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悅閱
很多年前,夜訪東村。冬夜紐約寒風刺骨,小公寓里一片凌亂無序,不過暖氣相當充足,主人神情莊重地泡茶給我們喝,我們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說話沒有顧忌,句句故意挑戰在座一位年長的客人。因為他看上去也很享受這樣的對決,顯然經歷過風霜,看透了人間世故,但是還愿意耐著性子應付年輕人的胡纏蠻攪。也許是寂寞了,也許誰都有放不下的東西,他想跟我們講歷史,可我們聽過就忘了,因為那時候少年人大多覺得今后的時日,只管往前走就好了。這位年長的客人大概或多或少也有這樣的想法,并沒有因為孺子不可教而表現出不耐煩,反而有略微的羨慕,青春的確可羨,因為未來可期。那晚夜終人散,氣氛很是祥和,一開始年長者表現出來的悲觀被茶席和無心無肺的爭論沖淡了,之后,我們各自融入紐約之夜,冷風中口中哈出的熱氣在路燈下裊裊上升消失,我們竟然不再覺得寒冷。那是1990年代中后期,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那時我們面對歷史時的優越感,憑你怎么論述,只要未來不再發生過去的錯誤就好。
大學那幾年其實是在紐約東村和格林威治村交界的地帶度過的,說到交界地帶,其實也沒有任何地界標記。有人把14街以南、豪斯頓街以北籠統地稱作村子;有人則嚴格地在格林威治村東西再區分出東村和西村。東村相較西邊更為凌亂,也略微多姿,一些還沒冒出頭的藝術家在這區落腳,帶來各種波西米亞式的桀驁不馴,隨之而來的有各種新鮮有趣,當然也有一些難纏的社區問題。不過,那時街區重整計劃已經開始,以后的二十年間,各種高級公寓、精品小店和餐廳陸續不斷冒出頭來,這樣一條物質化的路難免讓人錯覺今后世界可以任意用一個精致模具塑造。不管東邊還是西邊,上城還是下城,全都是這城市不可缺的部分,而城市也繼續著建造史,人們隨之產生奇異的信心,覺得身邊的秩序將是永恒的。也不是沒有出現警鐘,比如“9·11”,但這一場災難卻讓這城市的人忽然意識到自己原來可以這樣堅定地站在一起,所以在接下來的日子中,一切暫時還是按部就班。
然后,十余年過去了。到了2020,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年會帶來如此多的艱難。我的大學好友還在紐約,我在香港。一年過去了一半,已經一言難盡。新冠疫情之下,世界每個地方都各有各的難處和掙扎;疫情包裹著種種難題席卷而來,徘徊不走,無處可避——世界已經改變,那些積累的信心和勇氣正在慢慢地被消耗。與好友無法見面,只好通話,說起當下日常,生活沒法不繼續下去,總得找一個能夠重新安置彷徨和焦慮的辦法。
不管愿不愿意承認,這一年,使我們焦慮的除了疫情本身,其實還有因為我們身邊產生的距離讓彼此無法靠近,不管是因為病毒需要設置距離,還是因為觀念立場不同產生的隔閡,總之無法溝通,失去彼此的感覺就像失去了一切,沒有比這更糟糕的。這幾個月,在紐約的朋友經歷疫情暴發、口罩爭議、社交距離下的空曠城市、社會運動,然后嘗試逐漸重拾日常,口罩與非口罩也不再是一個問題,但疫情沒有結束,社交距離也仍舊存在。在那城市最黑暗的幾個星期,紐約醫院告急,全城每晚七點同時發出呼喊,借此向醫護人員致敬,是這呼喊之聲帶來了一些安慰。朋友告訴我,那幾天,每晚呼聲響起之時,隔著街道,總能看見對面公寓同一個單位窗后出現的一位老人,那位老人也能夠看到她,互不相識的她們,逐漸因為這共同的時刻產生默契,每天遠遠地打一個招呼,投射一個微笑。暫時能做的并不多,而且并不是每個人都振臂高呼發出聲音,但是站在窗前傾聽,知道彼此的存在,心中有一樣的愿望和善意,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重要的吧。因為只有那樣,我們才能夠對今后的艱難仍舊保留不會被打敗的優越感。
少年總是不容易失望,遙望那個遠逝的東村之夜,不知為什么突然被那時的勇敢和信心感動,夜色中疾走的少年,仿佛可以在任何時候乘風破浪。原來這一年,我們對許多往事戀戀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