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損的壽桃

陸建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

齊白石所繪壽桃圖局部。

1991年元旦前，我還沒去社科院上班，有一段時期住朋友蕭育雙、姚淑香家，地址在東城區文化館附近的一條胡同。育雙小名雙雙，是我妻子1982年在洛杉磯結識的好友，也是我的棋友。那個四合院屬于中央音樂藝術機構，據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還很規整氣派，原系清朝一位鎮守城門將軍的宅院，三進三出。八十年代初，單位為了緩和職工住房緊張，拆除了朝南正門、前院和中院，包括門外一對石獅，建起一棟六層宿舍樓，后院老住戶改走原東院小門。余下的空地又被各家私自擴建的平房占去，原初的格局已無法辨認。雙雙從小過繼給五伯蕭而俠，他畢業于福建音專（后福建音樂學院），曾在中央樂團當過小提琴手，后轉任中國音樂出版社資深編輯。雙雙家隔壁住的是《鼓浪嶼之波》作曲者鐘立民。

蕭家朝南正房掛著一幅國畫，深褐色畫框里三個壽桃，大得幾乎不成比例，配以綠葉和枝條。看得出來，這幅畫原來裝裱過，不知何故損壞了，是從畫軸上截取下來的。聽雙雙說，軸頭已經不存，原畫長三尺，共五個桃子，三桃下還有兩桃，因畫面漫漶，部分甚至破損，折起來藏在三桃之后，掩面思過。畫雖殘缺，卻一望而知出自天才手筆，紅與綠的搭配產生視覺上的沖擊，用“氣韻生動”之類的語言來形容它就落俗套了。

這張畫沒有作者的落款和鈐印，右下側的紙色與其他部分不很協調，顯然是受過傷害后修補的。雙雙告訴我，不要小看這三個壽桃，它們是齊白石1948年所作，五十年代曾經由他生父蕭而昌保管。反右時蕭而昌在武漢某冶金部門工作，提了幾個建議被劃為右派，到了1966年，他還帶著帽子，不免戰戰兢兢，生怕革命小將上門抄家并過度闡釋齊白石壽桃圖的意義，于是他把畫從畫軸上剪下，還剜去題辭、落款和印章，然后塞進雜物堆里，久久不去碰它。蕭而昌1978年摘帽，壽桃圖也重見天日，不過武漢潮濕，畫的下半部霉跡斑斑，不易去除，傷及一些葉子和兩桃。但是齊白石的題款和印章，卻因藏得太好，反而永久消失，也許是夾在舊書報中處理掉了。

雙雙祖父蕭覺因是江西萍鄉的士紳，有六子四女，蕭而俠和蕭而昌是兒子中的老五和老六。1948年，一生酷愛字畫的蕭覺因偕夫人來北京，在雙雙的三伯蕭而啟家小住。蕭而啟畢業于軍校，曾參加抗戰，光復后在北京任警察局長。蕭老先生到達北京不久，蕭而啟就帶了他造訪齊白石。齊白石聽聞蕭老太正迎來五十大壽，當即畫了一張三尺壽桃以示祝賀（蕭老太高壽，享年八十八歲），然后又為蕭覺因畫了一張蝦蟹圖，尺寸稍小，題辭“覺因仁兄正畫　八十八歲齊璜”，還蓋了三方印章，兩枚印文為“三百石富翁印”和“齊白石”，另一枚印章很少見，印文像是“百年翁”。蝦蟹圖上端兩條小魚，是齊白石最后添繪的。那天蕭而啟陪著父親拜訪齊白石，他夫人也想一同前往，出門有點耽擱，待她獨自找到齊白石住處，蝦蟹圖也已繪畢。她說未能親眼看齊先生畫畫，實在可惜，齊白石爽快回答：“那我就送你兩條小魚吧！”雙雙三伯母傳下這句話來，說明兩條小魚沒有算入潤筆。這張畫品相極好，不過雙雙一般秘不示人。他在展示給我看的時候，不禁為三伯母和她三個孩子的命運唏噓一番。

憑借謝冰瑩、趙清閣兩位女作家在1947年、1948年的記載，筆者試圖在想象中回到歷史現場。蕭而啟參與抗戰，二戰結束即轉任北平警察局要職，維持社會治安，齊白石對他是存有感激之心的。姜德明先生編輯的《北京乎：現代作家筆下的北京（一九一九—一九四九）》（三聯書店，1992年）收有謝冰瑩作于1947年秋的《北平之戀》一文。謝冰瑩是抗戰期間幾次血戰的親歷者，勝利后回到曾經失陷的北平主編《黃河》月刊。她文中如此描寫北平警察：“提起北平的警察，真是有口皆碑，誰都說他們是全國最有禮貌，最熱心服務的模范警察；不信，你且耐煩地去找一本初小的第五冊國文常識課本來看，第十四課就是《警察是好朋友》，里面寫著北平的警察如何客氣，如何叫你不感覺麻煩。”（第757頁）。謝冰瑩這些文字大概也寫出了齊白石的心聲，但是她本人于1948年離開北平，赴臺執教，好在那一年她將《一個女兵的自傳》和《女兵十年》合集重排，第二年年初在上海出版。謝冰瑩退休后流寓美國，再也未能回到大陸。現代文學史讓她缺席，是不大公平的。

《北京乎：現代作家筆下的北京（一九一九—一九四九）》收74位作家121篇文章，趙清閣的《騷人日記》多達五十頁，篇幅最長，內容也最為豐富。1948年9月，北京一家電影公司要拍攝趙清閣的電影劇本《蝶戀花》，請她從上海飛北平。據《騷人日記》，趙清閣9月24日入住翠明山莊（即現在南河沿大街一號的翠明莊賓館），10月14日飛回上海，在平逗留整整二十天。這段時間她和謝冰瑩幾次聚晤，兩人是1946年在成都分手的。趙清閣回滬前一天，即10月13日，與電影攝制廠“中電三廠”的徐廠長和鳳子、沙博里夫婦一同赴西城區的跨車胡同看望齊白石。一年前齊白石南下上海，見過趙清閣，對她的畫作還留有不錯的印象。《騷人日記》述及1948年齊白石寓所的詳情。那是一個兩進四合院，大師所住后院正房走廊上裝有一排鐵欄柵，看門人對訪客解釋道：“如今仍不太平，仍有些不肖之徒借口買畫常來搗亂，因此還需要遮攔遮攔。”趙清閣忍不住發出感嘆：“可憐的藝術家，竟連一點人身安全的保障都沒有，慘呵！”（《北京乎》，第821頁）幸運的是齊白石畢竟還得到北京警察特殊關照。接下來趙清閣帶領讀者走進畫室，觀賞齊白石作畫：“他展開了一幅未完成的雁來紅圖，我連忙走到畫案對面為他牽紙。他含笑頷首，執筆揮灑，頃刻間在原有的一株大紅色的雁來紅旁邊，又添繪了一株天藍色的，這是尚未變紅的早期雁來紅。”（《北京乎》，第823頁）那天主人興致很高，傍晚請來客上一家湖南館子。餐畢回家，齊白石為鳳子夫婦畫一幅并蒂蓮鴛鴦戲水圖，鳳子夫婦按規定付七十金圓券，齊白石僅收十六金圓券的紙張費。（“當時齊白石畫作的潤格是每尺金圓券二十元，添蟲鳥另外加錢。”《北京乎》，第824頁）隨后齊白石又在那張雁來紅圖上題款，送趙清閣。一個多月以后，平津戰役打響了。這時蕭覺因夫婦已回江西老家，他們的行李中多了兩幅齊白石的畫作。解放初期他們又隨蕭而昌從萍鄉到了武漢，1955年遷居北京，與蕭而俠共同生活，壽桃圖留在武漢，蝦蟹圖回到故都，后由蕭而俠傳給雙雙。

趙清閣1948年秋寫的《騷人日記》，過了三十五年后終于出版，收入她的《行云散記》（1983年，百花文藝出版社）。當時文末有一篇“作者附志”，第一句就是：“十年動亂中，我的所有藏書、畫、文稿、信札等，俱都蕩然無存！　這些雖不是金銀財寶，而我卻看作比金銀財寶珍貴！”不過少量舊書信札后來歸還了，包括《騷人日記》，上面多了一些紅黑筆的杠杠和批語。那幅紅藍相映成趣的雁來紅圖，與當時很多私人收藏的藝術品一樣，從此就徹底消失。相比之下，蕭家的壽桃圖盡管殘損，還是有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