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激烈的人

宋烈毅

巨大的樂器

對面樓上彈琴的人，此刻，我關于他的想象只和他的鋼琴有關。我想象這巨大的樂器是如何被吃力地抬到樓上的，而我一旦想象到樓梯，這個彈鋼琴的人就立刻懸空了，我在腦海中取消.了對面的樓房，或者說整座樓房都變透明了。這個彈鋼琴的人以懸空的姿勢坐在鋼琴前，這和他正在演奏的樂曲無關。我尚不明_了我透視樓房的某種心理動機，這也不是我的特異功能，我不明.了的，還有這巨大的樂器何以能夠在一個人、的房間里發出這涓涓細流之音。我知道，相隔不遠的是：他嫻熟的技藝已經能夠表達他豐富的感情，而我在一種專注的走神中得以透視。

自行車

我的自行車停在車庫里，它代替我在車庫里度過夜晚。我是不可能住在車庫里的，所有人都不會，除了那個看守車庫的人。只有他知道我的自行車在車庫的夜晚里安分或不安分。安分或不安分——這都是我的猜測，我只會在偶然的夢境里來到那個車庫，但不見一輛車子。我多次夢見自己學會了騎車子是在少年時，暢快淋漓，那幾乎就像是在空中飛行。我還夢見自己就睡在懸崖邊，就像一輛車子，懸空了一只車輪。

失過火的廠房

那片失過火的廠房，我又去看了它，在一個下了雪的冬天。它燒焦的一切都被白雪覆蓋著，這是和周圍其他的樓房不一樣的，其他樓房上的雪幾乎都融化了。似乎只有它在等待春天。它的殘骸和積雪正融為一個整體，在某種情感因素的作用下，這種風景或許是值得觀看和欣賞的。

富有的孤單

我希望我是一首被人即興演奏的曲子，在這個小小的家庭音樂會上，讓人感到稍許的陌生。他們是記不住它的樂譜的，只有隱約的旋律在某種氛圍中反復出現。他們要想再次進入這種氛圍是很難的，因為即便是彈琴的人也無法再次演奏它。因此我是無法重復出現第二遍的。我希望在這個演奏者的鋼琴上擺放著一只干凈的玻璃瓶，瓶口很小，里面只插著一枝單瓣的鮮花，它和我這個人一樣始終保持著某種富有的孤單。

保持嚴肅的笑聲

往我的身上不停地扔呼啦圈的人，他們的笑聲里仍舊有一種嚴肅。我要求他們嚴肅地做這件事。我的身體需要套住一些東西，然后我從旋轉不停的姿勢里走出來，如釋重負地脫去了這些東西。有時不是呼啦圈，有時是像呼啦圈那樣的東西，它們在我身體上旋轉成一個非常寂靜的彩色的圓筒。我要求他們可以笑但必須保持嚴肅——最終，累得虛脫的是他們。

捧著干花的人

我已經很多次地去看一個病人了。這個被白色被單緊緊裹著的人已經像干花一樣，只剩下一雙大而依舊有神的眼睛。我去看這大而有神的眼睛，它們一再地鼓勵我去看它們自己。我被這個被單里的人所深深吸引。我實在說不出來在我身上有何優點，如果有的話，那就是易于被眼睛吸引。有時我去看這個病人，仿佛我就是捧著干花的人，而他已經一點一點地在濕漉漉的花瓣上蘇醒。

內心激烈的人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收留我的是這座銀行大廈。我不得不在這里停留一陣子，在它的屋檐下，在它的自動取款機旁邊，我找不到可以消磨時光的辦法。我只有干等著。如果它是一家服裝店該多好，我就可以站立在它的櫥窗外面，哪怕看一看櫥窗里穿著單薄衣服的塑料模特也是好的。我是在和自己討論避雨的方式中消磨掉這段難熬的時光的。我的內心經常在激烈爭論，我站在銀行大廈的外面不是一個人。

銅管樂器

我每天都有昏昏欲睡的時辰。有時我會在白天做夢，我在白天里做的夢只是在把夜晚沒做完的夢延續下去。在這樣的時辰里，我好像被裝進了一個箱子里，這個箱子曾經裝著某種銅管樂器，我蜷縮成那樣的形狀才能體會到一種身體上的舒服。我在沮喪的時候，需要有旁人把我像一件舊襯衫那樣重新折疊一次。

“一人河”

在一條極窄的河流里，我劃著一條小船。在僅有一條小船那么寬的河流里，我體驗到極度的孤單。在你們都沒見過的“一人河”里，我把槳折斷了，我不允許它碰到兩邊的岸。幾乎就是在一條裂縫里，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水在靜靜流淌。我從未幻想過它在大地上變得遼闊，從我的一生來看，它適合我一個人在里面獨自生活。“我是我自己的河岸”，這種說法里也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水在靜靜地流淌。

我的內心

我站在自動扶梯上，只是一個貨品。至于包裹著我的箱子，我已經做好了防霉和防濕措施。如果我是一千只玻璃杯，請記住那個能夠將它們整齊疊放在一起的人。我的內心其實有一只鷹在飛，它就盤旋在這個超市的人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