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著名的詩人沈德潛作為拙政園的鄰居,攻擊拙政園的主人是“汰侈者速亡”;清末的詩人袁學瀾,談獅子林時,引用“營造鉅麗為土木之妖”的老話,這都是蘇州名人攻擊蘇州名園
明清時代,皇親國戚、勛貴世卿在北京修園子盡可以任性投入,科考出身的官員,大多還是選擇攢夠了錢回家鄉去修。
那么,文人士大夫的“日暮鄉關何處是”呢? 江南經濟發達,科舉考試的本事也天下第一,尤其蘇州更是其中翹楚。所以蘇州出產數量最多、質量最高的文人,以至于清末的蘇州人,能掰著指頭算:乾隆年間我大清極盛,蘇州出狀元也是接二連三,嘉慶、道光朝蘇州狀元都只有一兩個,可見國運是衰了,到咸豐朝一個也沒有,英法聯軍就火燒圓明園了不是……蘇州文人居于如此優越的地位,蘇州園林甲天下,也就一點不奇怪了。
當然,從園林誕生之日起,修園子事實上就是一種“炫富”行為。明清江南的園林,也離不開巨額的財富投入,修園子的人多了,還不免成為一種攀比消費。又由于大量園林就修在城里,還要面對一個拆遷問題。所謂“若士大夫之家,其力稍贏,尤以此相勝。大略三吳城中,園苑棋置,侵市肆民居大半”。而拆遷過程里會發生怎樣的故事,似乎古往今來,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沒有民居可搶的時候,文人士大夫之間往往也沒法客氣:縉紳之家,知交密戚,往往爭一椽一磚之界,破面質成,寧揮千金而不恤。(葉夢珠《閱世編》)
都是知識分子,實在親戚,可是為了爭一根椽子、一塊磚頭那么點微小的邊界,也不惜撕破臉,找第三方來尋求公正的判決,巨額財產使出去,也沒啥舍不得的。
為啥到了明清,好多地方“三尺巷”之類的段子都越來越流行呢?當然是因為總體風氣吃相難看,這類“讓他三尺又何妨”的高尚行為才顯得珍貴。而如果不是修園子加劇了城里土地緊張,這種事也許根本就不值一說。
說到園林體現著文化人的占有欲,他們自己就有很生動的表述。錢泳《履園叢話》記錄了一段他和友人的一段對話:
朋友新買了個園子,裝修投入了巨額的金錢和無窮的精力。
錢泳說:園林不用自己造,別人家的園林我“嘯歌其中”,不和自己有了一樣嗎?
這話說得不入耳,朋友立刻不干了:話不能這么說,就好比我買了幾個小老婆,當然“吾自用之”,能和他人分享嗎?
錢泳又說了更不入耳的話:天有不測風云,你的任何東西,你咋知道將來不是別人的呢?
當然,你也沒法太嫌棄錢泳的言論,因為幻滅感、無常感,本是文人情調也就是園林底色的一部分。
這里把園林比作小老婆,但即使是小老婆,帶出來亮個相,給人見識下我有個漂亮小老婆,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園林的主人,多半是愿意喊朋友到自家園子里來聚會的,這就是所謂“文人雅集”。
當然,身為一個有文化品位的人,修園子屬于“炫富”這種事,是絕對不能承認的。所以讀各種《園林記》之類的文章,會發現表達這樣的意思的文字經常出現:人家修園子是為了擺闊,真是庸俗不堪。但我家修園子,跟外面那些妖艷賤貨根本不一樣,就是精神需要寄托,靈魂需要安放,所以我家園子充滿了文化氣息……當然,此人的園子,多半又不免是隔壁園子主人筆下的妖艷賤貨。
如著名的詩人沈德潛作為拙政園的鄰居,攻擊拙政園的主人是“汰侈者速亡”;清末的詩人袁學瀾,談獅子林時,引用“營造鉅麗為土木之妖”的老話,這都是蘇州名人攻擊蘇州名園。
總之,盡管園林必然是燒錢燒出來的,但文人園林的核心主題,始終是錢不值錢。畢竟,談實在的,錢不如權力值錢,談玄乎的,錢不如文化值錢。所以園林只有作為一個燒錢燒出來的假裝逃避權力浸潤文化的地方,才有它的價值。士大夫修園林之外,還有落魄文人和暴發富商合作修園子的例子,這倒可謂典型的雙贏了:可以把新錢燒出老錢的香味。
(作者系大學教師、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