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基本理念、方針政策和實踐啟示的三維視角,總結歷代王朝西南邊疆治理的歷史經驗,可為21世紀西南邊疆治理提供有益借鑒。邊疆和疆域不是一個簡單的語詞概念,中國邊疆與中國觀念是緊密連在一起的,中國疆域形成和定型有其自身的規律。西南邊疆是一個具有特定含義的疆域范疇,具有鮮明的歷史特點。歷代王朝從來沒有停止過對西南邊疆的治理活動,但歷代王朝的“邊政”少有主動介入地方經濟社會事務,在西南邊疆的漸進發展過程中,形成了諸多邊疆治理的共識。清末邊疆治理能力衰弱致使部分主權領土喪失,邊疆社會和諧穩定符合中華民族根本利益,大一統秩序構建有利于中華民族認同,西南邊疆治理經驗構成中國經驗的重要組成部分。
[關鍵詞]歷代王朝;西南邊疆;疆域范疇;歷史特點;治理政策;中國經驗
中圖分類號:C9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9391(2020)03-0001-12
作者簡介:宋才發(1953-),漢族,湖北省武穴市人,法學博士,中央民族大學二級教授,貴州民族大學特聘教授、民族法學學科團隊領銜人,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民族法學研究。貴州 貴陽 550025從世界文明發展進程的角度看,中國既是文明延續和傳統傳承具有鮮明特色的東方大國,也是文明血脈與歷史傳統5000年來未曾發生斷絕的唯一大國。中國歷代王朝積累了豐富的邊疆治理經驗,它們都屬于傳統治國理政的智慧范疇,所形成的治理邊疆、開發邊疆的理念、思維與方略,都是優秀傳統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為21世紀新時代西南邊疆治理提供了有益的借鑒和啟示。本文擬從歷代王朝西南邊疆治理的三維視角展開探討,以請教于大家。
一、歷代王朝西南邊疆治理的基本理念
(一)邊疆概念及中國疆域的歷史形成
邊疆和疆域從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語詞概念。邊疆是一個具有國家歷史文化底蘊的概念,凡有邊疆概念的國家,多是那些具有悠久歷史的文明國家。人民、領土、主權是國家構成的三個基本要素,保護人民利益、捍衛國家主權、維護領土完整,是劃分邊疆、守護邊疆的根本要義。邊疆具有地理、政治和文化三重含義,其中地理意義上的邊疆,是指遠離國家中心區域的邊境地區;政治意義上的邊疆,是指政治實體勢力范圍內的核心區域的外圍部分,以及與其他國家(政權)勢力范圍的分界地區;文化意義上的邊疆,是指具有語言、風俗、信仰以及生活方式特點的民族地區,文化邊疆說到底就是民族意義上的邊疆。中國歷史上的邊疆概念,最早出現在《左傳·昭公十四年》①,本意是指兩國之間的政治分界線抑或寬度不等的地域隔離帶。在北宋《冊府元龜》中,邊疆用“外臣”稱之②;在《古今圖書集成》中,邊疆又以“邊裔”稱之③。所以,邊疆實質上就是拱衛國家中心地帶的邊界區域,但又不同于瀕臨邊界線幅員有限的邊境。本文所論及的“邊疆”,是指歷代王朝政權、重要政權的腹心地帶抑或核心地區的外圍區域。由于邊疆是靠近國界的邊遠地方,始終是國家疆域的邊緣地帶,因而在現存的歷代王朝官修史書、私家著述文獻中,一般都把邊疆與中央、中原和內地對舉。參與中國古代、近代邊疆構建和邊疆治理活動的,不僅有歷代中央王朝政權,而且有邊疆王朝政權和邊疆政權。從學理上看,邊疆很自然地涵蓋了疆域,這里的疆域是指王朝國家抑或重要政權有效管控的地域范圍。當邊疆作為當代邊疆省份使用的時候,其意就是指地處邊疆地區的省份抑或自治區,但又絕對不能把“邊疆”與“省份”等同起來。從政治屬性上看,邊疆是一道維護中原王朝國家安全的藩籬;從文化屬性上看,邊疆就是一塊“文明”與“野蠻”之間的過渡地帶[1]。歷史上的中原王朝政權,是一個在王朝統治區域基礎上形成的政治實體,即人們通常所說的王朝國家。王朝國家的華夏文明從腹地向周邊外圍輻射,華夏地區的外緣區域即為邊疆地區。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除了中央王朝政權有自己的邊疆之外,邊疆王朝政權和邊疆政權也有自己認定的邊疆疆域。但是它們邊疆理念中的內涵與中原王朝不盡相同。即使中原王朝在不同的發展時期,對于“中國”所賦予的涵義、對邊疆疆域范圍的理解也是不盡相同的。譬如,《歷代輿地圖》僅繪制中原王朝的直轄版圖,除了西漢王朝附有一張“西域地圖”之外,其余部分就連中原王朝的羈縻地區都沒有涵蓋在內。從春秋時期一直到明代,《歷代輿地圖》基本上只繪制了清代內地18省的建置,并沒有把青、藏、吉、黑、內蒙古等重要的邊疆地區囊括其中,更別談邊疆王朝政權和邊疆政權所屬的大片疆域,可以說這是一件極不慎重和極不妥當的事情。清王朝政府順應歷史發展的大趨勢,將中原地區與邊疆地區統一在一個王朝政權之下,首次實現了對滿、蒙、漢三個地區的統一,收復了原本屬于中原王朝管轄范圍的全部領土[2]。因此,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以前清王朝政府繪制的版圖,代表了古代歷史時期中國的基本國土范圍。當代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疆域范圍,同樣不同于1840年以前清王朝政府的版圖,因為近百年來資本主義列強和帝國主義侵略者,通過逼迫清政府簽訂各種不平等條約,宰割和瓜分了大片中國領土。
中國邊疆與中國觀念是緊密連在一起的。“中國”概念出自于華夏,華夏孕育中國,但又不斷地被中國超越,從而歷史地演化出一個“大中國”。正是由于“大中國”疆域的確立,才產生了作為整體中國與外部世界之間的區分。中原王朝對中國邊疆的認識和明確定位,就是中國之內、華夏之外的“四裔”所居之地[3]。譬如,在中國傳統觀念中,邊疆并不屬于國家建設發展的地區,其基本功能和主要職責是“守在四方”。這種傳統觀念一直延續到改革開放之前,邊疆地區基本上沒有搞大型的、重要的國家建設項目。再譬如,從古代到近現代相當長的時期內,中國學者因受這種傳統觀念影響根深蒂固,因而無論是研究跨國民族還是研究跨國文化,絕大多數人都是從“邊疆中心”視角出發,只注重研究國內部分人口變化趨向及歷史文化發展狀況,不太關注甚至漠視國外同一文化群體的存在[4]。其實跨國民族是邊疆地區一種特殊的民族存在形式,跨境居民具有兩種特殊的身份認同:一種是對國家政治認同即國族認同,另一種是對同源文化的民族認同。從一定意義上說,處理好跨境居民特殊身份認同問題,既有利于處理好國家政治族際與民族文化族際之間的關系,也有利于處理好中國與鄰國的睦鄰友好關系。中國邊疆突出的特征是邊疆的“主權性”,主權性是一國邊疆與其國土中非邊疆部分的共同特征,邊疆屬于中國領土神圣不可侵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國這個當代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另一個特性,是在保留其在帝國時代疆域版圖的前提下產生的。中國概念在先秦時期就出現了,只不過當時不是指一個政權抑或國家,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只是一個地域概念,抑或是指該地域形成的一種歷史文化。從嚴格地意義上說,春秋戰國時代的中國觀念,僅表明對華夏身份的認同,是周朝以及當時晉、鄭、齊、魯、宋、衛等諸侯國的一種自稱。秦漢兩朝所論及的中國觀念,是指受華夏文化浸染并且被秦漢王朝統一的區域;南北朝時期的南朝、北朝論及的中國,其觀念內涵與秦漢王朝時期幾近一致,一般都把對方稱之為“島夷”“索虜”。唐王朝論及的中國觀念,較歷朝歷代有很大的發展變化,譬如,把南朝、北朝管轄的領土,都看作是中國疆域的一部分。宋王朝中央政權則把同一時期的遼朝、金朝、夏朝視為“夷狄”,把它們看作除華夏族之外的各族。元王朝時期的中央王朝政權,把遼朝、金朝、夏朝統一納入中國疆域,華夏中國觀念的內涵與外延發生了深刻變化,尤其是華夏疆域與周邊夷狄逐漸融合,不僅中國的稱謂被各民族所接受,而且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格局也日漸形成。清王朝政府還將西藏、內蒙古統統納入中國疆域范圍,明確把鄰國的俄國、印度區分為“外國”,首次從定義上準確地厘清了“中國”與“外國”的關系。但是在內部論及內地18省與新疆、西藏和內蒙古的關系時,又把“中國”限定為內地18省,反映清王朝政府在對“中國觀念”理解上的不一致。譬如,在對邊疆疆域的理解上,經常含混地使用邊疆、海疆、夷疆、苗疆等概念。其中,“夷疆”除了用作泛指之外,主要指川、滇、黔等地方政權控制的地區;“苗疆”主要指位于湖南、廣西轄區內遠離府縣治理的地區。古時候的“夷疆”“苗疆”皆屬于“邊防”部署和守衛的地區,盡管它們有的并不在國家邊界線上,但由于它們所處地理位置多屬于軍事要塞,又處于內地各省交界處的偏遠山區,所以歷代王朝按照邊疆地區同等規格駐軍守衛。把“中國”作為主權國家的稱謂以及行使國家主權行為,這種統一的“中國觀念”是在鴉片戰爭之后形成的。“中國”進而成為清王朝政府標識的近代意義上的國家,因而清王朝政府繪制的“中國版圖”,也就是近代中國趨于成熟和較為定型的疆域版圖。1911年孫中山領導和發起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成立“中華民國”,中華民國把“中國”作為自己的簡稱,最終演變成為一個政治地理概念和中國疆域的稱謂。
中國疆域歷史形成和定型的基本規律。中國歷代帝王都有好大喜功的通病,總喜歡強調“天下國家”是一個本無所謂“外”、一切皆為“內”的“聲教”場所,總認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④。絕大多數帝王在位時,總覺得“王者無外”是邊疆治理的理想境界,無視邊疆的實際作用和重要價值。所以,中國與周邊國家在疆域和領土關系問題上,通常的狀況就是“有邊無界”。譬如,當中原王朝強盛的時候,王朝政府就對邊疆地區發號施令,周邊的其他民族也愿意與漢族建立統一共同體,抑或主動向中原王朝納貢稱臣,邊疆的疆域范圍就向外部擴張和推移;當中原王朝走向衰弱的時候,周邊的其他民族政權抑或政治勢力就會尋找機會離開,甚至反目成為敵對勢力,邊疆的疆域范圍就會向內收縮,這是歷代王朝邊疆治理的一個基本規律。對歷代王朝國家發展嬗變的歷史進程稍作梳理后發現,中國“大一統”觀念的包容性和邊疆地區的穩定性,對中國疆域的最終形成和定型具有決定性的意義。(1)自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滅六國、完成中國統一大業肇始,首次呈現出統一的中央集權制國家。秦始皇以“36郡”分天下,全國推行“車同軌、書同文”,初步形成了中國疆域較為定型的國家版圖,基本確立了法律意義上的“邊疆”概念。(2)在兩漢王朝統治的406年期間,漢王朝特封少數民族上層人物為侯爵到邊疆地區任職,抑或安排到漢王朝政府中擔任重要職務;漢武帝向周邊推行“開地廣境”“因俗而治”“輕賦稅”政策,終得“遠夷之和,同異俗之心”⑤;漢文帝實施守邊備塞、移民實邊政策,才有了華夏同少數民族的密切關系,繼而出現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人口遷徙。一個以漢族為核心的新的民族融合體由此產生。自此開創了劃分邊界和治理邊疆的歷史新紀元,基本奠定了中原王朝較為穩定的疆域范圍。(3)公元581年建立的隋王朝政權,是中國歷史上承南北朝、下啟唐王朝的“大一統”朝代。盡管隋王朝在短暫統治38年之后被唐王朝所代替,但是它實施的“羈縻”治邊,如請當地民族首領任郡、州長官,推行“輕徭薄賦”的做法,開創了全國范圍的“大一統”格局,在中國疆域發展與穩定上的歷史貢獻是毋庸置疑的。(4)穩定統治290年的唐王朝被稱為“太平盛世”,它是繼秦漢之后中國歷史上少有的鼎盛時期。唐高祖“追革前弊”“靜亂息民”“懷柔遠人”;唐太宗“夷狄亦人耳,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⑥,他們的文德理念成為唐代邊疆治理政策的理論基石。因而公元618-628年,唐王朝用10年時間消滅了封建割據的各方勢力,第二次完成了中華民族的統一大業。唐王朝統治者不僅秉持了秦漢以漢族為核心的文化傳統,而且開放包容地吸納了夷狄的合理成分,形成了中原王朝疆域對外拓展的嶄新局面。從唐代版圖的陸地疆域范圍看,北部邊疆為貝加爾湖,東北邊疆為庫頁島及朝鮮西部。唐之后“五代十國”的70年間,既是中國進入局部統一、中原王朝疆域收縮、邊疆王朝疆土大擴展的時期,也是中國歷史進入第二次大分裂時期(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分裂是在西晉王朝之后出現的)。(5)宋王朝是中國歷史上承五代十國、下啟元王朝的朝代,宋王朝分為“北宋”和“南宋”兩個階段。宋王朝是中國文化繁榮昌盛的時期,其對中國疆域歷史形成和定型的主要貢獻,是在調整唐王朝設置“羈縻”府州的過程中“順俗而治”,實現了“北方游牧文明”與“中原農耕文明”的大融合,完成了以長江中下游地區取代黃河中下游地區成為中國腹心地帶的框架建構。(6)在元王朝不足100年的統治時期內,元王朝實現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三次全國性大統一。元王朝在全國設置驛站、廣開交通,“通達邊情,布宣號令”[5];尤其是在西南邊疆的云貴、湖廣地區實行土司制,推行“因俗而治”“包容綏撫”,把對邊疆關注和治理的重點轉向南方。元王朝先后兼并了西遼、西夏、金、大理國和南宋,并且將這些王朝的邊疆疆域納入了“中國版圖”。(7)從元王朝開始至清王朝被推翻的整個歷史嬗變中,中國既出現了幾次較大范圍的統一,也出現過幾次較為嚴重的分裂,其間650年的持續統一,有利于中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最終形成。其中,明王朝推行的“受備為本”“剛柔并濟”“以夷制夷”的邊疆治理政策極富特色,而“興修水利”“移民寬鄉”的治理措施實屬利民之舉。清王朝設置“理藩院”參與制定和實施邊疆治理重大決策,在邊疆地區實施屯兵、設置卡倫、定期巡邊、移民開發、以邊養邊等政策,以及對歸順土官授予原職、適情調整的策略,確實為中國疆域在鴉片戰爭之前最終定型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二)歷代王朝對西南邊疆的認知
西南邊疆是一個具有特定含義的疆域范疇。當代中央政府以地理空間為坐標,把中國的疆域劃分為東南、東北、西北和西南四大板塊。這里的西南邊疆是從狹義上闡釋的,它包括云南、貴州、廣西和四川西南部。西南邊疆的疆域范圍,在先秦時期僅有云貴高原之巔的“滇”和“夜郎”,這是版圖面積小、人口數量少的兩個早期奴隸制國家。楚國曾在與秦國交戰失利后,派將軍莊蹻率領軍馬經夜郎入滇,但是沒有在云南建立正式的王朝統治。西漢后朝廷在全國設立13個“刺史部”,“益州刺史部”受命管轄包括“西南夷”在內的蜀地諸郡。當漢王朝與蜀漢統治中心入駐云南滇池流域及云南曲靖地區后,朝廷以“西南夷”為西南部邊疆。廣西在兩漢時期,尚未列入西南邊疆的范圍。直到進入宋王朝之后,朝廷為加強對邕州嶺南西部的統治,遂把廣西從整體上納入西南邊疆。公元1276年元王朝設立“云南行省”和“湖廣行省”,同時在云南行省設立78個驛站(其中74個為馬站、4個為水站);公元1363年設置“廣西行中書省”,這是王朝國家在廣西設立“建制省”的開端,一個以云南和廣西為主體的“西南邊疆”因之定型。明太祖朱元璋考慮到西南邊疆地勢險僻,素有“民風強悍”的特點,在西南邊疆派駐了大量軍隊。譬如,派遣到云南常駐的將士及家眷共有七八十萬人,僅駐扎在貴州天龍鎮的將士及家眷就有43萬人。考慮到廣西軍事戰略地位的極端重要性,朱元璋封侄子朱守謙為駐守桂林的“靖江王”,于公元1376年把“廣西行中書省”改制為“廣西布政司”。清王朝末期西南邊疆地區,已成為各族居民廣泛雜居、經濟社會相對發達的區域,清軍以關、汛、塘編制駐防廣西各地,主要功能和職責就是維持地方治安與鞏固邊防[6]。從當代西南邊疆隸屬的行政區劃角度看,西南地區涵蓋了四川省、貴州省、云南省、重慶直轄市和西藏自治區的五個省(區、市)。從西南邊疆地域范圍和空間覆蓋范圍看,主要是西藏自治區、云南省和隸屬于華南地區的廣西壯族自治區。盡管廣西從地域范圍上看并不隸屬于西南地區,但是廣西與越南陸域及海域接壤,不僅是對外改革開放的“橋頭堡”,而且是“陸路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的交匯點。考慮到廣西歷史特點和地域因素,把廣西壯族自治區納入西南邊疆地區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西南邊疆具有鮮明的歷史特點:自秦統一中國以來的2000多年時期里,盡管不同的王朝政府以族際治理為主要內容的邊疆治理政策千變萬化,但是有一個基本的共同點抑或基本傾向,那就是邊疆治理的核心是“守中治邊”“守在四夷”。這里的“守中”是原則,“治邊”是為了保衛中原腹地穩定,折射出王朝國家對中原腹地政治、經濟、文化發展的高度自信。歷代王朝對邊疆四夷,通常采取守勢從不主動出擊。唐太宗就曾說過:“治安中國,而四夷自服”[7],以此形成一個國家腹地與鄰邦之間的緩沖地帶。王朝國家對西南邊疆地區多采取教化為主的懷柔政策,在2000多年的歷史嬗變中,西南邊疆地區呈現出一些鮮明的歷史特點。(1)西南邊疆地緣政治發生重大變化。在元王朝之前朝廷不太重視西南邊疆地區的作用,基本上是由四川盆地的官府予以羈管。元王朝時期西南邊境地緣政治發生重大變化,朝廷在云南設立“云南行省”,改變了長期由四川盆地官府羈管的慣例,云南直接與中原地區建立人員往來和商貿關系。明代隨著西南戰略地位的顯著提升,朝廷先后在廣西和貴州設立省府。中原王朝對西南邊疆的統治制度,經歷了從“羈縻之治”“土司制度”到“改土歸流”的三個過程,表明朝廷統治蠻夷的方式比較重視因地制宜原則,并且隨著情況的發展變化形成了多樣化的制度形式,西南邊疆日益成為中原王朝對外開放的門戶。(2)西南邊疆與朝廷始終保持著良好狀態。歷代王朝統治者對西南邊疆的治理態度和治理方式,經歷了一個由量變到質變的過程。不但西南邊疆始終在朝廷的掌控之中,而且西南邊疆始終與朝廷保持著良好關系。譬如,在東晉、南朝統治的377年間,盡管邊疆的管控權常有變異,但一直奉中原王朝為正朔⑦;盡管南詔政權在云南存在254年,但始終沒有脫離唐王朝的統治,南詔始終稱自己是西南邊疆的局部政權;在云南“大理國”存在的317年間,曾被宋王朝冷落疏遠甚至視為“外邦”,但“大理國”始終俯首稱臣向朝廷納貢,從來沒有與朝廷發生過戰爭;元明清時期,西南邊疆也從未出現過影響全局的“地方割據”[8]。(3)西南邊疆各民族關系融洽和諧。西南邊疆是個多民族聚居的地區,各民族之間普遍互幫互助、關系融洽。尤其是漢族與各少數民族之間和睦相處,漢族在西南整體民族關系中發揮了主導作用;西南邊疆地區各民族非常注意同內地各民族的友好往來,從來沒有受到域外勢力的指使、破壞和干擾;由于地處偏僻山區與外界溝通較少,因而西南邊疆宗教種類比較齊全,也沒有受到外域宗教勢力的操縱,各宗教之間能夠做到相安共處。(4)西南邊疆戰略地位日漸凸顯。當南詔與吐蕃發生“強強聯合”的時候,無論是經濟實力還是軍事實力都顯著提升,云南地區首次登上了東南亞的政治舞臺。加之云南在軍事上的地理位置極為險要,一度對唐中央政權構成威脅;宋王朝統治者為避其鋒芒以大渡河為界,承認安南獨立并與大理國分而治之。這種局面一直到元王朝時期才有重大改變,才出現西南邊疆歷史乃至亞洲歷史的重大轉折。即使如此,西南邊疆在保障西南地區疆域安全,建立統一多民族國家方面做出了積極貢獻;對發展國家對外政治、經濟、外交關系方面也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5)西南邊疆與鄰國保持睦鄰友好關系。西南邊疆的對外邦交關系,經歷了從廣義蠻夷到鄰國的曲折發展過程。在經歷長期歷史嬗變之后,廣義蠻夷陸續分化為邊疆民族,有的竟然變成了鄰國。西南邊疆跨國民族關系總體上是和諧的,與鄰國基本上保持了睦鄰友好關系,沒有與鄰國發生具有領土爭議之類的戰爭[8]。
二、歷代王朝西南邊疆治理的方針政策
(一)歷代王朝西南邊疆治理的方略
歷代王朝從來沒有停止過邊疆治理活動。邊疆治理活動從本質上看,是運用國家強制性權力并動員社會力量解決邊疆實際問題的過程。不同歷史時期的國家政權,根據邊疆面臨的實際問題和國家治理的總體安排,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地采取適當的方式進行邊疆治理活動,從而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邊疆治理思想和治理方略。譬如,在公元5世紀的時候,由云南瀾滄江、怒江中上游地區傣族部落組建而成的聯盟國家,就被同時期的漢文典籍稱之為“哀牢”⑧;東漢建武元年(公元51年)其首領率2700戶請求歸順,被光武帝冊封;東漢明帝以哀牢和博南縣為基礎設立“永昌郡”,任命西部都尉鄭純為永昌太守。公元8世紀30年代,云南南詔曾在唐王朝的支持下,合“六詔為一”并統一洱海地區建立“南詔國”,接受了唐王朝委任的“刺史”“臺登郡王”“云南王”“南詔王”“滇王”等封號。在南詔發展頂峰時期,其勢力范圍曾擴展到云南、四川和貴州的一部分地區。西南邊疆治理在本質上是一種空間治理和區域治理,涵蓋了國家主權性邊疆治理和非主權性邊疆治理兩大塊內容,這里以清王朝末期邊疆治理為例展開論證。在近代邊疆危機險象環生的情況下,西南邊疆治理就是國家治理、民族治理的重要內容,成為清王朝治國理政的大事情,維新變法倡導者康有為力主“五族合一”理念。康有為變法思想形成于光緒十二年(公元1886年)。基于清王朝邊疆治理體系中具有“內屬外藩”之別的緣故,對“內屬”擁有國家主權,對“外藩”則不具有國家主權。譬如,西南邊疆的緬甸、越南就屬于外藩,日本帝國主義對外藩的殖民侵略,毫無疑義地加深了西南邊疆的危機局面。康有為在《民功篇》中,洞察了清王朝邊疆疆域空間結構,認識到邊疆與內地唇亡則齒寒的關系,首次論及邊疆史地和邊疆治理問題,傾注了他對邊疆治理的關切。借鑒德國、俄國和日本的常備陸軍制,考慮到藏、滇、桂等西南邊疆的實際情況,康有為建議在全國常備陸軍70萬人,起碼要用35萬陸軍保衛邊疆。他主張在邊疆地區辟地利、開民智,通商業、廣郵政,將鐵路延伸到藏、滇、桂等西南邊疆地區,“非獨藉鐵路以運兵防邊,更亟須鐵路以辟地利、發民智”[9]。他建議中央官制中的農、工、商、虞、礦部制定邊疆建設規劃,用現代的技術手段發展邊疆農業、畜牧業和漁業;工部則設立和健全云南大理石局、銅器局,保障邊疆物產使用機器工業化生產。他認為只有牢固樹立滿漢不分、邊疆內地不分,四萬萬各族同胞同為“國民”的理念,才能夠制定出“邊疆優先”的治理方略。基于邊疆與中原歷史上民族交融,已經形成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現實狀況,康有為主張把蒙古、新疆、西藏和東北三省等邊疆地區,視為整體國家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他已經洞察到“排滿革命”可能帶來種族沖突和邊疆領土分裂的后果,強調要建立堅固的邊疆與內地“一體化”的國家空間結構。革命黨人正是在一定程度上吸取了立憲黨人“五族合一”思想的合理成分,才最終形成了近代“五族共和”的建國方略。“康有為的《官制議》《物質救國論》和《理財救國論》,構成了他國家建設方略的主要內容,自認為三者齊備可以使中國富強,邊疆建設是其有機構成部分。”[9]康有為在清王朝末期撰著的《大同書》中,規劃的現代中國是獨立自主的現代化國家,力圖繼承清王朝邊疆使之成為現代中國的建設性因素,把“邊疆中國”作為“現代中國”的立國基礎,基本上構想了一個現代精細化的邊疆治理體系,其思想精髓超越了中國傳統王朝和當時西方民族國家的理念。
(二)歷代王朝西南邊疆治理的政策
歷代王朝的“邊政”少有主動介入地方經濟社會事務。如果把邊疆治理的思想意志形成歷程,拉出一個時序粗線條來表述的話,那么早在夏商時代就已萌芽;作為“治邊之策”的完整思想體系,大體形成于先秦、定型于秦漢,發展完善于唐之前的朝代。學術理論界論及的“邊政”,多指邊疆地區的“邊疆政治”。相對于清王朝政府來說,“邊政”是一種“地方政治”;相對于外交來說,“邊政”是一種“內政”。對于像中國這樣統一的多民族國家來說,邊疆建設在國家政權建設中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實事求是地說,清王朝晚期的邊疆治理之策多為空談,少有主動介入邊疆經濟社會發展事務的,國人逐漸對清王朝政府喪失信心。為論證方便起見,這里以近代清王朝的邊疆治理政策為例展開探討。從總體上看,清代繼承了歷代王朝恩威并施的邊疆治理之策,為籠絡邊疆各民族上層人物,給他們無代價分封官爵和世襲爵位,實行滿漢與部分少數民族聯姻,尤其是與蒙古的王公貴族聯姻,最大特點就是“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⑨。“羈縻政策”是包括清王朝在內的歷代王朝普遍使用的一項政策,其目的就是在不改變邊疆原有政治實體結構的前提下,強化中原地區對邊疆地區的輻射力和影響力。唐王朝是實行“羈縻政策”最有代表性的朝代,李淵明確指出,邊疆民族地區情況完全不同于內地,應當而且必須實施“羈縻政策”。土司制度始于元朝、完善于明朝,清王朝在繼承“羈縻政策”的基礎上結合西南邊疆實際,對“土司制度”進行了改革創新。土司制度是清王朝政府使用得最嫻熟的一項“治邊制度”,最終發展成為西南邊疆治理的基本方針。進入晚清后,清王朝基本上處于內憂外患的狀態,帝國主義列強對邊疆地區虎視眈眈,不只是西南邊疆危機四伏,東北、新疆、西藏、蒙古等邊疆地區同樣險象環生。各國在華勢力為了謀求宰割中國領土的上峰地位,暗暗策劃并挑撥中國邊疆叛亂。“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占領中國東北、各國紛起而效尤,幾乎所有邊疆地區都進入了“多事之秋”。相對于“天朝上國”,近代中國確實陷入“衰世”。晚清政府基本上無力整合地方政治,地方主義在邊疆地區肆意蔓延。為了撐住搖搖欲墜的封建王朝體系,清政府制定“門戶開放”政策、開辟“自開商埠”,用以維持各國在華力量均勢平衡。“中國邊政”問題日趨嚴重,為了維護民族生存、抵御列強瓜分中國領土的圖謀,加強“邊政建設”實屬當務之急。國民政府陸軍上將黃慕松在1936年曾指出:“何謂邊政?國家對于邊疆所行之政令,無論其為保衛,為治理,為開發,亦常因地制宜而有特別注意規劃之必要。”[10]也就是說,邊疆治理政策不能坐而論道、陷入“文化空談主義”,必須包括具體的邊疆治理政策、邊疆開發政策、邊疆安全政策、邊疆文化教育政策等。概括成一句話,就是邊疆治理政策必須主動介入邊疆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事務。
西南邊疆的有效治理是一個漸進的發展過程。歷代王朝對西南邊疆實施管控的主要治理之策,就是嫻熟地使用“羈縻政策”。“羈縻政策”的核心內容,是王朝統治者為籠絡少數民族統領,防止他們對朝廷產生異心而實施的一種地方統治政策。“羈縻政策”中的“羈”,就是普遍運用軍事的和政治的高壓手段對邊疆地區予以控制;“縻”就是普遍采取經濟和物質利益的恩惠措施予以撫慰,尤其是在邊疆少數民族地區設立特殊的行政治理單位,一方面承認當地酋長、首領在本民族和本地區的政治統治地位;另一方面任用少數民族地方首領為地方治理的官吏,除了確認邊疆地區在政治上隸屬于中央王朝、經濟上有朝貢的義務之外,其余一切屬于地方的、本民族內部的事務,均授權由少數民族首領自己處置。歷代王朝通過對邊疆地區使用恩威并舉的“羈縻政策”,處理中央與地方少數民族聚居區的關系,以達到維系王朝中央集權制統治的目的。在元王朝之前的整個邊疆治理實踐中,中原王朝對祖國邊陲地區以及邊遠地區,普遍實施非常寬松的“羈縻政策”。對整個中國邊疆疆域的管轄,按照中原王朝、邊疆王朝和邊疆政權的規制實施治理。“羈縻政策”源于秦漢王朝時期,興盛于唐宋王朝時期。秦王朝在其統治的15年間,建立了基本的政治統治制度,創設了郡縣兩級行政區(全國設立36郡,后來增至40多郡),在邊疆和“夷狄聚居”地區設立與縣同級的“道”。漢王朝在周邊“夷狄聚居”地區設置有別于內地的“邊郡”,中央王朝在“邊郡”不征收賦稅,讓聚居在邊疆地區的少數民族居民休養生息,“邊郡”的日常行政開支由周邊的“內郡”支付。唐太宗“四海一家”的理念,促使“羈縻政策”達到鼎盛階段。唐王朝積極拓展疆域和營邊的治理實踐,集中體現在王朝政府在邊疆及其邊遠地區廣設羈縻州府。譬如,唐開元年間在東北、北方、西南和嶺南,就設置了850個羈縻州府。盡管唐王朝鼎盛時期直轄的版圖略小于漢王朝,但唐王朝中央管轄的羈縻州府的疆域范圍,則遠遠超過兩漢王朝。即使在還沒有實現有效管轄的邊疆地區,唐王朝也盡可能地設置羈縻州府,羈縻州府拓展邊疆、治理邊疆、經營邊疆的開支,均由王朝中央國庫開支。宋王朝為了和諧邊疆以及拓展邊疆疆域,曾以西南邊疆的大理國、安南等為外藩,中央政府與其劃界而治;為加強對蠻夷的長久穩定統治,王朝政府改革羈縻州縣制度,從制度上加強土官的權威性;在西南邊疆蠻夷地區設置了260多處羈縻州、20余處羈縻縣。元王朝時期在南方蠻夷地區實行“萬戶制度”,在不同的邊疆地區實施不同的治理制度,對邊疆地區與鄰邦實施相異治理之策。元王朝在全國推行的“行省制度”,有利于國家邊疆疆域的統一和鞏固,促進了邊疆地區經濟社會發展。在元王朝統治時期,還完善成了土司制度的改造任務,開展了對邊疆地區更加深入的有效治理。明王朝朱元璋對西南邊疆派駐了大量軍隊,開始以駐軍和隨帶軍人家屬為主要途徑的大規模移民潮,促進了西南邊疆地區人口的繁榮和經濟發展。清王朝統治時期基本完成了政治制度上的改土歸流任務,不僅推動了西南邊疆地區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而且擔負了維護西南邊疆疆域安全的歷史責任,通過邊疆治理促使西南羈縻地區向正式國土轉變,因地制宜和因時制宜地把羈縻地區的疆域轉化為穩定的國土,堅定地維護了清王朝的國家版圖和邊疆安全。可以說清代前期是中國歷史疆域最穩定、西南邊疆地區最鞏固的時期。清王朝制定的邊疆治理制度,對中國歷史疆域的形成和鞏固發揮了無與倫比的作用,堪稱為歷代王朝最為系統、完整和成熟的邊疆治理制度體系。
(三)歷代王朝西南邊疆治理的共識
對西南邊疆治理形成了諸多共識。歷代王朝實施西南邊疆治理政策,經歷了一個自秦漢王朝到清王朝逐漸發展完善的過程,形成了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邊疆治理的政策體系。其中,清代邊疆治理的政策體系,是集中國歷代王朝邊疆治理政策之大成,既積累了諸多邊疆治理的經驗教訓,也形成了諸多西南邊疆治理的共識。(1)邊疆治理體系自秦漢到清王朝不斷發展完善。在秦漢王朝時期,初步形成了早期的邊疆治理政策,經過隋、唐、宋、元、明各朝代的經營發展,到清王朝中期已形成了比較完備的邊疆治理政策體系,具有地域廣闊、內涵多樣、歷史承繼和影響深遠的特點。(2)王朝政府的權威性是掌控邊疆治理秩序的關鍵。對于統一的多民族國家來說,邊疆多是地緣政治孤懸、經濟實力薄弱、文化心理素質較差的區域,掌控邊疆治理秩序和安全環境,須臾離不開王朝政府的權威性。權威性既體現在國家的經濟實力、軍事實力和文化實力諸多方面,還體現在王朝政府具有凝聚力、號召力和向心力上面,必須強化中央政府對邊疆地區的管控能力。(3)穩健的邊疆治理政策是促進邊疆地區和諧發展的催化劑。朝廷關于西南邊疆治理切合實際的政策措施,有利于促進多民族國家的鞏固與統一,有利于促進多元一體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形成與發展,有利于進行邊疆地區的經濟開發和社會建設,有利于推動邊疆與內地政治經濟一體化進程。由于邊疆遠離中央政治權力中心,地理環境復雜、邊事瞬息萬變,王朝中央派往邊疆官員的溝通能力、協調能力和治理能力,對邊疆秩序穩定和社會和諧發展至關重要。(4)“內邊”與“外邊”防務協調統一是穩疆固邊的根本舉措。古代疆域內大小政權的“邊”稱之為“內邊”,邊疆區域防衛稱之為“外邊”,明王朝之前的“治邊”多指“內邊”。明朝時期倭寇禍害中國邊疆近200年⑩,帝國主義列強用大炮轟開清王朝的大門,迫使清政府簽訂一系列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西南邊疆陷入“內邊”“外邊”雙重危機,外患日益突出。但是清王朝政府仍執迷不悟,沉迷于治理“內邊”而防患于“外邊”,致使邊疆治理政策全面破產,晚期“治邊政策”的教訓必須深刻汲取。(5)歷代邊疆治理政策的成功經驗值得借鑒。研究古代邊疆治理政策的得失成敗,必須與中國國情實際結合起來,充分認識“大一統”思想在邊疆治理中的重要作用。譬如,漢唐兩代就致力于完成“中國統一”大業,把全國各民族“大一統”的理念變為現實。元王朝在邊疆治理上功勛卓著,其統一規模大于唐漢王朝,形成多民族國家的“大一統”格局,對后續王朝政府具有重要的影響作用。清王朝前期和中期對統一多民族國家的作用絕對不能低估,清王朝政府對中國疆域的“有效管控”超過以往朝代。以史為鑒、經世致用,是研究邊疆史地的根本目的所在。
三、歷代王朝西南邊疆治理的實踐啟示
(一)邊疆治理能力衰弱致使主權領土丟失
清末邊疆治理能力衰弱致使部分主權領土喪失。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降,帝國主義列強用大炮炸開長期緊閉的國門,清王朝頃刻之間變成了被蠶食鯨吞的對象。譬如,1872年日本強行分封琉球國王尚泰為藩王,此為侵占琉球邁出的第一步。1874年又歪曲《中日北京專約》,以此威逼清政府承認琉球是日本屬國的依據并吞并琉球,對外宣布琉球“廢藩置縣”。此口子一開,中國邊疆立馬陷入覆水難收的危機之中。又譬如,1885年簽訂不平等的《中法條約》,清政府被迫放棄在越南的宗主國地位,越南自此淪為法國的殖民地;1886年英國逼迫清政府簽訂《中英會議緬甸條款》,自此緬甸成為英屬印度的一個省而淪為殖民地;日本再次通過1895年簽訂不平等的《中日馬關條約》,朝鮮又被日本納為殖民地。除此之外,還有6次大片領土被列強侵吞的記載:(1)1842年清政府被迫與英國簽訂不平等的《中英南京條約》,75.8平方公里的香港被迫割讓給英國;(2)1860年沙皇俄國迫使清政府簽訂不平等的《中俄北京條約》,將黑龍江以北和烏蘇里江以東的大片領土割讓給俄國,一次性丟掉了100萬平方公里的邊疆領土;(3)1864年中俄再次簽訂不平等的《堪分西北界約記》,一次性將北起阿穆哈山、南達蔥嶺,西自愛古斯河、巴爾喀什湖、塔拉斯河一線,東臨伊犁九城、塔爾巴哈臺綏靖城,約44平方公里的邊疆領土劃歸俄國;(4)1881年中俄簽訂不平等的《改訂條約》,又一次性地把新疆霍爾果斯河以西7萬平方公里的邊疆領土割讓俄國,并且把烏孜別里山口以南的2萬平方公里邊疆領土作為“帕米爾待議區”;(5)1895年俄英聯手迫使清政府簽訂不平等的《大不列顛政府及俄國政府關于兩國在帕米爾地區的勢力范圍的協議》,兩國瓜分了中國邊疆2萬多平方公里的帕米爾領土;(6)1900年沙俄趁八國聯軍侵華之機,出兵侵占了位于黑龍江左岸,沿江南北長約75公里、東西寬約40公里的3000平方公里領土[1]。通過梳理發現,在晚清歷史上國與國之間邊界的劃分毫無公理可言,邊界勘定的結果無一不是強權政治、弱肉強食的產物;鄰國日本是最先侵犯中國邊疆領土主權,在世界上公然羞辱中國的國家;沙皇俄國是威逼清王朝政府最兇狠、侵吞中國邊疆領土最多的國家。還是毛澤東主席講得好:“槍桿子里面出政權”,必須靠槍桿子捍衛國家主權、保護邊疆領土完整,“落后就要挨打”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二)邊疆社會和諧穩定符合中華民族利益
中原王朝消極“治邊政策”阻礙了西南邊疆發展壯大。中原王朝把內地群體和邊疆群體劃分為“華夏”“蠻夷”兩類文明,不僅暴露了王朝政府在本質上區分“核心腹地”和“邊疆地區”的狹隘心理,而且揭示了中原地區和邊疆地區居民在物質文化生活水平諸方面的重大差別。在處理核心腹地和邊疆地區關系問題上,先秦時期提出“五服”說和“九服”說。這是一個以“中土王畿”為中心的差序格局,即通過中間圈過渡直抵外圈“蠻夷要服”“戎狄荒服”,自視為天下文明的頂點。由此構成了朝貢體系的基本框架,造就了根深蒂固的“中國中心”理念,這是中原王朝產生“華夷之辨”的思想根源。由于處理核心腹地和邊疆地區關系的復雜性,自漢代不再適用“五服”說和“九服”說,但它卻深刻地影響了歷代王朝的邊疆治理政策。這里以宋王朝對云南大理國的治理之策為例,探討中原王朝“治邊之策”對邊疆地區經濟社會發展的影響。在西南邊疆地區治理問題上,宋王朝消極地吸取了唐王朝滅亡的教訓,認為“唐亡于黃巢,而禍基于桂林”[11]。以“若興兵攻取,死傷必多”[12]為由,放棄了統一大理國的構想。不僅如此,宋王朝還消極地處置同南海諸國的關系。尤其是在處理與邊疆少數民族的關系上,宋太宗堅持“守中治邊”原則,強調“外憂不過邊事”[13],對西南邊疆“羈縻民族”統一分類,對不同民族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其中,把“大理國”視為“大蠻”,列為西南邊疆重點防御對象。在宋王朝統治者看來,昔日南詔是造成唐王朝滅亡的罪魁禍首,今日的大理國可能造成的危害同樣不可低估。宋王朝不僅放棄統一大理國,而且《宋史》居然還將其列為“外國”。公元1136年翰林學士朱震重申:“以大渡河為界,欲寇不能,欲臣不得,最為御戎之上策”[14]。隨著北方地緣壓力的逐漸增大,宋王朝統治者認為大理國是西南邊疆最不安定的因素,對大理國的防御不斷加強。通過隔絕與大理國的一切關系,杜絕邊疆隱患的發生。由于宋王朝部分統治者對大理國素有先天仇視的心理陰影,加之對云南地緣戰略地位認識不足,不僅在事實上阻止了大理國同中原地區的經濟和人文往來關系,而且直接影響了宋王朝對整個西南邊疆的有效治理,為其自身滅亡埋下了禍根。譬如,蒙古之所以能夠聯合大理夾擊宋王朝,根本原因就是利用了朝廷對大理國“無為而治”的后遺癥和云南的地緣優勢。總之,宋王朝對大理國的消極治理政策,致使大理國與朝廷之間雙方的文化交流終止,整個云南地區商品經濟長期發展滯后,同時還嚴重地制約了大理國乃至云南省對外交流關系的發展。
(三)大一統秩序構建有利于中華民族認同
“大一統”思想是歷代王朝“中國觀念”的核心。早在世界文明前夜的堯舜禹時代,夏啟廢除禪讓制度而“家天下”,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王朝。相關的佐證資料來源于殷商甲骨卜辭及古文獻記錄。為核實資料的真偽,筆者曾兩次到河南“安陽殷商遺址博物館”進行考察求證。在有據可查的古文獻資料中,“商”除了因地而得名為“殷商”之外,在歷史上還被稱之為“中商”“大邑商”“土中”和“中土”。四方諸侯被稱之為“東土”“南土”“西土”和“北土”,借以凸顯商朝居“四方”的核心地位,證明“安陽殷都”已成為黃河中下游地區,社會文明發達程度“高于四方”的核心區域,“一統天下”的思想因之而萌芽。當時所理解的“四方”,就是東西南北四個朝向,“天下”即通常所說的“四方”抑或“萬邦”。按照周天子的觀點,普天之下、地理四方、四夷屬國“莫非王土”,“一統天下”的思想在西周得到進一步加強。盡管進入戰國后周淪為大國的附庸,“一統于周”的觀念也成為“過去時”。但經過春秋戰國時期的民族融合與文化交流,以夷狄為代表的諸多民族自愿融入華夏,最終在中原地區形成了“華夏族”這個穩定的古代民族共同體。漢族以繁榮的經濟文化、眾多人口以及廣袤的地域,成為中華民族的主體及凝聚的核心,夯實了以“華夏族”為軸心的“大一統”思想基礎。最為典型的代表性思想是孔子在《春秋》中極力主張“大一統”理念,強調要“一統于周禮”[15]。《禮記·禮運》首推“天下為公”的“天下大同”學說,這是對華夏“大一統”思想的最佳表述。直到秦王朝統一中國,才使得“天下大同”的“大一統”由理念變為現實。漢武帝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為歷史上“漢承秦制”做了最好的腳注,體現秦王朝“大一統”制度在漢代得到延續和發展。董仲舒是西漢著名的“公羊學”大師,他把戰國后所有儒家學說在春秋“公羊學”名義下統一起來,使之成為“霸王道雜之”“合于漢家制度”的學說,建立了一套適應封建王朝集權體制需要的“天人合一”的政治理論。學術理論界經常講到的“正統”觀念,就是源于《公羊傳》“君子居大正”“王者大一統”,即統一天下、一脈相承的政權被稱之為“正統”。秦漢兩朝開疆辟土奠定了中華民族的疆域基礎,邊疆與內地、“中國”與“四夷”相統一的觀念得到加強,創造了中華各民族同為一體的“華夷一統”的現實,強化了各民族統一于中華民族的民族認同,“大一統”思想自此成為歷代王朝“中國觀念”的核心。
(四)西南邊疆治理經驗構成中國經驗的重要組成部分
人類文明包含了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制度文明和社會文明諸多方面內容,涵蓋了人類歷史活動所有建設性的積極成果。“文明是促使人類脫離野蠻狀態之所有的社會行為及其成果積累的總和。”[16]因而中原王朝習慣于把社會群體分為“華夏”“蠻夷”兩類文明。從一定意義上說,它對于西南邊疆地區文明歷史的認識和西南邊疆治理實踐的研究,具有一定的歷史意義和現實價值。以黃河、長江中下游為核心地帶的中原王朝,素以發達的農耕文明著稱于世,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政治社會結構,最終以整合周邊政治勢力的方式,形成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在這里秦王朝開疆辟土、首次實現中國統一,功高蓋世;兩漢421年的穩定統治,鞏固了秦王朝全局統一的格局;唐王朝以遼闊的國家版圖以及萬國來朝的氣象形成了歷史上少有的太平盛世。唐代的“安史之亂”使得唐王朝版圖萎縮,五代十國繼而出現南北朝之后的第二次大分裂,致使兩宋管轄的疆域僅及漢唐時期的1/5。元王朝是由少數民族建立的第一個全國性政權,元王朝結束自唐末以后的分裂局面,再次實現了國家的統一,促進了中華整體觀念的加強,推動了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鞏固和發展。明王朝提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在推翻元王朝之后繼而稱“華夷一家”,明帝開始強調“正統”,“夫天下一統,華夷一家,何有彼此之間?”[17]足以表明經過遼、宋、夏、金幾個朝代的民族融合與文化認同,中華民族的整體觀念和“大一統”思想深入人心。身為少數民族的清王朝統治者,為避免在民族觀中使自己處于“夷”的地位,改變歷代王朝“華夷之辨”“尊夏賤夷”的傳統做法,提倡“首崇滿洲”的政治意識。經過勵精圖治、苦心經營,清王朝最終鞏固了這一持續統一的局面,完成了對包括西南邊疆在內的整個邊疆地區的統一,贏得了中國歷史疆域與邊疆地區雙雙穩固的豐碩成果,建立了比過去任何一個朝代都更加鞏固的“大一統”帝國。所有這些邊疆治理成就,使得華夏文明的內聚力迅速增強,加之中原王朝積極吸取其他民族的文明成果,第一次展現了漢族離不開少數民族、內地與邊疆彼此離不開的歷史發展趨勢,從而為中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構建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然而當人類社會進入19世紀中后期,王朝政府在帝國主義列強刺刀的威逼下清醒地認識到,傳統“守在四夷”的老黃歷已經過時了,中國只不過是“萬國”中的“一國”而已。王朝政府開始在“民族國家”的話語體系內,審視對西南邊疆治理的經驗教訓,民族國家領土主權的觀念逐漸明晰。王朝國家已經意識到再偏遠的邊疆領土,也是防寇、御侮、備邊的前沿陣地,開始將邊疆地區統合為“一個國家核心地帶的邊界地帶”,構建比較融洽的中央政府與西南邊疆地區的民族關系,著力推行邊疆與內地的均質化政策。中原王朝2000余年的邊疆治理實踐表明,中原王朝始終堅持與邊疆地區對話大于分歧,謀求彼此友好發展、相互團結大于分裂,在實踐中形成的“治邊理念”“治邊方略”“治邊政策”,以及處置與邊疆王朝和地方政權之間關系的基本原則,確實值得后世認真地探討和總結;歷代王朝治理邊疆、開發邊疆和經營邊疆的經驗教訓,構成了中國“歷史邊疆”“鞏固邊疆”“開發邊疆”的“中國經驗”。西南邊疆治理畢竟是整個國家治理的一部分,西南邊疆治理的經驗也就是中國經驗的一部分。它的彌足珍貴之處不僅體現在它能夠促使當代中國邊疆治理能力現代化,而且對當代世界邊疆和諧治理具有極為重要的借鑒和指引作用。
注釋:
①(春秋·魯)左丘明《左傳·昭公十四年》。《左傳》原名《左氏春秋》,是一部獨立撰著的史書。
② (北宋)王欽若《冊府元龜(全十二冊)》,中華書局出版,2003年出版,見《外臣部·總序》。
③(清)陳夢雷《古今圖書集成》,全書共10000卷,目錄40卷,共分6編32典,是現存規模最大、資料最豐富的類書,清雍正六年用銅活字印刷。這部被稱為“古代百科全書”的《古今圖書集成》,與《永樂大典》《四庫全書》并列為中國古代三部皇家巨作。
④(春秋·魯)左丘明《左傳·昭公七年》。原文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⑤(南宋)范曄《后漢書》卷四十七(班超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原文為:“先帝重元元之命,憚兵役之興,故使軍司馬班超安集于窴以西。超遂逾蔥領,迄縣度,出入二十二年,莫不賓從。改立其王,而綏其人。不動中國,不煩戎士,得遠夷之和,同異俗之心,而致天誅,蠲宿恥,以報將士之讎。”
⑥(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九七。沈志華、張鴻儒主編:《資治通鑒文白對照》,中華書局,2009年版。
⑦正朔是由中國古代天命理論、大一統思想以及華夷之辨等古代思想理論的發展而產生的政治概念,即“正統”的意思。它象征著王朝統治、代表“中國”的合法性與唯一性。
⑧“哀牢”為傣/泰語“哀隆”轉譯。公元前5世紀,瀾滄江、怒江中上游地區的傣族部落小國以“勐掌”(意為“象國”、漢譯“乘象國”)為中心組建聯盟國家,“勐掌”首領成為整個聯盟國家的共主,各國百姓稱其為“詔隆”(意為“大王”、漢譯“九隆”),各國首領稱其為“哀隆”(意為“大哥”、漢譯“哀牢”);“勐掌”也因此被各國稱為“勐達光”(意為“中央之國”)。
⑨“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 出自《禮記·王制第五》,意思是根據邊疆的不同情況,采取不同的管理制度。
⑩倭寇主要組成人員是以日本的武士、浪人為主。元末明初日本正處于所謂的“南北朝時期”,日本政局混亂、諸侯林立,相互之間爭斗不斷。在這場爭斗中失利的南朝封建主為了恢復實力,派出大量武士、商人和浪人到中國沿海地區,進行武裝走私和搶劫燒殺的海盜活動。后來日本北朝封建主為了加強與明王朝的經濟貿易,派軍隊在日本境內絞殺倭寇,大明的沿海地區獲得了短暫的和平。但這之后日本政府因為修改了與大明的貿易政策,倭寇又死灰復燃。到明王朝中期,由于國力衰退,倭寇勢力越發猖獗。
華夷之辨或稱夷夏之辨,用以區別“華夏”與“蠻夷”。古代華夏族群居于中原,為文明中心區域,周邊則較為落后,因此逐漸產生了以文明禮義為標準進行人群分辨的觀念。先秦區分人群主要以文化程度而不以種族,合于華夏禮俗文明者為華,或稱夏、華夏、中國人,不合者為夷,或稱蠻夷、化外之民。
《公羊傳》亦稱《公羊春秋》,是專門解釋《春秋》的一部典籍,其起訖年代與《春秋》一致,即公元前722年至前481年,著重闡釋《春秋》的“微言大義”,用問答的方式解經。相傳其作者為子夏的弟子,戰國時齊人公羊高。起初只是口說流傳,西漢景帝時,傳至玄孫公羊壽,由公羊壽與胡母生(子都)一起將其著于竹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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