始終處理好傳統農業特有的“天地人”三大關系,即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關系,經濟規律與生態規律的關系,農業開發與尊重自然的關系。
用地養地、精耕細作的農業生產技術體系,就是體現“天地人”三大關系的智慧結晶。在原始時代,旱作地區實行很粗放的“刀耕火種”的生產方式,南方的水稻種植區則實行“火耕水耨”的方式。春秋戰國后,古人在生產實踐中,不斷總結,不斷探索,逐漸形成了用地養地、精耕細作的農業生產技術體系。
在耕作制度上,中原地區針對冬季少雪、春季干旱的特點,創造出一套以保持土壤水分、減少地表蒸發的“防旱保墑”耕作體系。而在南方,則采用“耕 - 耙 - 耖”的水田耕作技術,并在水稻收獲后的冬閑季節栽種綠肥作物,達到用地與養地結合。
在種植制度上,根據地區熱量條件,實行輪作復種、間作套種、一年多熟的種植制度。
在同一塊土地上連續多年種植同一種作物,就容易發生病蟲害和加速地力衰退,現代栽培學稱為“連作障礙”。古人從經驗中觀察到這個弊端,采用“輪作”辦法加以克服,在同一塊地上一年播種兩三次,稱為“復種”。輪作復種在春秋戰國時期已現端倪,《呂氏春秋·任地》中說:“今茲美禾,來茲美麥”,意思是今年種粟,來年種麥。《齊民要術》提道:“谷田必須歲易”,“稻無所緣,唯歲易為良。”《齊民要術》還把綠肥輪作稱為“美田之法”,確立了“以田養田”的原則。歷史上有多種形式的輪作制度,如水旱輪作、谷豆輪作、綠肥輪作等等。
在同一塊耕地上同時間隔播種兩種作物稱為間作;在前茬作物尚未收獲時,先行在其行間補種或栽植另一種作物稱為套種。這是在較短的生長期內收獲兩季作物、提高土地利用率的辦法。我國在漢代已實行了間作套種制度。西漢《氾勝之書》有瓜、薤、小豆的間作套種記載。《齊民要術》說,間作套種是“不失地力、田又調熟”的措施。在桑地的行間種植小豆和綠豆,獲得“二豆良美,潤澤益桑”的效果。南宋時推廣“桑苧間作”的技術:“桑根植深,苧根植淺,并不相妨,而利倍增”。這是深根作物與淺根作物進行間作組合的范例。
在田間施肥管理上,提出了“地力常新壯”的學說,積累了“用糞如用藥”的精準施肥技術。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通過施肥來培肥地力,使地力永不衰退。元代農學家王禎指出:“糞壤者,所以變薄地為良田,化磽土為肥土也。”田間施肥是古代對培養地力、維持地力常新的貢獻,與我們農業文化遺產的可持續發展理念高度一致。
在良種選育上,發明了“一穗傳”的育種方法,構成了精耕細作技術體系的根本保障。《詩經》提到了“嘉種”的概念。“嘉種”也就是現代所說的優良品種。戰國時期,人們進一步提出了“良種”的標準。漢代農學家氾勝之總結了一套“穗選法”的育種技術,具體做法是:在莊稼未成熟時,到地里去觀察,將符合良種條件的植株記下來,成熟時就先選出來,單收單藏。來年再種、再觀察、再選拔,一個新品種就這樣選出來了。我國農業文化遺產中的作物良種,多是這樣選拔出來的[5]21 - 24。
二、對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文化反思
就像文化遺產包括了物質文化遺產(含文化景觀)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一樣,當今引起國內外關注的實際上是農業文化遺產系統,按照聯合國糧農組織的認定標準,包含了食物與生計安全,農業生物多樣性,傳統農業技術,文化、價值體系與社會組織,以及景觀。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也基本上參照了這一標準[7]。因此,農業文化遺產是物質文化遺產與文化景觀、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集合體,兼具生產功能、生態功能和社會文化功能。我們保護農業文化遺產,不僅要保護好物質的農業文化遺產,如農業物種資源、農業工具、農用地等,還要注意保護好傳統技術、民俗以及鄉規民約等非物質性的遺產要素。同時,不能將農業文化遺產里的“文化”簡單地理解為精神活動或者鄉村藝術形式,還應包括傳統農業生產知識與技術體系以及由此衍生的農業生產制度、鄉規民約、農耕信仰和節日儀式等。
(一)農業文化遺產在社會轉型期受到的影響
現代化、城市化為主導的社會文化形態,對于立足傳統農耕文化的農業文化遺產來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沖擊。傳統農業生產知識和技術正在被高產高效的現代技術所替代;傳統的農業生產制度、鄉規民約、農耕信仰和節日儀式也逐漸被都市文化、商業文化這類具有現代性特征的文化所取代。我們在許多農業文化遺產地的田野調查發現,遺產地從事傳統農業勞作的人數趨于減少,而且老齡化嚴重;大多數年輕人熱衷于城市生活和城市文化,不愿從事傳統的農業生產活動,對傳統的農業生產知識與技術體系以及由此衍生的農業生產制度、鄉規民約、農耕信仰和節日儀式知之甚少,參與度不高。從某種意義上說,農業文化遺產中的傳統智慧與經驗主要保存在60歲以上的老莊稼把式手中,這一社會群體應該成為我們調查和保護的重點。
我們在廣西龍勝、浙江湖州和慶元等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地,隨機抽取了15位18 - 30歲的年輕人訪談發現,年輕一代在現代的物質標準和大眾傳媒的影響下,思想、行為和認知已發生改變,他們中多數不愿再從事祖輩的農業生產活動,更熱衷于城市生活和城市文化。現代文明解構著原有的鄉村文化生態,鄉村社會不斷分化與裂變,天然的、穩固的社會階層、生活方式、道德規范和價值認定被打亂了,農耕文化越來越邊緣化。美國學者瑪格麗特·米德曾指出:“在社會變動性很大的社會里,不可避免地將產生代與代之間的斷裂。”[8]片面追求城市化正在導致農村文化的衰敗,農業文化遺產也因此出現了傳承危機。
不可否認,與傳統的農業文明相比,現代文明具有自身的優越性。然而,“現代機械文明的日趨復雜,特別是在比較高度的工業社會化的國家里,需要有相應的高度的組織。這種組織不能只限于在這復雜局面中的物質要素,它不可避免要擴及社會的本身,并通過社會而擴及個人的道德和心理的生活”[9]。隨著大量年輕人和鄉村精英流向城市,鄉村社會發生了一系列結構性的震蕩和變革,出現了階層分化嚴重、人口流動頻繁的嚴重的“魚笱效應”。1“真正社會的轉變就是人的轉變。許多在西方已經看不到了的事情,在中國還存在。只是中國更復雜一點,前現代的問題還沒有解決,現代問題和后現代的問題卻已擁上來了”[9] 。“要更好地理解今天世界上出現的問題,尋求解決全球化與不同文明之間的關系,就必須超越現有的一些思路,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重新構建自我文明和他人文明的認識,只有當不同族群、民族、國家以及各種不同文明,達到了某些新的共識,世界才可能出現一個相對安定祥和的局面,這是全球化進程中不可回避的一個挑戰”[10]。
(二)農業文化遺產是根植于特定土地上的民族文化
農耕文化是中國文化的底色。費孝通先生在20世紀40年代就提出了“鄉土中國”的概念。他認為,中國文化是“土地里長出來的文化”[11]。我們沒有從自己固有的農耕文化里面銜接出現代的文化,完全照搬國外的文化,問題是從國外進來的文化不僅有一些負面影響,和我們之前的農業文化也是合不上的。農業文化遺產作為傳統農業生產經驗實質,所強調的是天人合一和可持續的發展。它在尊重自然的基礎上,巧用自然,使我們這個土地貧瘠、自然條件并不算十分優越的古老國度,在數千年間實現了超穩定、無污染、可持續發展。隨著以化肥、農藥等所謂現代技術的應用和農業生態管理與可持續發展的忽視,我們許多地方的土地在短短的30多年中,便已出現了硬化、板結、地力下降、酸堿度失衡、有毒物質超標等一系列問題的現實,更讓我們有必要反思祖先在歷史上創造出的豐厚的農業文化遺產的價值及其保護與發展的緊迫性和必要性。
農業文化遺產是“土地里長出來的文化”自發的秩序2[12]構成的生活共同體,傳統的農業生產知識與技術體系以及由此衍生的農業生產制度、鄉規民約、農耕信仰和節日儀式,不僅作為農業生產生存需要而存在,還在規范群體行為、維系群體秩序、調節社會穩定以及教化鄉民,增強凝聚力和歸屬感,維持生產生活秩序良性運轉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比如,在“浙江慶元香菇文化系統”所在地,至今仍保留著傳統的“祭奠山神”和“認樹娘”習俗。慶元鄉民居住在山區,世代以香菇為主業,對樹木和大山的感情很深。鄉民們懷著深深的敬畏和感激之情每年都會舉辦隆重的“祭奠山神”儀式。而“認樹娘”則是托付于樹木的“寄名”習俗,拜樹木為娘。“祭奠山神”和“認樹娘”文化實際上起到了保護森林生態資源、敬畏和感恩自然界的積極作用。正如李文華院士所說:“農業文化遺產植根于悠久的文化傳統和長期的實踐經驗,傳承了故有的系統、協調、循環、再生的思想,因地制宜地發展了許多寶貴的模式和好的經驗,蘊含著豐富的天人合一的生態哲學思想,與現代社會倡導的可持續發展理念一脈相承。”[13]
三、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文化自覺”
農業文化遺產保護面臨的文化傳承危機實際上是鄉土文化傳統在現代社會轉型過程中普遍面臨的文化困境。隨著社會經濟和農業科技的發展,在傳統農業文化遺存迅速減少的當代,文化多元化的呼聲已成為國際社會的共識。20世紀末,費孝通先生針對現代化與我們自己文化之間的關系,提出了“文化自覺”,簡言之,文化自覺是在跨文化交流的前提下對文化自我的一種自知之明[14]。高丙中先生在談到“文化生態失衡與文化生態建設”時指出:文化生態建設要讓那些曾經被貶低的人的文化得到承認,讓他們也有自主的“文化自覺”,從而實現社會整體的“文化自覺”[15]。
農耕文化是中華5 000年文明發展的物質基礎和文化基礎。梁漱溟先生始終認為:“中國文化的根在鄉村,新中國的嫩芽必須從中國的老根一一鄉村中長出來,中國要復興的前提是鄉村文化的復蘇,而其最重者在于農民的精神重建。”[16]保護農業文化遺產,是為了農業和農村的可持續發展。農業文化遺產所蘊含的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巧用自然規律的發展理念是我們一定要存留的。如果喪失了對這些生產生活經驗的傳承能力,那么現代社會的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就會更加疏離。就此而言,保護農業文化遺產表面上是保存農村文化,保留和城市文化相對應的另一半文明,更為長遠的意義則在于存留現在的生活狀態與過往生活方式之間的聯系。這是農耕民族生存與發展之根[17]。
農業文化遺產的真正主人是遺產地上祖祖輩輩耕種的農民,他們選育出世代相傳的良種,傳承了精耕細作的農業生產技術體系,堅守著傳統的農業生產管理制度,維系著獨具特色的生態環境保護理念以及極具民間智慧的農耕信仰和文化習俗。隨著農業文化遺產的當代價值逐漸被認識、被發掘,作為農業文化遺產主體的鄉村社會和它的成員,特別是擁有祖傳技藝的老農,既是農業文化遺產開發利用的獲利者,也是農業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承者。遺產主體相關各方對農業文化遺產的價值“覺醒”之后,便會主動自覺地對農業文化遺產產生保護意識,使農業文化遺產在社會變革中得以傳承發展。
近年來,隨著農業文化遺產的“價值發現”,遺產地相關各方自主的“文化自覺”觀念正在逐步形成。我們看到一些農業文化遺產地的社會影響力和經濟效益在不斷擴大,一些原先瀕臨消亡的農業遺產重新煥發了生氣,部分已經失傳的傳統農藝被人們重新恢復。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貴州從江侗鄉稻魚鴨系統,有效保護了歷史傳承下來的稻魚鴨復合種養系統,采用綠色有機的種植技術,不用化肥農藥,種植當地傳統特色品種“香禾糯”,實行稻田養魚、稻田養鴨。有機香禾糯市價每公斤60元,魚鴨價格也遠高于普通產品,實現每畝稻田綜合收益超過6 000元,帶動了大批貧困農戶脫貧致富,而且帶動周邊地區共同打造了“稻魚鴨產業聯盟”。這說明農業文化遺產中珍貴的“遺產價值”,可以成為現代農業的發展要素和經濟增長的新途徑,成為鄉村振興和脫貧攻堅的一個重要抓手。
我國是多民族組成的大家庭。每個民族都對中國的農業發展做出了特殊的貢獻,一部中國農業史,就是各民族的獨特農業文化多元交匯的歷史。各民族依據不同的環境資源特點,因地制宜地創造了自己的農業文化遺產。當人人都成為主體的“文化自覺”的時候,這個民族整體才有“文化自覺”。我們希望農業文化遺產在維持各民族農業和諧發展中,逐步實現民族整體對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文化自覺。
在國家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作中,喚起全民族對于農耕文明優良傳統的文化覺醒,實現“文化自覺”,農業文化遺產保護政策就有了新的著力點。2018年4月19日,農業農村部副部長張桃林率團出席第五屆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GIAHS)國際論壇時說:“中國政府重視農耕文明的保護與傳承,堅持‘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汲取傳統農業精華,推動現代農業建設和農業可持續發展,努力做到農耕文化不能丟,而且不斷發揚光大。”近幾年“中央一號文件”及其他相關文件,對農業文化遺產發掘與保護給予了重視。怎樣讓認識轉化為有效的農業文化遺產保護政策,還需要實踐者和學者們的共同探索。
參考文獻:
[1]? 梅奧(Mayo , G.E.).工業文明的社會問題[M].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6:17 - 42.
[2]? 閔慶文.孫業紅.農業文化遺產的概念、特點與保護要求[J].資源科學,2009(6):914.
[3]? 閔慶文,什么是農業文化遺產:延續千年的智慧典范[M].北京:中國農業科學技術出版社,2019.
[4]? 苑利,顧軍.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實踐中容易出現的問題[J].中國農業大學學報,2016(2):111 - 118.
[5]? 姜春云.中國農業實踐概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6]? 費孝通.社會調查自白[M].北京:知識出版社,1985:33.
[7]? 閔慶文.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申報中的問題與建議[J].遺產與保護研究,2019,4(1):8 - 11.
[8]? 瑪格麗特·米德.代溝[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3.
[9] 費孝通.工業文明進程中的思考[J].民族藝術,2000(2):9.
[10]費孝通.“美美與共”和人類文明(上)[J].學術研究,2005(1):1.
[11]費孝通.土地里長出來的文化[M]//費孝通文集(第4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176 - 180.
[12]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M].鄧正來,譯.北京:三聯書店,1997.
[13]李文華. 農業文化遺產的保護與發展[J].農業環境科學學報,2015,34(1):1 - 6.
[14]費孝通.反思·對話·文化自覺[M]//費孝通文集(第14卷) .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166.
[15]高丙中.關于文化生態失衡與文化生態建設的思考[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44(1):74 - 77.
[16]梁漱溟.鄉村建設理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7]孫慶忠.農業文化的生態屬性與鄉土社會的文化格局[J].農業考古,2009(8):117.
[責任編輯:毛家貴]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Rethinking on the Conservation of
Agricultural Heritage
ZHU Guan?nan1, MIN Qing?wen2,3
(1.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Development,Nanjing Agricultural University,Nanjing,210095,China; 2. Institute of Geographic Sciences and Natural Resources Research,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Beijing,100101,China; 3. 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Beijing,100049,China)
Abstract: Cultural heritage in China is mainly agricultural heritage represented by farming civilization. Under the global economic integration, technological updates and cultural changes are constantly evolving. How to conserve agricultural heritage and ensure its long - term survival and development is an important issue we are facing. At present, the Globally Important Agricultural Heritage systems (GIAHS) initiative initiated by the United Nations 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zation and the China Important Agricultural Heritage Systems (China - NIAHS) excavation and conservation launched by the Ministry of Agriculture and Rural Affairs have produced good social impact. It is needed to carry out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rethinking on the conservation of agricultural heritage, to arouse the public awareness of the traditional agricultural systems, and to inherit and develop the agricultural heritage through “cultural consciousness” in the social change.
Key words: agricultural heritage; GIAHS; China - NIAHS; farming civilization; cultural conscious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