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周小鈴 馮葉發自海口、瓊海、文昌、三亞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欣然

在博鰲樂城國際醫療旅游先行區,隨處可見有關海南自貿港建設的標語。
南方周末記者? 周小鈴 ?圖

海南十一個重點產業園區分布圖。
馮慶超 ? 制圖
★“海南是從一些單點上去把它打透。”
“要想發展自貿港,核心是要有人過來!”
進入產業園的企業需要與園區簽署入園協議,企業需要什么條件,園區都盡力滿足,但園區要求的事情企業務必做到。
2020年6月1日,《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總體方案》(簡稱“總體方案”)出臺,正式把海南從偏安一隅、產業基礎薄弱、GDP常年全國倒數的島嶼,拉到與全球自由貿易港共同競爭的賽道。
開閘放馬,率先沖出來的是十一個重點產業園區。園區作為自貿港政策的優先承接地,肩負著“早期安排、早期收獲”的任務。
這十一個重點園區環繞海南省,分布在島內9個市、縣。產業方向各有側重,主要集中在:旅游業、高新技術產業、現代服務業。不難發現,跨境貿易、醫藥健康、互聯網技術、數字經濟、教育等現代服務業成為海南自貿港產業方向的高頻詞。
其實,無論哪一個產業方向,海南都不具備扎實的產業基礎。但海南的優勢又恰恰在于,它是一張可以恣意描畫的巨幅畫布。
11個政策承接地
“其他地方能做的,海南絕對能做,其他地方做不了的,來海南找機會突破。”海口復興城副總經理吳清吉不認為海南能夠撼動上海金融中心的地位。作為11個重點園區之一,復興城承擔了海南金融政策突破的任務。
“海南是從一些單點上去把它打透。”吳清吉舉了個例子,海南正在申報的一項內容是允許境外資金參與中國上市公司的定增。此外,海南境外直接投資的額度為50億美金,深圳只有30億。
博鰲樂城國際醫療旅游先行區可以說是海南跑得最快的一塊試驗田。在新、老“國九條”的基礎上,樂城通過“四個特許”“三同步”,進化成名副其實的“醫療特區”。
為了加快藥品審批流程,省藥監局和衛健委派專人進駐到樂城,成立“樂城醫療藥品監督局”,境外藥商的產品快速進入樂城先行區。通過“真實數據計劃”中獲得的臨床數據也可以直接成為進口藥品進入內地的依據,縮短原先藥品審批流程,將審批時間由3-5年縮短至3個月左右。
十一個重點園區中,文昌國際航天城重點聚焦商業航天。目前,該園區正在開展路網工程等施工。園區管理局仍租住當地一家產業園作為臨時辦公點。
一名園區管理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文昌國際航天城計劃打造成集研發、試制、總裝總測、發射服務為一體的航天產業園區。重點抓研發和總裝總測,中間的環節借助自貿港的優勢實現全球化采購,避開海南工業基礎薄弱的問題。
“只要政策設計好,原來在體制內不方便、干得慢的,就適合在這片土地上來做。”上述工作人員透露,內地的生產基地和發射場距離很遠,整機運輸要求高、成本大,而在文昌只需要運輸零部件,在園區內裝好就可以直接拉到發射場送上天。
位于海南省澄邁縣的海南生態軟件園,是中國電子信息集團控股的產業園區。生態軟件園執行總經理劉侃對軟件園之后進行的游戲產業、電子競技、區塊鏈技術、互聯網健康報以極高的期待。
劉侃介紹,對游戲行業來說,游戲版號是他們的命脈。在海南可以利用區塊鏈技術做游戲審批和監管,游戲也可以快速上市。對于電子競技運動員的轉會,隨著他們商業價值增加,在內地的交易成本會很高,而在海南則可以降低這部分交易成本。“這是其他地方做不到的。”
未來建好海底光纜以后,數據是自由流動的,來到海南工作的外籍人士依然能用上他們熟悉的軟件。而區塊鏈技術又能實現透明化監管。不僅如此,區塊鏈技術,也會進一步突破自貿港的地理邊界。
劉侃提到,“不見得非要把戶口轉到海南,才叫海南人。利用數據創新,我們希望能夠有數以萬計的數字公民服務海南,形成數字自由貿易港,它帶來的價值會更大。”
“政府的手”不宜過長
從十一個園區的介紹來看,園區共有三種管理體制:一種是大多數園區采用的“法定機構+平臺公司”的管理模式;一種是由政府機構直接管理,如洋浦經濟開發區、海口國家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和海口綜合保稅區;最后一種是純民營的市場化運營,如復興城產業園。
法定機構,即園區管理局,負責園區開發建設、招商運營、企業服務等工作,兼具政府管理和企業服務兩種屬性的管理主體。這一模式最早源于新加坡。2011年,中國首個法定機構——深圳前海管理局成立,享有經濟管理權,不以盈利為目的。
博鰲樂城國際醫療旅游先行區,最初由瓊海市政府派出樂城管理委員會進行管理。2019年4月,樂城先行區管委會改為樂城先行區管理局,作為政府派出的法定機構,擁有園區管理的人權、財權、事權,“園區能夠說了算”。
在用人方面,樂城管理局可以實行企業化、市場化的用人制度,實行全員聘任,享有獨立的用人自主權,在薪酬總額范圍內,自主決定人員聘用、薪酬標準等。
而在“財權”上,樂城管理局綜合部副部長王晉舉例稱,如果作為管委會,每申請一筆資金都要從財政走,現在可以根據園區年度項目投資和經營計劃去申請經費,由省財政一次性撥付。目前,園區企業稅收交由省、市兩級分成。
值得一提的是,樂城先行區在2020年6月公布《海南自由貿易港博鰲樂城國際醫療旅游先行區條例》。該條例被看作樂城在醫療健康領域經濟生產的“基本法”。
對于先行區條例,劉哲峰舉出不少亮點。如條例中的干細胞政策,相較“國九條”而言,在臨床轉化上做了突破。“最后一條是容錯機制,應該說是給先行區管理者、改革者、建設者解綁了。”
民營產業園雖不具備政府職能,但政府會將一部分職務職能釋放給園區,簡化行政審批流程。
復興城產業園副總經理吳清吉向南方周末記者舉例,比如外國人工作簽證的審批工作,園區內員工經過政府培訓,可以負責資料前期審核工作,審核通過后可直接報給外專局審批;而在企業注冊方面,政府亦安排專門的辦事人員在園區內開設辦事窗口。
在三亞崖州灣科技城,同樣是由崖州灣科技城管理局作為法定機構,采取市場化管理、運作的模式。
崖州灣科技城副局長蔣志敏曾在珠海多家創投公司任高管。憑借他多年的投資經驗,他認為三亞要干成科技中心并非不可能。
就國內的項目來看,政府的錢大多通過補貼的方式,“任性”地花掉了。而在蔣志敏曾任職的珠海高新天使創業投資公司,就有采用“本金+活期利息”退出的政府投資模式,并成為廣東省創新典范。珠海高新天使創業投資公司隸屬于珠海高新區。
而到三亞,由于地方政府財政力量懸殊,蔣志敏不得不另辟蹊徑。借助省市兩級政府對科技城預算支持,再撬動社會資本,吸引兩家公司總部到園區落戶。“在這里必須要做這種模式創新。”
同時,蔣志敏還提到,園區建設一方面靠財政支持,另一方面也需要向銀行借款。“所有能用的金融工具都用上”。后期,通過園區的稅收收益償還債務。“你能想象廣東的招商人員要用招商產生的稅收支付招商的成本嗎? 在這里我們要操心。”
為更好實現園區市場化管理,早期崖州灣科技城選擇注冊企業法人,后來在省政府統一要求下,管理局確定為機關法人單位。“自貿港就是要以市場為主體,‘政府的手不宜過長。”蔣志敏說。
在絲路研究院(海口)院長張湧看來,海南自貿港還有一項試驗,是從根本上理清政府和市場的邊界,因為市場化是開放的前提。張湧曾任中國(上海)自貿試驗區管委會政策研究局首任局長。
園區“賽跑”
作為“早期安排”的重點園區,“零關稅”和兩個“15%”所得稅(企業、個人)的減免政策是標配。各個園區也會根據產業方向制定不同的優惠、獎勵政策。
一位招商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省里有的政策,各個園區都享有,園區內部的招商政策也大同小異,關鍵要根據企業的產業方向去選擇合適的產業園區。
然而,對于產業方向相似的園區而言,不可避免地會存在“競爭”。而“爭奪”企業靠的是園區招商人員敏銳的嗅覺和服務意識。
蔣志敏頗為自豪地介紹,“中國腦科學主力軍要扎在我這里”。他指的是中科院上海神經所的蒲慕明院士和海南大學的駱清銘院士,尤其駱清銘院士會將他的生物工程學院整體放在三亞。駱清銘院士現在也是海南大學的校長。
海口的園區看中的是海南大學的藥學院,而蔣志敏的目光一開始就對準這支生物科學領域的王牌部隊。“一般的學科跟產業距離很長,但海南大學的生物醫學工程學院,跟醫療器械很近,還是很容易轉化的。”
有一天,三亞市領導到海南省科技廳開會時提到,海南大學的腦科學已經決定落戶三亞。第二天一早,海口主要領導就趕到海南大學去交談,但海南大學表示已經答應三亞。實際上,這落地的框架協議還沒有正式簽署。得知消息后,蔣志敏在一天內走完所有框架制定的流程,派人在次日一大早就到海南大學蹲點,把簽約敲定。
騰訊云計算(海南)有限責任公司下一步也計劃落戶崖州灣科技城。騰訊云總經理姜寧在2018年來到海南組建團隊,開展智慧城市等云計算服務。
姜寧把海南十一個園區挨個走了一遍,對比之下,他個人看好崖州灣科技城。“南繁種業和深海科技兩個產業,在崖州灣都有著明顯優勢。凡是發展目標明確的地方,只要堅持干,就一定能干成。”
他也認為,這兩個業務也能跟騰訊云自身的服務結合,“深海科技的產業更大了,你想想,深海打油的鉆井,咣當砸下去,那就是海量的數據。”
相比產業園,新城的想象空間更大。在新城里可以解決人才、教育、醫療等問題,而這些因素決定了企業能不能招聘到合適的人才。“在特定產業方向上,有研究生會過來(三亞)上學,教育部支持會在崖州灣落地幾所大學。”姜寧說。
然而,海南自貿港的目標是要吸引全世界的優秀資源,也得考慮外資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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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周小鈴 馮葉發自海口、瓊海、文昌、三亞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欣然

自貿港集中開工儀式現場,博鰲樂城國際醫療旅游先行區管理局副局長劉哲峰正在太陽下接受采訪。 南方周末記者 ? 馮葉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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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疫情的原因,蔣志敏沒能如期前往國外招商,國外客商也無法進來。但從當前的接觸情況來看,外資企業聊得最多的還是政策。“比如,種業有沒有開放? 加工有什么稅收政策? 我賺到的錢能不能出去?”
復興城產業園副總經理馬亮也有相似的感受。他最近接觸一家上海的外資制造業,對方希望成立一家電商服務公司,他們想知道自己是否在享受繳納15%企業所得稅的范疇中。但至今,清單還未完全公布。
吳清吉曾在外資企業工作。據他了解,外資企業做事講究嚴謹性,需要明確的政策和細則,目前外資企業主要以初期了解和觀望為主。
“有沒有能力監管很關鍵”
“企業只是在園區繳稅,對海南自貿港沒有太大貢獻。”一位曾在海南某產業園工作的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要想發展自貿港,核心是要有人過來!”
上述人士透露,很多產業園建了很高的樓,很多辦公場地,環境也建設得很好,注冊的企業很多,稅收產值也不錯,“可是4000家注冊公司,在園區里上班的大概不到1000人。”
這些企業只是把產業園當作稅收洼地,人不過來,對當地的產業也沒有任何帶動作用,無法產生集聚效應。這是內地很多產業園區都會面臨的困境,其中最著名的是新疆的霍爾果斯。
海南生態軟件園執行總經理劉侃在2012年就來到海南,十分熟悉產業園在海南的發展過程。
最早,海南生態軟件園的選址是在博鰲,不在澄邁縣。當時,澄邁有一個院士博士產業園,始終沒有做起來。
當得知中國電子集團要跟海南省政府在瓊海市合作一個項目,澄邁縣希望把院士博士產業園盤活,抓住這個機會,找到中國電子和生態軟件園,談了一系列扶持的政策和條件。最終,生態軟件園落在澄邁縣,位置距離海口火車站、省政府、機場車程均在半小時以內。
從落地至今,生態軟件園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
第一階段是從2008年到2011年,劉侃稱之為軟件園的1.0版本。“那時候想的是,如何在海南活下來。”當時,第一批企業由中國電子發起,主要是中國電子旗下的二級單位在海南設點。也是希望讓這個產業能夠在海南孵化。
第二階段大致從2012年到2015年。這時候的生態軟件園形成了第二辦公室的概念和運營的活動。這一時期,生態軟件園盯住了百度、騰訊、科大訊飛這類龍頭企業,也因此,在這一階段中,公司注冊數量和稅收產值出現幾何量級增長。
產業園由此找到了明確的產業切口。第三階段則不再像前兩個階段那般,追求企業注冊數量。對那些注冊且租住了物理空間卻不來辦公的公司,進行清退和調整。
目前,在能夠維持園區開發資金的前提上,對于園區內的物理空間,“能不賣就不賣了。”劉侃說。然而對于入駐企業對自身辦公有購置的需求,軟件園也會對這部分企業開綠燈。“做二房東的話,是堅決不允許的。”
“現在,我們對于企業注冊會有一定要求,也會有一些選擇。既要跟產業方向符合,同時又要做到實質性入駐。”
劉侃解釋,這意味著,目前進入產業園的企業需要與園區簽署入園協議,企業需要什么條件,園區都盡力滿足,但園區要求的事情企業務必做到。“現在叫,當年投產,當年見效,一定要是實的。”
對于“實”,園區一般是從“產值、稅收、人氣”三個標準來衡量企業。而根據“一企一策”的原則,生態軟件園會考慮每一個入駐企業的實際情況,對這三個標準制定更細致的要求。
在向園區咨詢過程中,有招商人員提醒南方周末記者,如果是小微企業,可以用虛擬地址注冊,為了應對監管,可以租一個辦公場地,配一兩個人就行。
劉侃承認,以往的監管都是依靠人力,去某企業的辦公場所檢查核實。但區塊鏈技術運用以后,會對園區治理帶來極大的突破。一旦企業上鏈,凡是有污點或者是入駐后沒有產生任何價值,在區塊鏈上就能夠反饋出來。“比如,你有沒有在海南產生交易?有沒有實質辦公?”
對于虛擬注冊的企業而言,他們一開始要解決的是有和無的問題。而對于園區而言,統一賽道中,虛擬注冊和實體注冊,園區肯定會選擇實質性入駐的企業。但是,如果說,虛擬注冊的公司本身是為母體公司提供服務的,或者是在做實際業務的,那么園區會讓這類企業注冊,“因為它的邏輯是通的”。
“沒有哪個園區不歡迎企業注冊,但注冊后,有沒有能力監管很關鍵。”劉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