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黑手黨的“新冠機會”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裴炎

2020年7月5日，一艘載有180名非法移民的救援船停靠在意大利西西里島恩佩多克萊港，意大利黑手黨取得多個難民收容所管理項目。　新華社　?圖

“分發食物是黑手黨的傳統救災策略。表面上，黑手黨頭目說向下屬或者‘領地的窮人施舍不求任何回報，實則是為了換取忠誠……黑手黨有著強烈的地區統治欲望。”

每逢社會或經濟危機，意大利黑手黨總是能尋找到壯大自身的機會。

“1980年，那不勒斯和坎帕尼亞地區大地震，黑手黨開啟了他們的建筑業。2008年金融危機，黑手黨發展了它的高利貸業務。”意大利記者羅伯托·薩維亞諾（Roberto Sa-viano）說。

如今，新冠病毒危機正為黑手黨提供又一次壯大隊伍的機會。

與政府展開“慈善競爭”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意大利的社會貧困急劇惡化。據意大利國家統計研究所的數字，絕對貧困人口又增加了100萬人，總量將突破560萬人，而相對貧困人口則高達880萬人，占總人口的14.7%。

為了解決貧困人口的溫飽問題，意大利政府已開始實施總額四億歐元的紓困計劃，其中包括食品兌換券。黑手黨則與政府展開了“慈善競爭”。

“一些人給我打電話，他們為孩子沒有飯吃而一籌莫展……一個年輕的女人幾乎每天都會打電話抱怨說，她不知該如何養活五個孩子。”英國廣播公司（BBC）援引意大利一名黑手黨成員的話。

在西西里島首府巴勒莫(Paler-mo)，黑手黨一直向當地窮人免費分發食品。據英國《衛報》透露，意大利黑手黨還向坎帕尼亞（Campan-ia）、卡拉布里亞（Calabria）、普利亞（Puglia）等南部地區運送了大批生活必需品。

平時，黑手黨只向在幫派爭斗中被殺或者被意大利司法部門囚禁的幫派成員家屬發放這類福利。

“分發食物是黑手黨的傳統救災策略。表面上，黑手黨頭目說向下屬或者‘領地的窮人施舍不求任何回報，實則是為了換取忠誠。”英國牛津大學犯罪學教授費德里科·瓦雷澤（Federico Varese）認為，黑手黨不單純是犯罪組織，而是有著“強烈的地區統治欲望”。

喬奎恩·古茲曼（Joaquin Guzman）被認為是黑手黨墨西哥分支的頭目。他不僅制作和販賣毒品，還讓臭名昭著的“千人突擊隊”殺害了數百人，卻在家鄉以仁慈著稱。多年來，古茲曼不斷修路并向當地窮人提供食品和藥品。

在意大利南部城市那不勒斯，黑手黨組織“卡莫拉”（Camorra）也向當地困難家庭派發食物、藥品和零花錢。

“它很清楚，封城期間是投資的好時機。”意大利檢察官費代里科·卡菲耶羅　·德拉霍（Federico Cafiero De Raho）說，以食品換取民眾的忠誠后，不僅有利于吸引年輕人加入黑手黨，這項投資還有“長期收益”。

日后，一些老弱病殘也會自愿地幫助黑手黨運送毒品、隱藏武器或轉移逃犯，更有利于幫助其政治代理人在地方選舉中贏得更多的選票。

“當饑餓成為最現實的問題，窮人很難抵御免費食品的誘惑。”來自那不勒斯一家慈善組織的工作人員安東尼奧·盧奇迪（Antonio luch-di）說，他們已成功募集到15萬歐元，用于向貧困家庭發放食物，以避免這些家庭向黑手黨求助。

意大利政府也意識到黑手黨的新手段、新威脅。該國警方表示，已開始對一些免費分發食品的不明組織進行調查。

在致南部地區領導人的信中，意大利內政部長盧恰納·拉莫爾杰塞(Luciana Lamorgese)發出警告：倘若國家“走慢一步”，黑手黨將捷足先登。

“加入黑手黨是窮人唯一的出路”？

黑手黨正在招兵買馬，它擴大隊伍的成本并不高。內政部長拉莫爾杰塞形容，“它只需要簡單地分發免費的面包和牛奶，就能迅速招攬窮人入伙。”

在1996年之前，馬可（Marco）一直跟隨父親從事鐵匠生意勉強糊口。2012年，馬可申請地方政府的福利住房失敗后，他們搬到斯康匹亞（Scampia）貧民區的Velei公寓。

這里是那不勒斯“無法無天的象征”，也是犯罪的天堂：住戶不用繳納水費、電費，也不用繳納房租，大多屬于黑手黨分給其成員的“福利房”。

“加入黑手黨是我們窮人唯一的出路，因為國家拋棄了我們。”馬可說，他加入黑手黨是無奈之舉。

一個署名為“西西里島青年”的男子，則為“成為幫派分子感到驕傲”。他還在社交媒體臉書（Face-book）上寫道，加入黑手黨不僅可以解決自身的溫飽問題，還能“幫助”更多饑餓的人。

這可能是黑手黨的宣傳廣告，越來越多的證據顯示：黑手黨將黑手伸向了18歲以下的年輕人，他們處于青春期，更叛逆、更易受鼓動和物質誘惑。

意大利內政部2019年2月公布的一份報告也表明，黑手黨幫派成員的平均年齡正在逐漸下降。從2015年以來，18至40歲之間的黑手黨成員開始多于40歲以上的團伙成員，尤其14至18歲的成員逐漸成為主流。

黑手黨“年輕化”趨勢愈發明顯，不僅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年輕頭目，一些年輕人更愿意獨立組織犯罪團體，盡可能與上一代人分開經營，其行為更魯莽、更殘忍，更擅長使用社交媒體招募同伙。

長期的貧困、分配不平等以及居高不下的失業率，被認為是黑手黨在意大利南部肆虐的社會根源。歐盟統計局（Eurostat）數據顯示，2018年，意大利南部是歐洲青年失業率最高的地區，超過50%。受當前的新冠疫情影響，該地區又增加了至少100萬失業人口，其中包括40多萬年輕人。

新冠肺炎疫情加劇了失業率，促使年輕的失業者加入黑手黨，還讓數百名黑手黨分子走出監獄。2020年3月以來，至少有498名黑手黨骨干分子被釋放，或改為居家監禁、監外服刑，包括帕斯夸爾·扎加里亞（Pasquale Zagaria）、弗朗西斯科·博努拉（Francesco Bon-ura）、文森佐·安納佐（Vincenzo Iannazzo）三大黑手黨頭目。

作為黑手黨Ndrangheta組織的頭目，文森佐·安納佐以殘暴聞名，他被指控對53起謀殺案負責。據意大利《共和報》報道，該國司法部門臨時對黑手黨“網開一面”，主要考慮到有些囚犯年事已高，或患有其他疾病，擔心新冠病毒危及他們的生命。

一些意大利政治批評者認為，新冠肺炎大流行初期，幾所監獄爆發叛亂是由黑手黨策劃實施，目的是逼迫司法部門釋放在押黑手黨成員。此外，司法部長阿方索·博納費德(Alfonso Bonafede)也被懷疑與黑手黨有染，因此險遭彈劾解職。

“金融+暴力”的高利貸策略

在舉國封鎖期間，意大利的全國犯罪率下降了66%，放貸率卻增長了9.1%。一家當地工會組織還預計，2020年的高利貸可能會增長30%。一些瀕臨破產的中小企業主是主要狩獵目標。

“我的生意很不景氣。落水時，你能拒絕有人拋來的救生圈嗎？”馬塞洛（Marcello）在巴勒莫的市中心經營著一家餐廳。

2020年3月初以來，餐廳一直受新冠疫情影響而處于歇業狀態。5月底的一天，數名穿著長尖領襯衫和黑色襯衣的年輕男子走進了馬塞洛的餐廳。

在《教父》（The Godfanther）、《好家伙》（Goodfellas）等黑幫電影中，黑手黨大佬都穿著這種尖領襯衫服飾。馬塞洛說，他擋不住誘惑，最終接受了黑手黨4萬歐元的“慷慨幫助”。

一個多月后，那幾名黑手黨分子再次叩門。他們對馬塞洛說，必須在年底前連本帶利歸還12萬歐元，利率已不是雙方在借貸時約定的與銀行相當的利率，而是200%的高利率。

“如果不還錢，你會被放在箱子里扔進大海。”一名黑手黨成員還威脅馬塞洛。

“有組織犯罪集團正在取代銀行和我們的國家。”意大利反黑手黨組織SOS Impresa負責人路易吉·科莫（Luigi Como）對法國《世界報》說，“很大程度上，非法融資是民眾對失敗的國家銀行系統失去了信心……向銀行貸款不僅手續繁雜，還需要財產擔保。”

黑手黨的經濟實力雄厚，足以與國家抗衡。在《隱藏的黑色經濟面孔》一書中，意大利作家法布里斯·里佐利（Fabrice Rizzoli）寫道：2008年金融危機后，黑手黨坐擁720多億美元的流動資金，并將多數用于發放高利貸。

最近，意大利政府開始實施一項550億歐元的經濟復蘇計劃。據意大利內政部統計，黑手黨集團僅通過販毒每年就可賺取300億歐元以上，最大的黑手黨組織Ndrang-heta每年資金流量為400億歐元。

憑借著雄厚的資金實力，黑手黨正在打造它的“金融帝國”。2020年3月，負責調查金融犯罪的金融警衛局（Guardia di Finanza）發現，黑手黨仍在使用意大利里拉進行非法交易，后者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歐元取代、退出貨幣流通。

意大利黑手黨還將債券出售給國際投資者。2020年7月8日，歐洲最大的私人銀行之一忠利銀行(Banca Generali)為這些交易提供了擔保。

黑手黨正給它的“金融帝國”披上合法化的外衣。

“歷史上，黑手黨一直使用這種‘金融+暴力的策略，侵吞那些瀕臨破產的中小企業，并通過它們來洗錢。”意大利檢察官尼古拉·格拉泰里說，“放貸時，黑手黨不需要對方提供太多抵押物。對他們來說，最大的抵押物就是對方的生命。”

在意大利南部，黑手黨殺人、火并如同家常便飯。2020年7月10日，米瑪·諾維耶洛（Mimma Noviello）向歐洲新聞電視臺（Eu-ronews）回憶了父親被殺的經過。

她的父親名為多梅尼科·諾維耶洛（Domenico Noviello），是當地一名企業主。2008年，由于還不上黑手黨的高利貸和保護金，她的父親被黑手黨組織“卡薩萊斯”（Ca-salesi）連射13槍。

“后來，我才意識到父親的被殺是一個極端的警告，目的是恐嚇其他的商人。”米瑪·諾維耶洛說。

老業務與新生意

通過暴力和經濟等多種手段，黑手黨已建立起完整的產業鏈和龐大的商業帝國。

“過去十年里，黑手黨還投資了酒店業、殯葬業、建筑業、家政公司、物流公司、加油站和垃圾處理廠……他們幾乎無孔不入。”旅美意大利作家羅伯托·薩維亞對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表示。

薩維亞還在作品《蛾摩拉》中透露，黑手黨還將罪惡之手伸向了難民。它借著龐大的人脈網，通過賄賂政府官員等手段，在意大利多地取得了管理難民收容所的項目。

在西西里第二大城市卡塔尼亞，黑手黨頭目科薩·諾斯特拉（Cosa Nostra）還開設了多家難民服務公司。

按照意大利政府公布的預算案，每一名難民每天的花費大約為37.5美元。據英國廣播公司（BBC）透露，黑手黨主要在合同執行上“做手腳、賺差價”。

“每天他們（黑手黨）只兩次打開水龍頭，每次30分鐘，每隔兩天給我們發1升飲用水，要供應四五人飲用。”一名居住在西西里柯里昂山難民營的難民抱怨，“連水都不夠喝，更沒水沖廁所。”

在難民營的廢棄游泳池中，還堆滿了發霉的玉米、胡蘿卜。黑手黨還會強迫或引誘一些難民，要求其從事毒品交易和色情服務。據巴勒莫警方2019年12月公布的數字，當地色情行業中有90%的人員是來自尼日利亞等國的難民。

不過，色情業也被黑手黨視為“非榮譽產業”，通常交給當地尼日利亞幫派分子代理經營。當前，制毒販毒仍是黑手黨最大的搖錢樹。

“新冠肺炎疫情對黑手黨打擊很大，因為毒販們很難像往常那樣到處活動。”國際刑警組織秘書長斯托克（Jurgen Stock）注意到。

黑手黨在新冠肺炎疫情中覓得“新商機”。2020年6月，國際刑警組織的專題會議上，意大利警察局長弗朗哥·加布里埃利（Franco Gabri-elli）透露，口罩、手套、酒精和疫苗生產是黑手黨謀取暴利的新領域。

“黑手黨還在盡一切可能破壞公共援助計劃，他們正等著來自布魯塞爾的錢袋子松口。”在德國《世界報》（Die Welt）的一篇評論文章中，克里斯托夫·B·希爾茨（Chris-toph B. Schiltz）呼吁默克爾總理“堅定”，不要將歐盟“電暈債券”等分配給意大利。

為了加速恢復經濟和社會正常運行，歐盟向成員國提供了五千多億歐元的“復蘇基金”。但是，意大利反黑手黨人士普遍擔心，這些資金可能會流入黑手黨的錢袋子。

“這種悲劇多次發生過。”意大利作家法布里斯·里佐利（Fabrice Rizzoli）　對　法　國24電　視　臺（France24）透露，2019年1月，意大利警方搗毀了黑手黨在西西里島的Tortorici組織，后者被發現挪用了一部分歐盟農業發展基金，涉案金額超過1000萬歐元。

里佐利還在暢銷書《從A到Z的黑手黨》中披露，2015年至2019年，科西嘉島上的黑手黨詐騙農業發展基金累計3600萬歐元。目前，意大利反腐敗協會（Anticor）已對此發起訴訟。

圍繞是否展開經濟援助，導致德國與意大利關系緊張。意大利《共和報》記者羅伯托·薩維亞諾（Roberto Saviano）認為，如果歐盟不向意大利政府提供經濟援助，就是“把窮人推向黑手黨的懷抱”。

滲透政權，操控輿論

意大利南部西西里島是黑手黨的起源地。數百年來，當地人一直口口相傳：西西里有三個政府，分別是羅馬政府、地方政府和黑手黨，而對于黑手黨必須絕對臣服，否則就是死亡。

“他們把盤踞的地區視為自己的‘領地，一直在苦心經營，向窮人提供免費食物……當黑手黨推舉政治代理人出來競選議員時，這將有助于贏得選票。”意大利南部城市卡坦扎羅（Catanzaro）的檢察官尼古拉·格拉特利（Nicola Gratteri）說。

黑手黨的歷史，自帶政治基因。1860年，意大利完成國家統一，但西西里島上的各大家族仍對羅馬政府心存芥蒂，并不愿解散自家的自衛組織。

為了打擊地方分裂勢力，意大利中央政府則開始取締地方自衛組織，后者被迫去政治化并迅速地下化、產業化，逐漸演變為“黑手黨”。有學者因此認為，黑手黨不只是叢林社會的產物，更多是地區自治的怪胎。

法布里斯·里佐利在暢銷書《從A到Z的黑手黨》寫道，從自衛組織逐漸演變為黑手黨后，它開始進入釀酒、運輸等經濟產業，還承擔了一些社會功能，諸如調解盜竊搶劫牲畜的案件，幫助解決誘拐或劫持事件等。

二戰后，意大利黑手黨越來越溫和，它減少使用屠殺、暗殺手段，內部火并現象也大幅減少，而是將更多的幫派頭目或代理人送進各級議會。上世紀90年代初的全盛時期，有黑手黨背景的基督教民主黨一度主導意大利議會。

“他們可能會殺警察、殺法官、殺反對的政客，而我們不會這么做。我們只會通過暗箱操作讓敵人敗選，發恐嚇信讓他們辭職退位，或者通過報紙曝光他們的丑聞，讓他們名譽掃地。”斯基亞沃內一度是黑手黨卡薩萊斯集團的頭面人物。

2013年11月，斯基亞沃內公開“金盆洗手”，并為旗下工廠傾倒有毒廢棄物、導致那不勒斯當地癌癥高發而懺悔。這名前黑手黨頭目透露，黑手黨正逐漸減少暴力，更多采用滲透政權、控制輿論等手段。

“一些新聞記者比新冠病毒更可惡。”近日，意大利《共和報》曝光了黑手黨向窮人分發食物的不良企圖后，一名黑手黨頭目在社交媒體上辯解稱，“我們只是在做善事。”

涉及黑手黨的負面報道，意大利各家媒體如履薄冰。一名當地女記者對南方周末說，2017年11月，在采訪黑手黨大佬羅伯特·斯巴達(Robert Spada)時，她在意大利廣播電視公司的一名前同事被對方當眾用頭部撞鼻梁，還被馬仔們拿著橡膠棒追打。

意大利廣播電視公司的記者只是問及了一個敏感問題，觸怒黑手黨大佬羅伯特·斯巴達。在意大利，惹怒黑手黨的記者往往要面對孤獨與艱險的生活。據美國《紐約時報》報道，大約有200名記者長期生活在意大利警察的保護下。

當前，意大利在內政部、司法部和議會設有三大組織專門打擊黑手黨。2020年7月，意大利政府在西西里島發起大規模反黑手黨行動，包括一名前政客在內的45人被捕。

這名前政客被指控是黑手黨頭目。據《德國之聲》透露，他在2018年被判終身監禁，不久因所謂“健康原因”而被釋放。出獄后，他很快恢復了“教父”角色。這一次，他不知能否囹圄脫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