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岑

說起重慶,最為人稱道的是3D魔幻城市,因為全國再也找不出來一個輕軌從樓房穿過、房頂當作停車場的城市了吧。
2019年的經濟數據顯示,在經濟高增速下,重慶GDP總量已經逼近廣州,排在了北上廣深一線城市之后。
過去幾年,重慶經濟增速在全國各大城市中一直居于前列,并因其主要依靠基建和固定資產投資拉動增長,經濟結構偏重而被外界冠以“重慶模式”。
重慶經濟結構偏重,其實由來已久。始于抗戰時期的重工業內遷,使重慶從一個西南商貿中心,變為當時最重要的工商城市,乃至臨時首都。新中國成立后的“三線建設”時期,重慶又是西南工業基地的領軍城市。
從一個地處四川盆地落后地帶的軍事城堡,崛起為西南地區的商貿中心,之后一度成為全國最重要的城市。重慶獨特的區位優勢,如何與時代相互作用,從而使其在全國的地位,從無足輕重到重中之重?
從陸地上的不同尺度來看,重慶的地理區位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以四川盆地的角度來說,重慶位于盆地東部,其主城九區位于盆地東南部的華鎣山南麓,是在嶺谷中相對獨立的板塊。
從西南地區的角度來說,它是西南五省份與中東部省份的連接地帶,是群山中的門戶;從全國的角度來說,重慶是西南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能與外界產生大量互動。
從水路來看,重慶地處長江及其上游最大支流嘉陵江交匯處。流經境內的涪江、渠江、綦江、磨灘河、五步河等數十條江河,使重慶通過水路聯系四川盆地各城,乃至陜南、甘南、滇北、黔北等周邊地區,可以說是長江黃金水道上游最重要的看門人和使用者。
不過,與沃野千里并有天府之國美譽的川西平原相比,川東地區“盛夏無水,土氣毒熱,如爐碳燔灼,山水皆有瘴而水氣尤毒”(宋《吳船錄》)。隋唐前,川東地區大片土地尚未開發,有的地方還以漁獵經濟為主。
從公元前316年秦國滅掉位于重慶地區的巴國,并置巴郡,筑江州城始,到北宋以前的上千年歷史中,重慶主要作為四川盆地向東的戰略樞紐。因此北宋中期以前,重慶盡管在軍事上占據重要地位,但在經濟上遠落后于川西,乃至川北嘉陵江中游地帶。
因此重慶的作用在此時僅限于屏衛政治、經濟地位遠高于川東的川西平原地區。正如《重慶府志》所載:“府據三巴之腹,壤會二江之洪流,水陸交沖,山川剛險,從來為戰守必爭之地。”
在政治地位上,秦漢至五代時期的江州(重慶),是川東地區軍政中心。但到了隋唐時期,這一地位已喪失,降為普通州郡,遠不如川西的成都。那時候的重慶,經濟發展相對落后,生活條件也不好,朝廷常將官員貶謫至此,甚至還包括流放罪犯。
也正是從隋唐開始,重慶觸底反彈,進入了全面開發階段,經濟地位日增。
此一時期,大批漢族移民重慶地區,當地居民也加速漢化。北方漢民引入了新的開墾耕作技術,讓重慶的丘陵地帶也得到了開發,人口大大增加,導致原有的行政系統都無法管理當地。據研究重慶地方史的學者統計,僅唐代,該地區新設縣就達19個。和人口爆炸的明清時期相比,縣的數量也已經相差無幾。


重慶地標李子壩地鐵站。

山城臺階路。
自古以來,因商而興的重慶,背依大西南地區,控扼長江流域上游,是一座重貿易輕制造的輕型城市。每當西南地區在國家事務中變得重要,重慶的經濟結構才會逐漸變重。
到了宋代,重慶地區已是四川旱地糧食和經濟作物的重要產區。除此之外,包括絲織業、陶瓷業、井鹽業等在內的手工業也發展迅速。
當農業和手工業發展到一定程度后,重慶區域內的商業就隨之興旺起來,加之重慶地處長江與嘉陵江交匯處,川東地區的商品流通逐漸以重慶為中心,由此使其奠定了川東交通運輸和商業貿易中心地位。
當然,隨著時代變遷,重慶日后的經濟地位,遠不止此。
四川地理環境相對封閉,北有大巴山和秦嶺,東有巫山,南有云南高原,西有川西高原。因此在古代,四川與全國其他主要經濟區的聯系,主要是從川北走蜀道入關中,以及從川東乘船沿長江而下華中。
唐中期前,全國經濟重心在關中平原和黃河中下游平原,北方更顯重要。因此,走蜀道從關中甚至隴右進入四川的商貿活動比較多,也就帶動了川西的發展,讓成都和川北地區在盆地內一馬當先。
與之相反,從經濟地理的角度來看,重慶的作用類似于從富庶的川西平原通往長江中下游平原的一個站點。但宋以前,長江流域及東南沿海一帶雖已有開發但仍相對落后,重慶空占水道卻沒有貿易對象,經濟上也就相對落后。
有宋一代,一方面全國經濟重心南移至長江中下游和東南一帶,政治中心也東移;另一方面,川中、川東的經濟發展水平逐步提高,雖仍不如川西平原,但在全國至少已屬中等水平。此外,兩宋商業比隋唐更為發達,區域之間的經濟交流更為密切,經由重慶的大額商品長途販運也日漸頻繁。
在此時代背景下,重慶才真正發揮出了獨特的區位和水運優勢。
到南宋,重慶已成為大都會,是四川乃至西南地區的商貿中心之一。大量的絹帛、米糧、食鹽、茶葉、馬匹、藥材在此匯集轉運,“商賈之往來,貨泉之流行,沿溯而上下者,又不知幾”(《重慶府志》)。
南宋淳熙年間,重慶由州升府并正式得名重慶,政治地位逐步提高,在元明時期都是西南赫赫有名的大城市。
清中前期川江航運興盛后,穩坐長江上游水運樞紐的重慶,也和長江中游水運樞紐的武漢一樣,出現了一批商貿繁盛的市鎮。比如四川四大名鎮之一的白沙鎮,是川南和川東水路重鎮。重慶與位于長江中下游的漢口、蘇州,自西向東組成長江水道上的三大商品集散中心。
據成書于乾隆朝的《巴縣志》記載,當時重慶“商賈云集,百物萃聚”“水牽運轉,萬里貿遷”、“九門舟集如蟻”。重慶城外的沿江地帶,形成大片商業街區。商人們在此販進賣出,集資新建大量會館,儼然是一座江邊都會。

老重慶步道標牌 。

山城棒棒軍。

時尚重慶美女。
1891年開埠后,重慶開始崛起為西南和長江上游最大的水運樞紐和商業中心。
開埠后重慶作為西南門戶,被動加入世界貿易體系中,扮演著外貿“二傳手”的角色,是長江上游土貨出口和洋貨進口的最大中轉口岸。
以外貿數據為例,開埠前的1875年,重慶進口洋貨為15.6萬海關兩;開埠后的1906年,增長95倍至1482.3萬海關兩。出口方面,從1885年的105.6萬海關兩,增長33倍至1929年的3491.4萬海關兩。
在長江貿易航線上,重慶、武漢和上海,分據長江上中下游外貿龍頭地位。但在發展近代工業方面,前兩者遠不如后者。武漢直到1889年張之洞督鄂后,才開始發展近代重工業。重慶開埠后盡管經濟地位吃重,但經濟功能依然以商貿為主,工業非常薄弱,經濟結構偏輕。缺乏自主工業生產能力讓重慶在城市競爭中多少顯得體虛。但戰爭給了這座城市轉型的契機。

晚霞下的重慶大禮堂廣場。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國民政府不得不遷都重慶,使其一下子成為全國軍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在這特殊時期,重慶從一個區域性中心城市,躍升為全國最重要的城市。這是重慶歷史上的巔峰時期。
抗戰前,作為長江上游最大商業都會的重慶,商業資本遠多于工業資本,后者又以輕工業資本為主。抗戰后因戰時需要,重慶的工業結構完全顛倒過來,重工業資本多于輕工業。重慶的經濟結構因此變重了。
據研究近代工業史的學者統計,抗戰前重慶萬元以上工廠為77家,僅占全國的1.96%。到了1940年,重慶工廠數已占大后方的三分之一,遠高于其他后方其他大城市,成為名副其實的最大工業中心。
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還都南京,大批工廠返遷,幾十萬人離開重慶,巔峰歲月一去不復返。但此一短暫時期,給重慶帶來了深遠影響。
新中國成立后,重慶雖被撤銷直轄市,但依然是副省級市。在計劃經濟年代,重慶在新中國成立前已有的工業基礎,助其成為“三線建設”時期的重工業城市。昔日工商業發達的外貿型城市,轉身變為計劃經濟的工業堡壘。
這個趨勢一直維持到重慶成為直轄市以后都沒有發生改變,甚至因為重慶特殊的發展模式和特殊吸引力,而使產業結構越來越重。以至于直轄20年后的今天,重慶還要設法調整產業結構,改變偏重的產業結構。
具體而言,重慶一方面改造機械、冶金、化工等傳統重工業為高附加值的高端制造業,另一方面發展電子信息、新能源、新材料、生物醫藥等新興產業。同時,大力發展商貿、金融和交通運輸業,鞏固其自古以來的傳統商業優勢,終于見到了一些減輕的成效。
自古以來,因商而興的重慶,背依大西南地區,控扼長江流域上游,是一座重貿易輕制造的輕型城市。每當西南地區在國家事務中變得重要,重慶的經濟結構才會逐漸變重。
在經濟結構上由重變輕,并強化商貿中心地位,是重慶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的崛起之道,也是回歸城市本質,順應區位使命的必然。
◎ 來源|微信公眾號“地球知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