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久昌
(三門峽職業技術學院豫晉陜黃河金三角區域研究中心,河南三門峽472000)
絲綢之路發展到隋唐達到繁榮昌盛的高峰。隋唐對絲綢之路的經營,成為隋唐成就盛世的重要條件之一,也是隋唐盛世的重要表征。長安和洛陽東西輝映,既是隋唐的兩大都城,也是絲綢之路的東方起點、中外經濟文化交流的中心。崤函古道因其特殊的位置和發達的交通在隋唐絲綢之路中承擔著交通要道和重要節點的重任而充滿巨大的活力。崤函古道沿線考古遺跡反映了崤函地區中外文化內在的交流與交融,亦導致崤函民俗生態人文色彩的斑斕,促進了崤函地區經濟文化的發展。
隋唐絲綢之路以長安、洛陽為東起點,自洛 陽、長安到敦煌為東段,主要利用當時業已存在的崤函古道等交通路線和設施。這里是隋唐統治的直轄地區,也是絲綢之路比較暢通的路段。而敦煌以西到中亞蔥嶺(今帕米爾高原)的中段,即西域道,由于突厥的強大,吐谷渾和吐蕃的崛起,時通時斷,因而成為隋及唐前期經營絲綢之路的重點,隋唐兩代付出了遠超前代的軍事和政治努力,控制河西走廊和天山南北,實現了對西域的有效管理,也溝通了中國通往中亞的交通孔道,絲綢之路迎來了繁榮的時期。
與前代相比,隋唐絲綢之路不僅呈現空前繁榮的景象,在道路交通開拓上也有空前的成就。陸上絲綢之路方面,據裴矩《西域圖記》記載,隋時通往西方的道路“發自敦煌,至于西海,凡為三道”。其中中道和南道,即過玉門關沿塔克拉瑪干沙漠南北緣綠洲西進,翻越帕米爾高原的兩條綠洲路,即漢代以來有名的絲綢之路。北道則是越過戈壁沙漠,沿天山北麓西行的道路,即貫通蒙古高原地帶的草原絲綢之路,是史籍首次記載。三條道路,最終都到達波斯、東羅馬,其間經過中亞阿姆河、錫爾河流域諸國。草原絲綢之路的提出,增加一種新的選擇,反映了絲綢之路的新發展。[1]唐代絲綢之路大都沿襲隋之三道,但總體上又有很大的發展。貞元時宰相賈耽《皇華四達記》記載唐代對外交通線路:“一曰營州入安東道,二曰登州海行入高麗渤海道,三曰夏州塞外通大同云中道,四曰中受降城入回鶻道,五曰安西入西域道,六曰安南通天竺道,七曰廣州通海夷道。”[2]七條道路中四條屬于陸上絲綢之路,都可以通達長安和洛陽。其次,海上絲綢之路在隋唐也進入新的發展階段。前揭《皇華四達記》的唐代七條道路有三條為海上絲綢之路,分為南海、東海兩個方向。海上絲綢之路由來已久。隋煬帝開鑿大運河,貫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隋開皇年間又于潼關以西開鑿廣通渠三百里,由洛陽西上長安的水運,可以西溯黃河,經三門峽至渭口,轉入廣通渠直達大興城中。大運河水系交通貫通南北,不僅使南北物資得以漕運交流,而且使陸上絲綢之路由洛陽向東南、東北兩方向延伸到了富饒的華北平原和長江中下游平原,實現了與海上絲綢之路的聯結,從而使絲綢之路形成了一個完整的交通體系,極大方便了中外經濟文化的交流。本來就交通便利的東都洛陽,因此變得更加四通八達,一躍成為全國的水陸交通樞紐,也成為陸上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和草原絲綢之路的交匯處。唐后期,由于戰亂和經濟重心南移,陸上絲綢之路“蕃戎乘舋,侵敗封略,道路梗絕,往來不通”[3]。唐廷采取海上貿易開放政策,作為突破陸地交通的新舉措,海上絲綢之路逐漸成為中外經濟文化交流的主要通道。

圖1 三門峽張弘慶墓唐青釉瓷扁壺

圖2 三門峽廟底溝唐綠釉背壺
1985年,考古學家在三門峽糧食局唐張弘慶墓中出土一件青釉瓷扁壺(見圖1),通高19厘米,口徑3.5厘米—4.7厘米,上扁下圓,口呈盅形,上置傘狀蓋,弧肩起凸棱,作皮囊縫合狀,左右兩肩下各貼塑兩個穿鼻,用以貫穿革帶,攜帶背負。器身飾刻畫暗紋花卉。通體施淡青色釉,清釉瑩瑩,釉質細潤,青翠欲滴。[4]2002年,廟底溝M198唐墓又出土1件綠釉背壺(見圖2),半圓形直口,寬平折沿,方圓唇,直頸,圓肩,瓜棱狀鼓腹,肩及下腹有對稱的四個橋形鈕,通高19.2厘米,施綠釉,雜有白釉和黃彩。[5]陜縣唐墓亦出土青釉穿帶壺,高22厘米,唇口,高直領,圓肩,扁腹,兩側內凹,肩及下腹部飾有對稱的四個橋形系,器身施青綠色,勻凈光潤。[6]扁壺又被稱為背壺、穿帶壺和攜壺,盛唐開始出現在唐代瓷器中,具有明顯的異域風格,表明它的出現是外來文化傳播的結果。有研究者指出,張弘慶墓青釉瓷扁壺的蓋子和杯口的整個形式與埃及出土的一件扁壺非常相似,而蓋子的蓮蓬式造型已非常中國化。[7]還有學者認為:“這件扁壺是模仿西亞的皮囊制作成的。其原型皮囊,在唐代由長安通向里海之濱的安都奧克的絲綢古道上出現,是商隊和旅行家必備的飲器。沒有這種耐損的容器,奔馳在絲路上的人們就有喪生的危險。當然,也不排除這種皮囊有可能貯存吐魯番和波斯的葡萄美酒,行者用以解除旅途的疲憊之苦。”[8]據鑒定,這件瓷扁壺為唐代前期越窯產品,窯口在今寧波西邊上林湖一帶。除扁壺外,張弘慶墓出土的還有1件青瓷碟。1994年,在三門峽印染廠唐墓出土有1件青釉唾盂。2001年,三門峽電業局住宅區唐墓出土1件青釉花口碗。[6]崤函地區是河南出土越窯產品較為集中的地區,反映了越窯瓷器在崤函地區的運輸及傳播。而明顯含有西亞風尚的越窯扁壺的出土,證明位于絲綢之路西端的西亞游牧民族使用的皮囊壺曾在寧紹平原流播,其形制風格為當地窯工熟稔而巧妙利用,制成瓷質的扁壺,或隨著旅行者,或通過大運河被帶到陜州,引起崤函吏民的賞怡。這無疑從一個側面透露了崤函古道連通陸上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的真實史態。
由此可見,在隋唐絲綢之路交通格局下,崤函古道無疑是洛陽長安間一個特殊的交通地理單元,承擔著絲綢之路由長安向洛陽及其以東延長和由洛陽往西域、亞歐的經貿文化交流的重任,成為當時各國之間的交通橋梁和紐帶。東西方的許多國家和地區沿著這條古道進行著絲綢和其他多種商品的貿易,也進行著頻繁的文化交流。崤函古道在促進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同時自身也得以發展和繁榮。可以說,如果沒有崤函古道,就不可能形成洛陽這一絲綢之路東端的起點,也難于實現海上絲綢之路與陸上絲綢之路在洛陽以西的連通。崤函古道在隋唐絲綢之路交通體系中的通行效率和文化作用,由此可以得知。

圖3 虢國墓地出土龍蠶形玉

圖4 虢國墓地出土玉蠶腕飾
絲綢之路是以絲綢為媒介的中外交通線路,絲綢是中外貿易和交流的大宗商品。崤函地區蠶桑絲織業具有悠久的傳統,春秋戰國時的虢國就已相當發達。據考古資料,虢國墓地兩座女性貴族墓中出土有十多件雕刻精美、逼真如生的玉蠶及蠶形玉腕飾等(見圖3、圖4)。M2001號墓中發現有絲織品遺物遺痕。內棺上鋪有一層紅色絲織物。棺內隨葬器物下,鋪有紅色和黃色絲織物數十層,厚3厘米—5厘米,色澤鮮艷,富有彈性。器物的背面一般都有絲織物的紋理印跡,可能是死者入葬的斂服。死者身下也鋪有六七厘米的黃色粉末狀物,觸之富有彈性,發掘者疑是絲織物腐朽而成。[9]足證當時絲織品不但用于衣著,甚至還用于包扎器物。虢國還有以“桑”命名的地名“桑田”,是虢國西南重鎮。隋唐時稱“稠桑”。《元和郡縣圖志·河南道二》靈寶縣:“稠桑澤,在縣西十里。虢公敗戎于桑田,即是也。”[10]又《水經注·谷水》:“谷水又東北徑函谷關城東,右合爽水。山海經曰:白石山西五十里曰谷山,其上多谷,其下多桑,爽水出焉。世謂之纻麻澗,北流注于谷。其中多碧綠。”[11]這些地名、水名都是因產桑多而命名。可見先秦時期崤函地區已形成早期的蠶桑絲織業。虢國墓地中的絲織物遺跡,可能就是崤函絲織品所遺。其后,崤函地區的蠶桑絲織業雖有曲折,但一直保持發展的態勢。北魏太和八年(484),孝文帝按漢魏舊制頒定官員俸祿,以絹帛充戶調,規定陜州、洛州等十九州“貢綿絹及絲。……戶增帛三匹,粟二石九斗,以為官司之祿。后增調外帛滿二匹。所調各隨其土所出”[12]。及至北齊時,仍以絹定官員俸祿,陜州要交納綿和絲綢。可見,北魏時期陜州仍是蠶桑和絲綢重要的產區。
隋唐時,河南、河北兩道是北方蠶桑絲織業最發達的地方,崤函地區是其中的重要產地。這可以從唐代詩文和貢賦等方面,窺見一斑。先以唐代詩文為例,晚唐時韋莊居住于虢州澗東村,他看到弘農澗河東岸“綠桑疏處哺牛鳴”[13]。羅鄴《過王濬墓》寫道:“埋骨千年近路塵,路傍碑號晉將軍。當時若使無功業,早個耕桑到此墳。”[14]王濬,西晉龍驤將軍,弘農湖縣人,墓在今靈寶西閆鄉大字營村。三門峽上村佳苑出土吳傅氏墓志銘,稱墓主“巧于剪制,妙于絲竹”[15]。三門峽印染廠韓忠節墓出土的一件銅蠶,體形細長,身體微微彎曲,好似在蠕動前行[4],造型精致逼真。崤函古道東段蠶桑絲織業。張鷟曾著文說壽安、新安“桑棗成林”[16]。李賀《南園十三首》其二寫家鄉昌谷晨間風光:“宮北田塍曉氣酣,黃桑飲露牢宮簾。長腰健婦偷攀折,將喂吳王八繭蠶。”[17]詩人描繪了一幅生機勃勃的春日田園采桑圖畫:清晨,福昌宮北的農田露氣彌漫,晨露在嫩黃色的桑葉上滾動而下,發出窸窣的響聲。霧靄掩映中,腰肢細長而健壯的農婦攀上桑樹,靜靜地采摘嬌嫩的桑葉,去喂養從吳地引進的八繭蠶。《新夏歌》則寫昌谷初夏之景:“野家麥畦上新壟,長畛徘徊桑柘重。”[18]王琦注:“桑柘之葉,紛披垂倚,所謂重也,人行其下,徘徊不進也。”[19]元和年間,盧坦為壽安令,“時河南尹征賦限窮,而縣人訴以機織未就,坦請延十日,府不許。坦令戶人但織而輸,勿顧限也,違之不過罰令俸耳。既成而輸,坦亦坐罰,由是知名”[20]。可見官府的貪婪和織戶的艱辛,亦反映出當地絲織業規模較大,遍及家戶。咸通十一年(870),洛陽一帶饑荒嚴重,除糧食外幾乎絕收,“至蠶月而桑多為蟲食,葉一斤值一鍰”。新安縣慈澗店北村民王公直“有桑數十株,特茂盛蔭翳”。于是“與妻謀曰:‘歉儉若此,家無見糧。徒極力于此蠶,尚未知其得失。以我計者,莫若棄蠶,乘貴貨葉,可獲錢千萬。蓄一月之糧,則接麥矣。豈不勝為餒死乎?’妻曰:‘善。’乃攜鍤坎地,卷蠶數箔瘞焉。明日凌晨,荷桑葉詣都市鬻之,得三千文”[21]。數十株桑樹之葉可值“錢千萬”,這雖是災荒年景的特殊情況,卻反映出新安一帶平常年景桑蠶業的繁榮。
再以崤函地區賦稅繳納和土貢進獻情況為例。隋唐按照各地所出特產優勢,以賦、貢的形式,向各地征收絲織品,因此貢獻絲織品的情況大體反映了當地蠶桑絲織業生產發展的狀況及水平。隋時規定崤函地區以絹、綿為百姓戶調。據《隋書·地理志》記載,弘農郡有戶27466,有學者測算,開皇二年應繳納絹27466匹,綿82398兩,開皇三年后調整后納絹54983丈。[22]這些絹、綿除本郡倉庫留存外,其余都運往長安。故《隋書·食貨志》云:“諸州調物,每歲河南自潼關,河北自蒲坂,達于京師,相屬于路,晝夜不絕者數月。”[23]唐時崤函地區仍以各種絲織品作為貢賦。現據《唐六典》《元和郡縣圖志》《新唐書》等文獻所記,列表于下(見表1)。

表1 唐代陜州虢州絲織品貢賦
根據下表,首先從生產范圍看,據記載,唐代河南各州紡織品貢賦品種共計25個[24],陜州虢州有絁、絹、紬、綿、絲、方紋綾、花紗,凡7個品種,占28%。這7種紡織品中,絁、絹、紬、綿、絲、方紋綾都是絲織品,其中絹是一種用生絲織成的質地很薄的平紋絲織品,在唐代也是與錢并行的具有特殊作用的貨幣。絁是粗綢。紬即綢,是一種薄而軟的絲織品。綿即蠶絲結成的片或團,供絮衣被、裝墨盒等用。方紋綾是一種既輕又薄,以四角均為90度直角的四邊形為骨架紋樣的絲織品,其絲纖細光潤,花紋精致優美,在絲織品中品格極高。再從年代變化看,除天寶年間陜州虢州無絲織品貢賦記載外,其余所記年份基本都有。《元和郡縣圖志》開元貢沒有陜虢二州的記載,但在最能反映當地絲織業發展水平的賦中則有陜州、虢州,并且該書記載的陜州比《唐六典》還多出絹、絁,說明中唐時陜虢二州蠶桑絲織業已有一定發展。《通典》所記天寶貢中未見陜州、虢州,這或系缺載,因為在敦煌文書中可見朝廷運來用于和糴的陜州絁的記載,并且還有生熟之分(見下文)。《新唐書》長慶貢中陜州未見貢賦,虢州有絁。《太平寰宇記》中多了陜州絁、絹貢賦,說明陜州在元和時絲織業有了進步,恢復了長慶年間中斷了的絁、絹貢賦。虢州也在長慶基礎上又生產出了絹及特種絲織品方紋綾。這種發展態勢至五代時期依然保持。《冊府元龜·納貢獻》載:后晉出帝開運三年(946)九月,“陜府焦繼勛進馬四十匹,絹一千疋”[25]。由此可見,唐開元以來,崤函地區蠶桑絲織業發展雖有一些曲折,但總體上向前發展,保持著相當高的水平,是當時重要的蠶桑絲織品產地。
崤函地區所產絲織品除作為貢賦運至兩京外,還通過絲綢之路,源源不斷運至絲綢之路上的重要樞紐和絲織品貿易中心西州(交河郡,今新疆吐魯番)等,銷往西域以至國外,出土文書中多有反映。如吐魯番所出《唐天寶二年(743)交河郡市估案》是西州交河郡市司根據市場實際價格制訂的物價表,其中“帛練行”下載有“河南府生絁”“蒲陜州絁”“縵紫”“縵緋”“生絹”等品種,每個品種還按質地分為上、中、下三種價格。如“河南府生絁壹疋,上直錢陸佰伍拾文,次陸佰肆拾文,下陸佰叁拾文。蒲陜州絁壹疋,上直錢陸佰叁拾文,次陸佰貳拾文,下陸佰壹拾文”。“河南府生絁壹疋,上直錢陸佰叁拾文,次陸佰貳拾文,下陸佰壹拾文。蒲陜州絁壹疋,上直錢陸佰壹拾文,次陸佰文,下伍伯玖拾文”[26]。河南府即洛州,包括崤函古道沿線的新安、壽安等。蒲陜州指蒲州、陜州。敦煌文書P.3348《唐天寶四載(745)河西豆盧軍和糴會計牒》是豆盧軍從武威支領物品的清單,其中有“伍佰伍拾疋河南府絁,疋估六佰廿文,計叁佰肆拾壹貫文”。“壹仟柒佰疋陜郡絁,疋估六佰文,計壹仟陸拾貫文”[27]。由此可見陜州絲織品由于質量上乘,在武威也獲得較高認可。這些絲織品有的是通過胡、漢商人販運而來,有的則由朝廷運來用于和糴。由于長途交通運輸的緣故,絲織品運費再加腳值,其價格自然陡增,陜州熟絁每疋估價到六佰文銅錢,比原產地價格高出近三倍。還有學者指出:“西州是唐代紡織品的一個重要集散地,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樞紐和絲織品貿易中心,這里集中了許多中外商人,買賣絲織品,購方主要為進行外貿的商胡或外國商人,銷售量大,供不應求,從而絲織品的價格較高。”[28]這自當是客觀中肯的分析。陜州絁既然得到西州、敦煌民眾及商胡的青睞,因而必然有力推動了絲綢之路貿易的進行。
崤函地區既是絡繹西去西域絲織品的重要產地,也是崤函以東地區絲綢西輸的必經之地。隋唐時期絲綢之路貿易的突出特點是由官方控制和壟斷,所有西去的絲綢都要經朝廷批準,朝廷通過朝貢、互市、和親等方式,牢牢掌握著絲綢貿易的控制權。在這種政策下,崤函以東地區的絲織品,主要是通過崤函古道走向西方,這在史書中也有反映。《全唐文》記載了神龍年間一例違禁絲織品攜帶出關的案例:“安息國莫賀遠來入朝,頻蒙賜綾錦等,還將自隨,關司以物皆違樣,不放過莫賀就日輸琛,占風削衽。既踰蔥嶺,便集藁街。頻承湛露之恩,幾荷油云之施。至若綾開翥鶴,映濉浦以成文。錦縟翔鴛,艷江波而濯色。近九重之厚錫,充萬里之輕赍。關司寄重咽喉,任光襟帶。物皆違樣,既生非馬之疑。事乃出蕃,須既鳴雞之失。既緣恩賜,有異常途。勘責不虛,固難留滯。”[29]安息國莫賀帶著寶玉,冒著風霜之苦越蔥嶺來到京城晉謁皇帝,得到飛鶴和翔鴛圖案綾錦的賞賜后回國,出關時因屬于違禁品而被扣留。判詞認為,對于恩賜的錦、綾、羅、縠、綿、絹、絲、布等,不同于一般的夾帶出關,所以應予放行。判詞未言莫賀被查之關名,有研究者指為漢函谷關。此案發生在神龍年間(705—707),武則天和唐中宗皆在洛陽,莫賀“遠來入朝”自當也在洛陽,其離洛陽后被查,應距洛陽不甚遙遠。唐以潼關為上關,初為長安四面關的東面關。武德九年(626)八月唐太宗即位當月,頒《廢潼關以東緣河諸關不禁金銀綾綺詔》,宣布“其金銀綾綺等雜物,依格不得出關者,并不須禁”[30]。載初元年(689),武則天以洛陽為“神都”,潼關成為“神都”四面關的西面關。就方向而言,經行漢函谷關和潼關都是合理的。但就唐代關津制度來說,人們直接的判斷,似乎莫賀被查之關,以潼關較為合理。但無論如何,此案說明崤函古道上的關隘是絲綢之路上的一處必經的重要關口,對絲綢之路商貿交流起著保障作用。
由于崤函古道是絲綢之路重要的交通節點,進出口貨物在此經行,往來中原的胡人在此駐留,使崤函古道上的中外文化交流十分頻繁,崤函地區考古發現的相關遺跡及遺物中有疊疊實例蔚為可觀。

圖5 陜縣劉家渠隋劉偉墓出土波斯薩珊王朝庫思老一世銀幣
1956年秋,考古學家在原陜縣會興鎮劉家渠開皇三年(584)劉偉夫婦墓中,出土兩枚波斯薩珊王朝庫思老一世(531—579)的銀幣(見圖5)。銀幣呈不規則圓形,其中一號銀幣正面中央為庫思老一世戴冠半身側面像,冠纓上仰,珠圈外右下月紋,左三月套紋。背面中央為一祭壇,左右各站立一頭戴橢圓頂高冠的祭司。銀幣單位是“德拉克麥”,直徑3厘米,重4克。幣上左緣有銘文“PNIST”,即鑄造于公元555年。右緣銘文模糊不識。2號銀幣左緣有銘文“P(NJJ)HL”,即鑄造于公元575年,右緣銘文“DA”,即鑄造于波斯法斯省的達拉布。據墓志記載,劉偉是弘農人,北周時曾以元帥府中郎從征吐谷渾,因軍功遷內史中大夫,官至昌州(今湖北棗陽)刺史,保定四年(564)去世。其夫人隴西李氏,開皇三年去世。[31-32]因而很可能劉偉在從征吐谷渾時就從當地人或中亞粟特商人手中得到了這些珍貴的薩珊銀幣,并一直珍藏。開皇三年夫人去世后又將其作為寶物隨葬。由此可見,這些銀幣應是沿絲綢之路一線被帶到陜縣的。
有唐一代,崤函地區往來胡人及少數族眾多。據《新唐書·突厥傳》記載,唐初東突厥頡利可汗歸降后居長安,一直郁郁不樂,唐太宗甚為憐憫,“以虢州負山多麇麋,有射獵之娛,乃拜為刺史”[33]。頡利可汗后雖辭謝未就,但透露出崤函地區與西域之間人事交往的信息。突厥處羅可汗入唐后,其子孫在朝為官。西安東郊出土《大唐故右屯衛翊府右郎將阿史那勿施墓志》載:“(勿施)以神功元年八月十七日,寢疾薨于河南府新安里之官舍。”[34]河南府即唐東都洛陽,新安里則為新安縣之誤,說明阿史那勿施在新安縣擁有官舍。安氏為著名的粟特昭武九姓之一,出自安國。洛陽出土《唐安神儼墓志》云:“君諱神儼,河南新安人也。原夫吹律命系,肇跡姑臧。因土分枝,建旗強魏。”[35]是安神儼家族原居武威,北魏時因任武職分枝到河南新安,后人遂稱貫認籍于新安。反映了隋唐時代胡人及少數族在崤函地區定居的存在。韋莊虢州村居時與域外僧人多有交往。他在《漁塘十六韻》寫道:“路熟云中客,名留域外僧。”本注“在朱陽縣石巖下。古老云:洛水一派,流出此山”[35]。日本僧人敬龍學成回國,韋莊寫詩送行:“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東更東。此去與師誰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風。”[36]韋莊詩多是悲苦哀傷之作,像這樣明快的作品,并不多見,字里行間透露的濃濃真情,反映了與敬龍的誠摯友情,亦足證像敬龍這樣的域外僧人在崤函地區活動的深入和廣泛。

表2 崤函古道沿線出土唐代駱駝俑、胡人俑簡表
崤函地區唐墓中出土的一些駱駝俑、胡人俑等,形象地再現了域外胡人和邊地少數族在崤函古道沿線活動的情形。根據公開發表的唐墓資料,崤函地區出土駱駝俑、胡人俑的唐墓有10余座,30余件(見表2)①靈寶秦函谷關附近曾出土有唐三彩駱駝俑,新安縣文物局1984年在函谷關附近征集到唐代黃釉男胡俑3尊,三彩男胡俑、彩繪牽馬男胡俑各1件。1984年在倉頭鄉鹽東村,1989年在漢函谷關北側煙葉復烤廠,2004年在新城惠安小區等地唐墓中都有三彩駱駝出土,因考古資料未刊布而未統計于表。,時代涉及初唐、盛唐、中唐及晚唐,以盛唐居多。出土的三彩或彩繪駱駝俑塑像刻畫得真實生動,或舉頸昂首,或引頸嘶鳴,各具神態。三門峽三里橋11號唐墓駝俑高46厘米,雙峰間馱著兩大行囊,昂首嘶鳴,儼然一副迎沙嚎月、長途跋涉之狀。三門峽印染廠唐墓還見到彩繪泥駱駝和泥駱駝,表明作為絲綢之路象征的駱駝形象在崤函社會影響的重大。出土的各類深目高鼻、虬發髯須的胡人俑,生動地再現了活躍在崤函地區的中亞、西亞商人的形象。三門峽開發區山富果業出土的一件唐三彩胡人俑(見圖6),頭戴尖頂氈帽,身穿紅色圓領窄袖長袍,腳穿長靴,雙手緊握,作控韁狀,傳達出中亞粟特人牽駝(馬)行進在中原的人文風貌。由于受內地的影響,胡人也開始戴隋唐流行的幞頭帽。三門峽印染廠130號唐墓出土的一件胡人俑,頭戴幞頭,下巴微翹,攏手置于胸前,腰微微彎曲,腆肚撅臀侍立,小眼微瞇,抿嘴含笑,一副神態謙恭的模樣。侏儒在世界文化交融中誠是一個特殊的階層或種群。三門峽三里橋11號唐墓出土的兩件男侏儒俑,正體現了這一背景。這兩件男侏儒俑,通高10厘米,除著色不同外,均頭戴蹼頭,顴骨突出,下頜前突,寬鼻闊嘴,身軀矮胖,著紅色左衽交右衽服,右臂短。[37]三門峽廟底溝唐墓出土的三彩人面塤(見圖7),造型相當巧妙別致,整體為胡人頭形,頭頂有三撮頭發,眉毛粗濃,高鼻梁,闊嘴,下顎布滿胡須。兩個空洞的眼睛作塤的出氣口,頭頂中部圓孔作進氣口。三彩人面塤將中國古老吹奏樂器塤與胡人形象巧妙地結合,胡人表情夸張,輪廓粗獷,傳達出胡人形象落植于崤函社會的精彩細節。1982年宜陽韓城鎮馮莊村出土的一方唐散樂雕磚,同樣傳達了中外音樂文化交流融合的信息。雕磚為刻模印制,高27.5厘米,磚面雕刻手執樂器的仕女八人,分前后兩排站立,每排各為四人,均頭梳高髻,髻前插牡丹花簪,高鼻小口,身著高領寬袖曳地長裙,腰系瓔珞花帶,盛裝艷服,姿態各異,腳下和頭頂有連綿的流云,仿佛站立于云間演奏般。八仕女所持樂器有簫2,笙1,笛1,琵琶1,銅鈸1,拍板1和手鼓1,形象地再現了唐代小型宴樂上樂隊的樂器組合配置情況。有音樂史學者分析,這“八位仕女所持樂器——曲項琵琶、簫、笙、笛、銅鈸、拍板和手鼓,當為龜茲樂器與漢族傳統樂器相融合的管弦樂合奏的樂隊”[38]。

圖6 三門峽開發區山富果業出土唐三彩胡人俑

圖7 三門峽廟底溝出土唐三彩人面塤
陜州是隋和唐前期官營冶銅的主要基地。《新唐書·食貨志》記載,當時全國官營礦場“凡銀、銅、鐵、錫之冶一百六十八”處,其中“銅冶九十六”,而陜州在高宗“麟德二年,廢陜州銅冶四十八”[39]處,其數量占當時全國官營銅礦場的二分之一,可見陜州冶銅業之盛及其在全國冶銅業地位之重要。陜州豐富的銅礦資源促進了當時鑄鏡業的發展,一些制品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瑞獸葡萄鏡是唐代首創的鏡種。崤函地區是瑞獸葡萄鏡出土較多的地區之一,在靈寶、陜縣、湖濱區、新安、宜陽等地均有發現,樣式有圓形、方形,圖案有葡萄花枝鏡、瑞獸葡萄鏡、瑞獸鶯鳳葡萄鏡、瑞獸孔雀葡萄鏡四種。瑞獸有四、六等多種。靈寶尹莊鎮張灣唐墓出土的一面海獸葡萄鏡,飾瑞獸達20只。[40]2005年,三門峽市三門西路工地M13出土的唐瑞獸葡萄鏡(見圖8),直徑10.6厘米,緣厚1.2厘米,重430克。布局分為內外兩區。內區葡萄四枝蔓與四瑞獸相間環繞。每個瑞獸外有葡萄兩串,藤葉茂盛,翠綠可人,果實如串串珍珠。瑞獸昂首作咆哮狀,下身臥倒。外區八只姿態各異的禽鳥掩映在茂密的葡萄枝葉果實中,或飛翔,或棲息,或叨啄葡萄。整個布局錯落有致,動物形態各異,栩栩如生。瑞獸葡萄鏡因其背面裝飾有絲綢之路傳入的西方獅子和西域葡萄紋樣而得名。因葡萄枝葉蔓延,碩果累累,象征多子多福,瑞獸具有仙氣,能帶來祥瑞,而深受唐人喜愛,在唐高宗、武則天時期最為流行。還有研究者認為,瑞獸葡萄鏡的出現,與佛教在唐代的發展有密切聯系,鏡中的葡萄紋飾是西域佛教藝術中常見的紋飾,形似獅子的瑞獸則象征著佛法的威力無窮。由此可見,瑞獸葡萄鏡在崤函地區的出土,體現了唐代中外文化的多元交流與融合。

圖8 三門峽三門西路工地M13出土唐瑞獸葡萄鏡
唐代是古代金銀器發展最為興盛的時代,崤函地區也有出土,并明顯體現出對外來文化的吸取和融合。如1987年三門峽市區唐墓出土的鎏金婆難陀龍王銅像,高7.6厘米,面目清秀,長發披肩,項飾串珠,袒胸露腹,雙手持帶弄蛇,下著寬松軟褲,赤足站立于蓮花寶座上,用銅或青銅鑄造,表面鎏金。[41]婆難陀龍王是佛的守護者,行大乘佛法。崤函地區在漢魏時佛教已經相當興盛,隋唐時更以絲綢之路交通要會承化著佛教文化的滌蕩,成為隋唐佛教廣泛傳播的地區。這尊鎏金婆難陀龍王銅像是墓主人隨身攜帶的供奉之物,它的出土,正是隋唐佛教在崤函傳播的結果。高足杯最早出現于古羅馬統治下的地中海地區,流行于4世紀—5世紀拜占庭時期,其后經中亞傳入唐朝。宜陽張塢鄉出土的八棱銀杯,高4.1厘米,口沿外侈呈花瓣形,高圈足,內壁有八條豎凸棱形紋,外壁以魚子紋為底,上飾蓮瓣紋和葡萄紋。紋飾典雅,刻工精致。為珍珠地,細線忍冬紋。足為喇叭圈狀,六瓣葵花口。[42]三門峽張弘慶墓出土銀耳杯,高3.7厘米,花瓣狀橢圓形口,淺腹,圈足,內壁滿布精細鏨刻的圖案,底部為蓮蓬居中,雙魚環游戲蓮,襯以漩渦水紋。兩側壁飾對飛羽鳥,在纏枝花間飛翔鳴叫。整個畫面構圖勻稱,生動活潑,制作水平也十分高超,堪稱唐代銀制工藝品的代表作。陜州也是隋及唐前期主要的銀冶基地之一。前引《新唐書·食貨志》云,全國“凡銀、銅、鐵、錫之冶一百六十八,陜……五州,銀冶五十八”。《新唐書·地理志》載:陜州平陸縣有“有銀穴三十四,銅穴四十八,在覆釜、三錐、五岡、分云等山”[43]。崤函地區出土異域風格的金銀器,真實地透露出崤函古道與絲綢之路的內在聯系,足以反映出唐代崤函社會對異域文化的賞怡與熱衷。

圖9 陜縣劉家渠唐墓出土藍灰釉霜斑壺

圖10 三門峽出土唐黑釉白斑花口執壺
崤函地區還出土了相當數量帶有異域風格的仿金銀器器物,其中數量最多的是胡瓶。胡瓶是波斯等地區日常使用的一類生活用器,主要用作盛酒器。十六國時期傳入中國,在唐代最為流行,唐人把它們與傳統陶瓷藝術結合做出仿制品。1956年,陜縣劉家渠唐墓出土的藍灰釉霜斑壺(見圖9),高30.9厘米,頸部細長,腹部長圓欠飽滿,口沿作花瓣式,且無短流,與唐代典型壺式有明顯差異。1990年,三門峽印染廠唐墓出土的黑釉白斑花口執壺(見圖10),高27.5厘米,圓唇,喇叭形口被捏成不規則花瓣狀,形狀略大的一個花瓣被巧妙地當作壺流,口肩部有一曲柄,細長頸,渾圓腹,矮餅足。通體施黑褐釉,釉上有藍灰或灰白色彩斑。據學者研究,以上兩件都屬于胡瓶,造型均源于波斯薩珊王朝的金銀器和玻璃器。三門峽印染廠唐墓出土的三彩鳳首壺,曲柄、長頸,壺口裝飾一鳳首,雙眼圓睜,也是在波斯鳥首壺基礎上創新發展而來,在體現對傳統鳳鳥文化的喜愛和追求的同時,也傳達出對波斯薩珊文化的吸收和借鑒。此外,三門峽印染廠唐墓還出土了一些被稱為“注子”的瓷器,如瓷歡耳注子、白瓷注子、白瓷鳥首注子、醬釉瓷注子、花釉瓷注子、三彩注子、瓷注子等。[44]注子又稱執壺,為胡瓶之一種,主要作為飲茶器具。唐代飲茶之風盛行。在當時閿鄉的崤函古道旁,就有專供行人休息品茗的“茶肆”[45]。《因話錄》載:兵部員外郎李約“天性唯嗜茶,能自煎。……客至不限甌數,竟日執持茶器不倦。曾奉使行至陜州硤石縣東,愛渠水清流,旬日忘發”[46]。因為硤石山澗泉水是飲茶的上等水,天性嗜茶的李約在此流連忘返。由器物的外觀形制考察,三門峽印染廠唐墓頻頻出土的注子,明顯含有模仿波斯同類銀器制品的風尚,既反映了唐代崤函人的生活意趣,也浸透外來文化的養分,折射出東西方多元文化相互交織的光譜。
由此可見,空前規模的中外文化傳播與交融,促進了唐代文化的創新與興盛,亦導致崤函民俗生態人文色彩的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