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靜如 王尚義
(1.太原師范學院地理科學學院;2.太原師范學院汾河流域科學發展研究中心,山西晉中030619)
民以食為天,糧食問題一直以來都是各國關注的熱點問題。在中國封建社會發展過程中,土地一直被視為生存之本,糧食是人類生存的物質保障,也是維系經濟發展和社會系統穩定的基礎。
學界對于糧食問題的研究由來已久,對于歷史時期糧食生產的研究主要有以下六個方面:一是對糧食畝產量的研究,如盧峰[1]運用歷史分析結合數量分析等方法,從整體的角度考察了漢、唐、宋、清四個朝代農業生產土地生產率和勞動生產率數量水平,提出我國中古農業生產效率變動呈“剪刀差”趨向,并從農業生產力結構方面對這種趨向的形成機制進行了分析。二是糧食作物的地理分布及種植結構的變遷。[2-3]三是不同區域糧食生產水平的差異性及糧食的供求關系,如呂卓民從文獻中記載的稅糧數字對西北地區糧食生產進行了研究[4];王社教從糧食種植面積比重的變化及糧食供應來探討明代太湖流域的糧食生產與缺量問題[5]。四是影響糧食生產的因素,吳賓、黨曉虹[6-7]、方修琦[8]、侯俊嶺[9]等人認為氣候、自然災害會直接影響糧食的豐歉。五是糧食生產帶來的影響,如糧食生產波動帶動糧價的波動、影響供求關系的變化、影響糧食的流通、造成饑荒問題嚴重時候引發社會動亂[10-12]。六是糧食的倉儲制度,周方高、宋惠聰[13]、韋雙龍[14]、李麗杰[15]等人認為倉儲在抵御災荒、平抑糧價、調節豐歉、恢復生產和繁榮經濟等方面起著很重要的作用,是古代糧食安全的重要保障。
對于山西糧食問題的研究,多見于糧食產量、糧食貿易、自然災害對糧食生產的影響。馬國英[16]借助Eview軟件對清光緒朝山西糧食生產的連續性數據進行了分析,得出了山西光緒朝糧食產量整體下降的結論,但是下降的幅度不是太大。清朝幾次大政治事件對糧食生產的直接影響不是很大,這也許是山西省糧食產量下降幅度不是很大的一個原因。李小琴[17]運用地方志資料,結合實錄資料對清代晉北地區農業自然災害的發生規律進行了復原,并深入研究了農業自然災害的社會和自然孕災環境的形成,以及農業自然災害對當地農耕社會所帶來的重大影響以及在災害發生后,政府和民間救災的特點。就現有研究而言,對于明代山西糧食生產的變化尚存在很大的研究空間,在研究方法上,學者們大多是通過史料的整理統計進行研究,在空間分析法上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為此,筆者試對史料記載的明代山西各地區的田地、稅糧數字進行量化分析,以宣德元年(1426)、萬歷九年(1582)為界將明代分為前、中、后三個時期,從空間、時間兩個維度來討論明代山西的糧食生產,為今后山西的農業建設提供借鑒。
山西地處黃土高原東部,是個典型的半干旱區,是我國北方重要的農業區域之一。境內東西兩側是太行山和呂梁山,南北兩側有中條山、恒山、五臺山、系舟山、云中山及太岳山等分布其間。山脈之間分布有大同、忻定、太原、臨汾、運城、上黨盆地。盆地、山系相間,地勢起伏多變,地貌類型多樣,海拔高低相差2800多米,全省山地占總面積的65%,平原之地不及15%。山脈大體呈東北—西南走向,整體表現為北高南低,并構成了自然分界線將山西分成了四個自然環境差異性較為明顯的區域。
(一)恒山—黑駝山—人馬山一線,是溫帶與暖溫帶的天然分界線,也是晉北區與晉中區的分界線。從地帶性變化來看,恒山日均氣溫大于等于10℃,持續期內的積溫(以下簡稱積溫)恒山以南超過4500℃,以北不足2300℃。此線以北屬溫帶,氣候寒冷而干燥,是干旱草原栗鈣土地帶,其特性為土壤顆粒大,沙性大,結構差,有機質分解快而集聚少,剖面下部有明顯的鈣積層,無霜期為80天—205天,農作物基本是一年一熟。北部的盆地可以種植春小麥,高寒山區只能種植性喜冷的馬鈴薯、莜麥、胡麻。且產量整體偏低。如大同“歲豐,畝不滿斗”,渾源也是“歲豐,畝獲斗不逾三”[18]。代州“山高地寒,早霜寡收,雖有百畝之田,亦不及腹里十畝之人”[19]。此線以南屬暖溫帶,該區內地帶性土壤為碳酸鹽褐土,廣泛分布在忻定、晉中、臨汾、運城、晉東南等地的二級階地和丘陵低山地帶。
(二)在暖溫帶內大致從昔陽白陽山起,經和順、榆社北部,后沿太岳山北段往南至霍山往西至五鹿山至人祖山一線,是晉中區與晉南區的分界線。此線以南雨量較多,普遍在550mm以上,溫度較高,極端最低氣溫一般不低于—23℃。從年均溫看,此線以北為7℃—10℃,以南為11℃—14℃,大于等于10℃。此線以北積溫為2800℃—3500℃,以南為3500℃—4000℃,無霜期以北為130天-160天,以南為200天左右。主要作物,以北為玉米、高粱、冬麥、棉花,一年兩作,二年三作;以南為冬麥、棉花,一年三作。天然植被以北為榆、槐、楊等,以南為椿、油松、桑等。糧食產量都較晉北地區高。太原府、平陽府所轄的主要州縣位于汾河谷地,土壤肥沃、水利優越,自古以來就是山西的主要產糧區。這些區域不少地方糧食畝產達三、四石的高水平。[18]
晉中地區又以呂梁山為界分為東西兩區,以東為淡褐土,是農業利用最好的土壤之一。褐土分布地區氣候溫暖,晝夜溫差小,土壤養分豐富。呂梁山以西,內長城、黑駝山、人馬山以南,昕水河與芝水河分水嶺以北地區是由森林草原向干旱草原過渡的灰褐土地帶,在丘陵溝壑區,水土流失嚴重,土體層次不明顯,結構差,有機質含量低,具有黃土母質特征。糧食產量也較呂梁山以東的河谷地帶低。如汾州府西北角的寧鄉縣,四面環山,為了征稅,1581年清丈土地前將農業用地劃分了5等,清丈后將原屬最差的兩等土地被折成稅畝,比例是實際面積4畝折1畝,據記載這個縣可耕地面積為748137畝,折成稅畝后為236982畝,也就是說全縣90%的土地被劃為低產田而折成稅畝,只有10%的土地被劃為上等而沒有折成稅畝[20],折稅畝是確保1稅畝的耕地每年最少能夠產出1石米。
(三)霍山往南至舜王坪一線將晉南地區分為晉西南、晉東南兩個區域。下文晉西南地區用晉南區表示,此線以東平均海拔明顯高于西部,降水量也高于西部。據《山西歷史地圖集》有記載以來雨量指數顯示,晉東南最高雨量指數可達50%,而晉南區最高僅為25%。霍山往南一線阻隔了從東南來的濕潤空氣進入晉南,從而使得晉東南成為華北地區雨量最充沛的地區之一。這也是晉東南澤州、潞安府地勢雖不如晉南平陽府平坦,但卻是山西糧食的主要產區之一的原因所在。但是在晉南區與晉東南區山區與平原地帶糧食生產還是存在明顯的差異的,遼州、榆社、和順等州縣是山西的貧困地區,每年征派缺額甚多,萬歷清丈前曾將遼州、沁州兩州的部分州縣的稅糧改加于澤、潞等州代征[21]。位于呂梁山區的蒲縣,“平川地十不能居一,而砂石相半,水發且多沖嚙之患,其余梯岡為田,半屬山坡嶺,以中歲準之,上者每畝獲不及石,下者及斗而止”[22]。凡居于山地丘陵的州縣,其土地情況、農田產量與蒲縣大略一樣,概莫能外。因此,雨量、海拔高度不同會影響糧食的產量。
總之,山西省境內的暖溫帶三個區與溫帶一個區是受自然山系阻隔明顯形成的四個部分。各部分內自然因素、性狀特征等明顯不同,因此形成了四個各具特色的農作物分區(見圖1)。再者山西省屬大陸性季風氣候,最大的特點是雨、熱同期。一年中降雨量80%—90%集中在作物生長期內,尤以七八月為多。全省85%以上土地為黃土和次生黃土所覆蓋,黃土質地疏松、多孔易容,極易造成水土流失。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及土壤特性,決定了山西糧食生產的兩大特點:一是自然災害頻繁,對糧食生產的危害極大,尤以干旱為主,有“十年九旱”“年年干旱”之說;二是山地多平原少,農業生態環境脆弱,以旱作農業為主。

圖1 明代山西糧食生產的四大自然區域
因明代政府不另設管理官田的專門機構,所以,只能交由地方政府管轄。因此文章在計算墾殖率時將3%左右[23]的一般官田也統計在內。
“賦從田出”,田賦稅額由耕地面積決定,一般來說各地區所負擔的稅糧與該地的糧食產量成正比。因此,可以用稅糧來反映明代山西糧食生產的情況。山西布政司洪武朝、成化朝、隆慶朝、萬歷朝各個府的田地、墾殖率與稅糧數據統計如下表。[21][25-27]
墾殖率的大小可以反映出該地區土地開發的狀況,從表中數據可以看出山西的墾殖率在洪武二十四年(1391)達18.6%,這樣的墾殖指數對于80.3%都是山地、丘陵,19.7%為平原的山西來說,宜農土地已全開墾,就是不適宜耕作的山地,也已開墾了不少。因為,有明一代山西除了民田和一般官田之外還有邊地的軍屯、商屯、民屯。可以說,在當時的生產力條件下,山西的墾殖指數已經超過了保持良好生態環境的臨界點。[24]明中期成化朝、隆慶朝山西布政司的墾殖率較明前期依次降低了1.8%和2.2%,明后期萬歷朝和明前期相差不大。
從下表中可以發現,四個時期潞安府的墾殖率都為最高且變化較大,成化八年(1473)較明初降低了29.2%,隆慶六年(1572)較明初減少了32.4%,萬歷時期又有所回升,但依然較明初減少了27.7%,平陽府的墾殖率居第二,四個時期變化不大穩定在29%左右,第三為澤州,成化八年較洪武二十四年減少了3.1,后穩定在了20%左右,然后是沁州,不同于其他府、州的是中后期沁州的墾殖率較明初呈現先增加后減少的趨勢,然后是汾州府,中后期汾州府的墾殖率較明初呈現先增加后穩定再增加的趨勢,然后為太原府,洪武、成化、隆慶時期太原府的墾殖率變化較小,萬歷時期較前中期呈現增加的趨勢,較明初增加了1.5%,第七為大同府,成化、隆慶時期較明初墾殖率依次減少,萬歷時期較明初增加了0.8%,最后為遼州,四個時期墾殖率先較明初減少后增加,萬歷時期增加最多,較明初增加了5.1%。

洪武、成化、隆慶、萬歷朝山西田地數據統計表
四個時期山西布政司田賦依次減少,成化八年較洪武二十四年減少了9.2%,隆慶六年較洪武二十四年減少了12.2%,明后期萬歷清丈后稅糧還按原額征收,所以也可通過節年失額的稅糧反映糧食生產的情況。從隆慶六年到萬歷九年清丈后,十年時間除大同府外新增田地88564頃,為隆慶六年的27.4%,這個時期土地墾殖率為18.5%,節年失額免征稅糧為367866石[21],占隆慶六年黃冊原額稅糧的14.3%。萬歷清丈后稅糧數額不變,全省減輕了112531石[28]的稅額任務。與洪武二十四年相比,墾殖率與耕地數量都相差不大,但是稅糧比洪武時減少了21%。
四個時期平陽府、太原府、潞安府、汾州府、澤州是納糧多的地方,平陽府最多,四個時期均超過了全布政司的2/5,在地形上對應山西的臨汾、運城盆地、太原盆地、上黨盆地,大同府、沁州、遼州是納糧較少的地區。
明代的稅額在1393年后基本沒有大的改變,盡管明中后期役并入田賦之后,山西的稅額增長幅度較小[29],再者,明代糧食作物種植面積占耕地面積的85%[6],洪武朝、成化朝、隆慶朝山西稅糧平均稅率為0.08石,萬歷朝為0.06石,圖2和圖3為洪武朝、萬歷朝山西各個府、州的畝均稅率,以及按明初畝均稅率所求的各個時期山西府、州應交和實交稅糧。通過分析可以發現洪武時期,澤州的畝均稅率最低為0.06石,依次為大同府、遼州、沁州、太原府、汾州府、平陽府逐次增高,平陽府達到0.09石,萬歷時期,遼州畝均稅率最低為0.03石,依次為沁州、大同府、汾州府、太原府、澤州、潞安府、平陽府逐漸增大,平陽府為0.08石。若按洪武二十四年(1391)的畝均稅率來看,成化時期除平陽府、澤州所交稅糧高于應交稅糧外,其他府、州實際交的稅糧都低于應交稅糧,其中太原府失額最多,達11366石,遼州失額最少為93石,隆慶時期只有平陽府所交稅糧達到了應交稅糧的水平,太原府依然是失額最多的區域,減少了14183石,沁州失額最少為56石。萬歷時期,整個山西布政司所交稅糧都低于應交的稅糧,這個時期依然是太原府失額較多,達180875石,遼州失額最少為39045石。
在縣級分辨率下洪武時期晉西南地區的畝均稅率整體偏高,其中稷山縣、萬泉縣、臨晉縣的畝均稅率較高均超過了0.10石,晉中地區、晉東南地區的大部分州、縣畝均稅率處于中等程度的水平,晉北地區整體較低,需注意的是晉北地區的大同縣畝均稅率很高超過了0.08石,晉東南陵川縣畝均稅率低于0.04石。萬歷時期,山西布政司的畝均稅率整體下降,晉北地區最低,畝均稅率較高地區主要集中在晉西南地區的臨汾、運城盆地。但全布政司的縣、州畝均稅率都沒有超過0.10石。
通過對明代山西四個時期稅糧數字的定量分析,發現明初山西糧食生產水平較高,中后期山西糧食生產效益整體呈下滑趨勢,成化八年較洪武二十四年(1391)減產了9.2%,隆慶六年(1472)較洪武二十四年(1391)減產了12.2%,萬歷十年(1582)較明前期減產了21%。洪武到成化時期減產的速度較快,減產了10%,成化到隆慶時期減產速度緩慢,減產了3%,隆慶到萬歷時期減產的最快,減產了14%,但區域之間減產速度存在明顯差異,明前期晉東南的潞安府糧食生產減產最多,沁州還有輕微的上升趨勢,汾州府減產的最慢,中期汾州府、遼州、沁州有上升的趨勢,汾州府上升最多,沁州減產最多,明后期,大同府有輕微上升趨勢,沁州減產最多。在縣級分辨率下明代山西糧食生產水平較高的州、縣主要集中在晉中地區、晉西南地區的河谷州、縣及晉東南地區的上黨盆地中。晉北地區及晉中地區的山區產量較小。但晉北地區的大同縣明初畝均稅率超過了0.09石,按大同縣所處的自然環境,也就“歲豐,畝不滿斗”的水平,出現這么高的稅率可能是因為將境內屯田與民田重復統計的緣故。
總的來說,有明一代,山西布政司整體的畝均稅糧都高于明初國家民田交0.035石稅糧的定則[30],高的原因可能有這么幾種:
1.明代糧食作物的播種面積約占耕地面積的85%,這只能說是個宏觀數據,從微觀來看,文獻中記載的山西省田賦類型中,并不是所有地區都有糧草、絲、桑、棗等作物,因此將山西的全部地區都以耕地面積的85%來求畝均稅糧有一定的誤差。

圖2 1391年山西府、州畝均稅率

圖3 1582年山西府、州畝均稅率
2.明初開墾的荒田,不論多寡,俱不起科的政策,使得糧食生產效益得以提高,在山西這一政策實施的效果非常顯著,就連山區也開墾了不少,平陽府的稷山縣,山岡溝澗沙堿不堪耕種之地開墾了25.5萬畝[31]。洪武二十六年(1393),平陽府墾荒地達5.2萬余畝[32]。大面積的墾荒使得糧食產量得以提高,如西北部的“州境山坡陡地,抑且暖遲霜早,一年一熟,猶有不能告成者,至遠山谷,十年九荒,遇豐歲計畝所獲,不過一二斗”[33]保德、興縣、臨縣、石州,這個時期也都為產糧區,明政府曾在這些地方購買糧食,供給邊境軍隊或其他地方需要,這是該區農業發展史上是很少見的[34],而荒田的開墾讓百姓可以用所產糧食來彌補定額稅糧失額的部分。
2.成化《山西通志》《簡明文冊》中所載各個縣、州的田地、稅糧數據包含了約3%左右的除軍屯、民屯、商屯以外的一般官田,而明初官田的賦定額則高于民田,“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賦,凡官田畝稅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減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沒官田一斗二升”[30]。
3.文獻中所載田地數據存在著大小畝的差異。正如明史所載“社民先占畝廣,屯民新占畝狹,故屯地謂之小畝,社地謂之廣畝。……有司乃以大畝當小畝以符舊額,有數畝當一畝者。步尺參差不一,人得以意贏縮,土地不均,未有如北方者。而諸處土田,日久頗淆亂,與黃冊不符”[30]。
4.明代的田地有等級之分,萬歷九年(1581)清丈時,文水縣清丈時以官地、水地、平地、基地、沙地、堿地、平坡、退灘地、河流地十等定田,十三年(1585)知縣以六等定賦,總量49036石[35]。前文談到的寧鄉縣清丈前將農業用地劃分了5等,清丈后將原屬最差的兩等土地折成稅畝,比例是實際面積4畝折1畝,最終全縣90%的土地被劃為低產田而折成稅畝,只有10%的土地被劃為上等而沒有折成稅畝。平陽府的曲沃縣明初因其田地較山西其他地方肥沃,稅糧被定得高于山西省每畝賦稅額的平均數,“按沃之水地每畝征糧1斗7合,平地每畝征糧8升,坡地6升”,到嘉靖時期卻是“地狹土瘠,不足供所用”[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