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朱又可

上世紀中期,一批年輕的中國女性曾積極投身生產建設,她們吃苦耐勞,堅忍不拔,被稱為“鐵姑娘”。
視覺中國?圖
★“像我母親姑姑那一代,她們是‘不得不這樣的一代。但到了我姐姐這一代,她們是‘可以不這樣,又不得不這樣。到了她們的下一代、我的孩子這一代,她們很多的理念不是‘我不得不這樣,也不是‘我可以不這樣,但又不得不這樣,而是‘我就是要和你們不一樣!”
距離上一本散文集《我與父輩》十年,2020年5月,閻連科散文集《她們》出版。《她們》寫到了閻連科家族的女性、他本人幾次相親接觸的女性,以及家族以外的七八位河南老家的年輕女性,三十多位女性共同構成了他筆下的“女性譜系”——“她們既是作為人的女人,又是作為女人的人”。
閻連科的母親、姑姑、娘嬸一代女人,各有自己的特點,卻有一個共性——婚姻和命運是被他人或社會“安排”的。
母親一歲喪母、父親另娶,她從小跟著傻子叔叔過,直到16歲時她的傻子叔叔去世,她嫁到了他們“閆家”——閻連科堅持寫“閻”,不同于父兄和姐姐們用的異體字“閆”。她是鄉村里的媒人,左鄰右舍和家族的孩子們大多是通過她說媒而成家的。母親雖不識字卻明事理,對世界充滿了好奇。
大娘一輩子愛唱戲,甚至因為麥收大忙天唱戲忘記了做飯而挨丈夫的打,卻也樂此不疲,有八個孩子的她“不唱日子咋過呢”。
三嬸是個巫婆,至死也沒有告訴閻連科自己能通鬼神、治病的秘密。
母親那一代人經歷了1950年代農業合作化、興修水利、大躍進、大煉鋼鐵,她們走出了家庭,和男人一樣成為能頂半邊天的勞動力。
和波伏娃提出的“第二性”概念不同,閻連科認為,中國農村婦女解放進程中呈現出獨特的“第三性”,即女人的男性化或作為“社會勞動者”的他性。
“第三性”也在閻連科的姐妹一代身上延續著,她們出于生計考慮,外出打工,成為城市中的勞動力。他的子女一代,則開始不自覺地擺脫“第三性”,選擇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到了第四代女性——閻連科5歲的孫女,他相信她們擁有更多可能性,他們甚至常常討論結婚的話題。
“契訶夫小說《大學生》中有個場景,一對都是寡婦的母女,在寒冷中圍著一堆野火,在聽了大學生講的彼得和差役在耶穌受難那一夜也圍著烤火,頓時淚流滿面。因此契訶夫在那篇小說中說,這兩堆火是聯系的,這端動一動,那端也要動一動。這邊寒冷,那邊也一定會寒冷。”閻連科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正是從這兒說,中國北方土地上的女性,她們作為人的一切,也都是和西方歐美那邊的女性的平權相聯系的,也是如《大學生》的千里、千年的兩堆火,讓我看到了中國鄉村女性、女人和西方女性、女性主義的聯系。”
什么力量讓女人變成男人?
南方周末:《她們》中的暗線是戀愛、婚姻、家庭和“第三性”,以及那些超越第三性的東西。你是否做了關于女性主義的功課,并得出了自己基于故鄉那片小土地上的經驗的獨特性的結論?
閻連科:其實我對女性主義非常陌生,1990年代也讀過《第二性》,它太有名了,但這次重新去讀它、波伏娃的傳記,安托瓦內特·福克的《兩性》,美國女性主義學者朱迪安·巴特勒《消解性別》《性別麻煩》等。這些理論好像放之四海而皆準,可我又發現,將它放在中國廣袤的鄉村又不是那回事。到底有什么不同? 這給我一種困惑。在閱讀西方那些經典女性主義著作時,我發現那些理論放在今天的一線城市,北京、上海、廣州都是有效的,但放到中國廣大的鄉村就不再那么有效了。鄉村的婦女解放、女性獨立和都市有許多不一樣,和西方的女性主義運動更是不一樣。我試圖找到這種差別,也就接觸了“第三性”。
南方周末:中國農村婦女解放和西方女性主義之間的區別是什么?
閻連科:一定程度上,我是一個實踐主義者或經驗主義者,更注意生活本身是什么樣子。從這兒出發,你發現1960年代到1970年代的世界女性主義運動,其實和中國的婦女解放好像沒有關系。我們“婦女能頂半邊天”口號和運動,始于1955年中國農業生產的大熱潮時期,貴州息烽縣養龍司鄉堡子村,在上一年成立了農業生產合作社,男社員勞動一天是7工分,而婦女勞動一天只有2.5分。于是,幾乎所有的婦女都不出門勞動了,導致勞動力嚴重不足和群眾們張口無飯,最后不得不提高女性參加勞動的工分制。這一年,貴州民主婦女聯合會的刊物發表了《在合作社內實行男女同酬》的文章(開創性的好文章),國家最高領導人看到這篇文章欣悅批示道“建議各鄉各社普遍照辦”。自此,“男女同工同酬”不僅成為中國婦女解放的思想之綱領,也是具體的實踐之措施。在這個歷史脈絡中,“婦女能頂半邊天”這句話本質的含義是和勞動、勞動力、大躍進、社會主義建設密切相關的。它把婦女從小院、屋里和廚房解放出來了,讓她們站到了陽光下、風雨中和大躍進的工地上及后來的田間地頭與車間。
今天我們說的“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女性解放,其實是從這個歷史背景開始的,而之后,西方才開始出現我們說的女性主義風潮。這個歷史的交集是兩個起點、兩個方向。那邊是在理論引導下掀起的轟轟烈烈的女性平權運動,我們是為了社會主義建設,是為了勞動和勞動力的補充。
南方周末:所以我們當時婦女解放的本質是解放了女性的勞動力?
閻連科:對。這是作為勞動力的解放。我們說的“第三性”,是指女人的男性、他性,女人身上的男子氣。那時候男女老少齊上陣,日夜不停搞建設,三年時間超英美。在沒有小浪底工程和三峽工程之前,我家門口也有一個水庫,那是排在世界上第九位的一個特別大的水庫。像是十三陵水庫,完全是人工挖的,用了不到半年時間建成了。每天勞動力沒有低于10萬,完全是肩挑手扛。我家那個地方也是這種情況,白天干晚上干。母親跟我說,那個時候什么女人不女人,月經來了,都不休息,累著累著就那樣睡著了。
南方周末:到了市場經濟時期,農村的婦女仍然去城市流浪、打工,她們還在延續那種第三性。
閻連科:我想它的微妙就在這個地方。改革開放、市場經濟的一個重要問題,是把人的欲望放出來了。女性為什么都到城市里流浪,說白了就是我要日子過好、要蓋房子、家里要買車買電視,不是說我現在吃飽就行了,穿暖就行了。你家蓋樓房兩層,我要蓋三層,你家蓋三層,我能不能蓋更漂亮一點的,咱們老家話叫攀比,所謂攀比其實就是人的欲望,這個東西被釋放出來了。
“戀愛的自由,是社會進步最有溫度的地方”
南方周末:《她們》中的每個人都有故事,可是絕大部分人對于我們或對于他們的親人,都只是一個影子或概念,尤其是家族中的女性,所以你才要挖掘她們的故事或個人歷史?
閻連科:不是挖掘,只是記憶。我希望從我的記憶中尋找她們作為個體的不一樣的存在,發現個體,尊重個體。無論是實際生活,還是我過往的寫作,都太被生活中可見的東西所捆綁。這些東西遮蔽了個人的存在。我希望能越過、透過那些強大的遮蔽物,看到個體的存在,看到女性個體的存在。
南方周末:書中你那位愛唱戲的大娘,確實很讓人喜歡。
閻連科:我大娘一生生了八個孩子,生活非常艱辛。關于她的一生,應該是特別獨特的女性命運的長篇小說,但在這部《她們》中,我只寫了她幾千字,只寫了她在歷史和命運中,最堅忍、樂觀的一面。她是非常獨特的,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她以后出現在我的長篇小說中。
南方周末:你的三嬸是個巫婆,你看到過“附體”?
閻連科:“鬼附體”我小時候不止一次地見過。我三嬸作為“巫文化”的存在,在我的小說中有很大的文學意義。小時候,我親眼見過兩三次她在給病人“看病”過程中,念念叨叨,讓三根筷子在一個盤里立起來,是同時三根,不是一根。當然,我們不理解,可用“魔術”解釋,可這又哪是魔術呢? 如果是魔術,她為什么一生只會這一種魔術,連另一種小把戲也不會? 我不把它當做魔術看,也不會當作“迷信”去理解。它是鄉村久遠的文化,是真實的民間文化,是我的一種文學觀。
南方周末:你書中一句話讓我挺有觸動,說一個表姐嫁到外地去了,你說就沒有人記住她了。
閻連科:如果她是男性,那她就像柱子一樣在那一塊土地上,你就記住她了。但她是一個女性,女性的悲劇是離開自己的家。她的記憶、她的身份、她的存在都消失了,這是鄉村女性記憶的斷裂和消失。女性的人生在她出嫁以前是一個階段,那個階段是不屬于丈夫這個家庭的,嫁到這里來,進入了另外一種記憶。
南方周末:你母親曾是個媒人,現在農村還有媒人嗎?
閻連科:有,但已經沒有那么重要了。農村媒人特別多,就是稍微明白事理的人都可以做媒人,紅白喜事在農村是很大的事情,我母親會參與這些事情。我們家左右鄰居好多都是她介紹的。可以說,媒人是中國婚姻文化制度最大的功臣和推行者。而當語言、藝術、戲劇成功地把“媒人”一詞更換為“媒婆”時,媒人在婚姻文化中發揮的必不可少的組合、調配的意義就被消解了,這一形象就成了“惡媒婆”。從姑姑們一代人的媒妁之言,到我這一代人的見面相親,再到現在年輕人的真正的自由戀愛——這才是我們社會進步的另一個高度,是社會對人的最具體、實在的進步。戀愛相悅的自由,是社會進步最有溫度的地方。
“我就是要和你們不一樣!”
南方周末:在農村,家庭的中心其實是妻子,是嗎?
閻連科:我想是因為我們有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大多還是以男性為中心,因為男人要掙錢、要養家。這是我們的一個文化傳統,到今天也是。第二是要看兩個人的性格,比如女性性格強、男性性格弱,就像我寫的四嬸那樣,這和我們說的女性沒有關系,并不是說她是中心,我想這還難說農村家庭就是以女性為中心。但實際上,女性的勞動量確實比男性的勞動量大。
南方周末:但家譜其實還是以男性為中心的一個譜系。
閻連科:女人嫁過來就是隨著丈夫,那個名字出在賬本的邊兒上。這就是中國文化的難點,最近大家討論這個問題。姓氏是其中之一,但并不是說這個問題最值得關注。女性面對非常多的問題,我們關注的有時是無傷大雅的。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農村的女性問題?
閻連科:回到《她們》中,當我們談論女性主義時,其實真正的問題,是我們如何把女性視為人——除了在一線大城市好一點,在其它城市——尤其是鄉村,這個問題顯得特別突出。中國鄉村是女性主義的大盲區。在那兒,認識女性必須把“作為人的女人”作為前提和基礎;次之才是“作為女人的人”。我們對人、對世界、對自身的理解,可能還相當初級,而在大盲區中認識女性,就更是基礎中的基礎了。
南方周末:你談到母親重復了別人的人生,你怎么理解這種重復?
閻連科:她的上一代也是這個命運,農村之前一代一代人差不了多少,女人生孩子、嫁人、種地,都是一個重復循環的過程。對農村人來說,你該種地種地、該生孩子生孩子、該吃不飽吃不飽。我想真正變化的,是最近三四十年經濟的變化,人的觀念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以婚姻自由為例,我這一代都沒有那么明顯,大多是家庭考慮非常多,到了我們的孩子這一代,至少相當一部分人擺脫了媒人。但對我這一代人來說,鄉村婚姻是不能擺脫媒人的。
我認為現在年輕人的“我就是要這樣活著”特別好。他們和他們的父母之輩不一樣了。她們不再重復母親們的生命了,例如婚姻、受孕、生子,她們更尊重自己的生命了。以前我們常說年輕人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我也不斷這樣嘲諷下一代。但現在我不這樣認為了。他們為什么不可以更尊重自己的生命? 為什么不可以以自我為中心地安排生活? 要知道,不害人的利己主義,也是社會文明的一種標志。
南方周末:那你怎么理解更年輕的一代女性呢?
閻連科:對于更年輕的一代,我非常贊賞她們的選擇,所以,在《她們》的最后“她們”中,讀者可以看到那些完全漫溢出來的女性的書寫。比如在那一章中,女性要用自己的身子掙100塊買手表送給自己的男友;或為了性的歡愉會離婚;或滿屋子墻上掛名牌包。從文學(意義上)可以看到她們作為個體對命運的選擇。這并非說善和惡,而是我在寫作中選擇了這些“典型”的女性,突出了她們對命運的倔強不從。
南方周末:她們實際上是在掙脫第三性?
閻連科:是的,她們是在掙脫。其實最簡單的理解可以這樣:像我母親姑姑那一代,她們是“不得不這樣”的一代。命運、文化、環境、政策安排了她們的一切。就像我母親承擔勞動,敢不去勞動嗎? 那是不得已。但到了我姐姐這一代,她們是“可以不這樣,又不得不這樣”。比如,她們可以不是農民工,但又不得不成為農民工。姐姐老是到新疆打工、摘棉花,打工這么辛苦,但只要掙錢就好了,反正是被卷進去的。這是為了生存,也是欲望驅使。到了她們的下一代、我的孩子這一代,她們很多的理念不是“我不得不這樣”,也不是“我可以不這樣,但又不得不這樣”,而是“我就是要和你們不一樣!”“我偏偏要這樣!”她們是特別要追求個人的選擇。這三層關系的變化和遞進,就是我對百年來中國鄉村女性變化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