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琳
內容提要:在唐初孔穎達等人修纂的《五經(jīng)正義》中,屢見征引“定本”以校勘文字的現(xiàn)象,其中以《毛詩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及《禮記正義》三者最多。針對這一現(xiàn)象,自清迄今的學者展開了不同程度的討論,認為“定本”或為唐初顏師古所定《五經(jīng)定本》,或為六朝定本。對《禮記正義》所征引“定本”的29 處??蔽淖诌M行深入分析,可以認為孔穎達《禮記正義》中所征引的“定本”大部分為顏師古所定之本,少量為刪汰皇侃、熊安生未盡之六朝舊定本。
唐初由孔穎達主持的《五經(jīng)正義》的修纂一方面使唐代經(jīng)學版本、義理得到基本的定型與統(tǒng)一,形成了《五經(jīng)正義》系統(tǒng)原典文獻基本的面貌;另一方面,《五經(jīng)正義》作為官本發(fā)行后,學術的統(tǒng)一也導致前代大量不同經(jīng)書或同一經(jīng)書不同版本亡佚。所幸作為官方學術規(guī)范嚴謹?shù)拇?,孔穎達及諸儒撰定的《五經(jīng)正義》中存有大量校文,保存并吸取了漢魏至六朝經(jīng)注義疏的成果,今天我們仍可通過這部分校文管窺前代文本、學術的面貌。
在其保存的??蔽淖种校覀儗覍野l(fā)現(xiàn)“定本”作為重要參校本這一線索?!段褰?jīng)正義》中“定本”究竟所指為何,歷來引起爭議。段玉裁、阮元、臧庸、王重民等學者認為此“定本”即唐初顏師古所考訂的《五經(jīng)定本》,此觀點近年來為經(jīng)學研究者所普遍接受。劉文淇突破性地提出《五經(jīng)正義》中的“定本”是六朝舊疏所據(jù)底本,并通過對唐代經(jīng)疏文本細節(jié)的深入分析給出十條證據(jù)。然而這兩種觀點尚未形成定論,仍有待全面、系統(tǒng)而詳實的證明。筆者認為,此二說均有以偏概全之弊,“定本”性質有二,當分而論之。
在《五經(jīng)正義》中我們發(fā)現(xiàn)《毛詩正義》《春秋左傳正義》以及《禮記正義》三者征引“定本”最多?!睹娬x》中有318 條,《春秋左傳正義》有41 條,《禮記正義》則有29 條。除此之外,《周易正義》中有2 條,《尚書正義》中出現(xiàn)了6 條,《經(jīng)典釋文》中也出現(xiàn)了若干次。
近年來國內學者已開展了對《毛詩正義》中涉及“定本”的校文的研究,而《禮記正義》中征引“定本”的情況以及其與《禮記》舊疏的關系尚未得到重視。由于《禮記正義》征引“定本”的數(shù)量相對較少,故而筆者得以在借鑒其他學者研究方法的基礎上,運用完全歸納法,對其中出現(xiàn)的29 處“定本”逐一歸納總結。
對于《五經(jīng)正義》中頻現(xiàn)的“定本”的性質問題,學界普遍接受的是“顏師古定本說”,此說首見于段玉裁《經(jīng)韻樓集》:
又有顏師古奉敕考定五經(jīng),凡《正義》中所云“今定本”者是也。
繼而阮元在《毛詩注疏??庇洝分刑岢觯?/p>
自漢以后,轉寫滋異,莫能枚數(shù)。至唐初而陸氏《釋文》、顏氏《定本》、孔氏《正義》先后出焉。其所遵用之本,不能畫一。
所以風天下:《唐石經(jīng)》、小字本、相臺本同。案,《正義》云:“定本‘所以風天下’,俗本‘風’下有‘化’字,誤也。”考顏師古為太宗定《五經(jīng)》,謂之定本,非孔穎達等作《正義》之本也。定本出于顏師古,見舊、新二《唐書》太宗紀,《顏籀傳》《封氏聞見記》《貞觀政要》等書,段玉裁所考得也。
又在《宋本〈十三經(jīng)注疏〉并〈經(jīng)典釋文〉??庇浄怖分姓f:
經(jīng)注之傳于唐者,自孔穎達、賈公彥《義疏》本外,一曰陸德明本,《經(jīng)典釋文》所載之大字是也;一曰顏師古本,《義疏》中所載之“定本”是也。《記》中凡遇二本,并為載入。
王重民《敦煌古籍敘錄》中遇到涉及“定本”的問題時也持相同觀點:“《毛詩音》殘卷,始《周南·關雎》第一,至《唐風·蟋蟀》第十……又《葛藟箋》‘王又無母恩也’,卷子本‘又或誤為后’……云‘重或誤為種’,《正義》云:‘今定本云重之然后得麻,義雖得通,不如為種字也’。此兩條殆指顏氏定本?!?/p>
這種觀點之所以成為主流,是因為顏師古于貞觀四年開始考校五經(jīng),而貞觀七年即頒布新定《五經(jīng)》于天下,作為經(jīng)書的標準讀本:
貞觀四年,太宗以經(jīng)籍去圣久遠,文字訛謬,詔前中書侍郎顏師古于秘書省考定五經(jīng)。及功畢,復詔尚書左仆射房玄齡集諸儒重加詳議。時諸儒傳習師說,舛謬已久,皆共非之,異端蜂起。而師古輒引晉、宋以來古本,隨方曉答,援據(jù)詳明,皆出其意表,諸儒莫不嘆服。
《唐會要》等文獻記載孔穎達等人于貞觀十二年撰定《五經(jīng)正義》,又于貞觀十六年復審。時間相距如此之近,而顏師古本人也參加了《五經(jīng)正義》的編纂工作,因此不難直接認為《五經(jīng)正義》中的“定本”就是顏師古所作的《五經(jīng)定本》。
然而在今天所見到的《十三經(jīng)注疏》中,除了《五經(jīng)正義》中屢見征引“定本”??苯?jīng)注文字以外,《春秋公羊傳注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孝經(jīng)注疏》《爾雅注疏》等經(jīng)傳注疏中也偶有引“定本”的情況發(fā)生,而“五經(jīng)”之外的經(jīng)書“定本”必定與顏師古無關,它們又是什么呢?我們又看到《經(jīng)典釋文》中也出現(xiàn)了一些“定本”的版本參照信息,這些“定本”與《五經(jīng)正義》以及諸經(jīng)注疏中的“定本”又有什么區(qū)別和聯(lián)系呢?據(jù)史籍記載可知,唐以前歷朝也組織過校訂《五經(jīng)》文字的工作,我們可以肯定的是,《經(jīng)典釋文》中出現(xiàn)的“定本”必定是六朝舊定本。而《五經(jīng)正義》與其余諸經(jīng)注疏中出現(xiàn)的“定本”究竟為何,就不能輕易下此結論了。
清代學者劉文淇舉出十證,證明《五經(jīng)正義》中的“定本”為齊、隋以前舊定本,而非顏師古《五經(jīng)定本》。此觀點是首次對以段玉裁、阮元為代表的主流觀點進行反駁。以第一條涉及《禮記正義》者為例:
《疏》中所云“定本”者,當系舊疏,指齊、隋以前而言,必知非師古“定本”者,其驗有十焉?!抖Y記》“匹士太牢而祭謂之攘”,《疏》云:“盧、王《禮》本并作‘匹’字,今定本及諸本并作‘正’字,熊氏依此而為‘正’字,恐誤也。據(jù)此是定本乃在熊氏前?!薄短垂贰佰屠劯鸲帷弊ⅰ凹扔葑淇弈朔芊病?,《疏》云:“皇氏云《檀弓》定本當言‘既虞’,與《喪服》注會,云‘卒哭’者誤也?!薄段耐跏雷印贰爸T父守貴宮貴室,總據(jù)路寢?;适显?,或俗本無‘貴宮’者,定本有‘貴宮’?!睋?jù)此是定本亦在皇氏前。其驗一也。
劉文淇為了證明《五經(jīng)正義》中“定本”為六朝定本而非顏師古定本,理由有十條,其中第一條的三個例子就是涉及《禮記正義》的。
首先看第一個例子:
(經(jīng))匹士大牢而祭謂之攘。
(注)攘,盜竊也。(釋文)匹士,本或作正士。
(正義)“匹士大牢而祭謂之攘”者,匹士,士也。攘,盜也。士常祭特豚,遣奠、卒哭、祔加一等少牢。若用大牢,則是盜竊用君子之禮也。然不直言士而言匹士者,更云士,言其微賤,不得特使為介乃行,故謂之匹也?!栋谆⑼ā吩啤笆朔Q匹夫”者,匹,偶也,與其妻偶,陰陽相戒之義也,故《論語》云“匹夫匹婦”。檢于禮,本時有“匹”字作“正”字者,有通者云:天子大夫常祭亦大牢,故此文云大夫大牢,謂之禮正也。若諸侯大夫自常祭少牢,加一等乃大牢耳,少牢饋食是諸侯大夫禮也。崔氏亦用此義,然盧、王《禮》本并作“匹”字矣,今定本及諸本并作“正”字,熊氏依此本而為“正”字,恐誤也。
劉文淇以“定本”在熊氏之前,認為此處“定本”必為六朝定本。而有學者認為,由于“今定本及諸本”是并列的關系,熊氏所依“此本”若指向一對并列關系,則指代不明,故而只有可能指“有通者云”所據(jù)的本子,而非后文提到的“定本”。筆者亦持相同觀點。
再來看劉文淇所據(jù)的第三個例子,即《禮記·文王世子》中的材料:
(經(jīng))諸父守貴宮貴室。
(注)謂守路寢。
(正義)以下云下宮,上云大廟,此貴宮貴室既非大廟,又非下宮下室,唯當路寢也。指其院宇謂之宮,指其所居之處謂之室?!稜栄拧吩疲骸皩m謂之室,室謂之宮?!贝速F宮貴室,總據(jù)路寢?;适显疲骸盎蛩妆緹o‘貴宮’者,定本有‘貴宮’。”
對照《禮記·曾子問》中的這條材料的書寫體例:
(經(jīng))祝聲三,曰:“某之子某,從執(zhí)事敢見?!弊影莼嫞蕖?/p>
(注)奉子者拜哭。
(正義)“祝聲三”者,亦謂警神也。前告生哀甚,故盡階不升堂,此見子須近殯,故進立于殯東南隅。既警神之后,祝乃告曰:夫人某氏之子某,從執(zhí)事宰、宗人等敢見。告訖,奉子之人拜而稽顙,乃哭。不踴者,未即位故也?;适显疲骸坝跁r未立子名,不得云某氏之子某從執(zhí)事。下有‘某’字者,誤也。”今按定本及諸本皆有“某”字,子升堂之時,大宰即位立名,告殯云:某之子某。
這兩條材料中“定本”的所指是不同的。首先看第一條《文王世子》的材料,根據(jù)《禮記正義》的??斌w例,與“定本”有關的校文都是與“俗本”“或本”等參校本統(tǒng)一處理的。而此“定本”出現(xiàn)在皇侃的校勘文字中,說明這個“定本”不同于全書其他“定本”,是個特例?;寿┎豢赡芤姷健段褰?jīng)定本》,所以此處“定本”與《經(jīng)典釋文》中稱引的定本性質或相同,即皇侃所見六朝定本,而被孔穎達等人在刪理皇氏義疏的過程中保留下來。對比第二條《曾子問》中的材料,先引用皇侃的校勘文字,再加以按斷“今按定本及諸本”——這絕非由于今人點校失誤而將皇侃的校勘割裂于引語之外,而是確實為唐人按斷?;适霞冉忉尅坝跁r未立子名,不得云某氏之子某從執(zhí)事”,后又判定“下有‘某’字者,誤也”,至此皇侃的??币呀?jīng)完成,不會再回來談別本差異。劉文淇所據(jù)的第二個《禮記·檀弓》的例子與此原理相同,其“定本”亦是皇侃舊疏所引齊隋以前定本,此處不再贅述。
根據(jù)對孔穎達《禮記正義》校勘文字的書寫體例的分析,我們可以基本判定,劉文淇第一個例子中的“定本”是顏師古定本,而第二、第三個例子中的“定本”則指向六朝定本,《禮記正義》中兩種“定本”的性質有別。劉文淇的研究結果或有可取之處,卻也不能一概而論。
眾所周知,作為官方學術規(guī)范嚴謹?shù)拇?,孔穎達及諸儒撰定的《五經(jīng)正義》中存有大量校文,保存并吸取了漢魏至六朝經(jīng)注義疏的成果。就《禮記正義》而言,孔疏中??薄抖Y記》經(jīng)文的有113條,??编嵭t有93 條,其中有29 條校文涉及“定本”。具體情況如下:

在29 條有關定本的校文中,已證明是六朝定本而非顏師古定本的有兩條(1 和11)。可知《禮記正義》中的“定本”性質有二:一是唐初顏師古考訂之《五經(jīng)定本》,占大多數(shù)(27 條);二是皇侃作《禮記義疏》時所見六朝定本(僅存2 條),這是孔穎達等人在刪理皇氏舊疏的過程中未能加以區(qū)別標記所致。
通過以上的分析,首先可以得到一個基本的結論:《禮記正義》中頻頻出現(xiàn)的“定本”大部分是顏師古所作《五經(jīng)定本》,僅存少數(shù)為齊隋以上舊定本。我們對《禮記正義》中“定本”的完全歸納式分析的結果,不一定完全適用于《五經(jīng)正義》其他部分,更不能適用于《十三經(jīng)注疏》的其他經(jīng)疏。關于《五經(jīng)正義》中“定本”的總體把握,還應結合具體文本具體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