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
近日讀到河南作家劉文方的一篇散文,文中寫到了麥收時節一種俗稱為“吃杯茶”的鳥,勾起了我對部隊農場生活一段難忘的回憶。
那時候,部隊都有農場,每年麥收時節,要去農場支援割麥。說實話,割麥的日子,就猶如獨自在沙漠里行走一樣可怕。無邊無際的麥田綿延起伏,赤日熔金,白煙涌動,人小天高,曠野遼闊,沒有一絲風、云,何處是盡頭?
風吹麥浪作為景觀是詩畫,可揮鐮割麥遠不是浪漫。當然會有金黃的麥香、汗水的喜悅,可那都是顆粒歸倉、收割以后的心情享受。
打滿血泡的雙手,纏著紗布,握著兩柄磨得锃亮的鐮刀,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地頭,站在麥海茫茫,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間,未曾開鐮,心已發怵。別說麥田熏人的悶熱、飛蟲騷咬、麥芒蜇揦;頭頂炎炎烈日,足蒸暑土熱氣,正午時你在麥田里站一個鐘點試試。
――不要總是盯著遠方,關注自己的腳下,穩扎穩打,一步步推進,遠方就在眼前。
只要心中有目標,就沒有過不了的火焰山,沒有到不了的遠方。當年連長的話,一直影響著我到今天。
一鐮一鐮割得腰疼腿酸,還似乎永遠也割不到頭;汗濕了又干,鼻腔里的熱氣混和著麥塵呼出又吸進。為了拿下每日的進度指標,誰都不甘落后。胳膊都掄不動了時,才會慢慢伸直腰,站一會。耀眼的陽光下,麥田生騰的紫煙,會讓人產生暈眩。
扛槍的人連死都不怕,苦和累算什么?可那重復、單調、又沒有創意的勞作,像鈍刀子割肉。許是戰術冒進,一開始干得太猛了,任是青壯后生,血氣方剛,也還是有累得虛脫了、中暑的。
老人家說過,如果要知道梨子的滋味,需親口嘗一嘗。可有多少人愿意嘗一嘗黃連呢?避之不及呢。我似乎明白了那個年代,為什么那么多人拼命也要“跳出農門”了。汗滴禾下土,農民苦啊。沒有親身體驗過,難以形狀個中艱辛。心頭便更多了一份對農民的同情和尊重。
陷餅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所有的成功和收獲,都是無畏的奮斗,不辭辛勞的付出。那是我真正理解書上讀來的粒粒皆辛苦的開始,一只白饅頭得來的不易。從此,愛惜每一粒糧食,再也不會往泔水桶里扔半塊包子皮了。
不日我也趴下了,成了病號,又吐又瀉,頭重腳輕,昏昏沉沉。成了病號也不能閑著,我就在連隊營房里濃蔭蔽日的大樹下,磨那些割鈍了的鐮刀。于是,就認識了憩在樹上,時而飛來又飛去,渾身閃著黑色光澤、尾羽呈魚尾狀的,叫聲特別的“吃杯茶”。
“吃杯茶”學名“黑卷尾”, 叫聲平仄頓挫、抑揚起伏,總在熹微晨光里起叫,擾人酣夢,最令人討厭。在不知它的俗名之前,聽來似乎聲聲都是叫人“起床起床了”,“下地割麥啦 ”。割麥的日子里,每天,我們就是被它叫醒,踏著薄霧晨光或者曉風殘月走上地頭的。
它常常蹲在枝上,看我專注地磨鐮刀,當我停下來歇會,它就會叫“快磨快磨呀”。每當它飛來或者飛去時,都會打個招呼,聽來像是告訴我,說它來了,來監督我;或者說它要飛走了,請我自覺,別偷懶。
當時候內心正羞慚而煩亂,覺得當了戰場上的逃兵似的,每天我的任務都分解到了其他戰友的身上,加重了他們本已不堪的勞累。聽到它叫,就嫌聒噪得慌,我不時會撿起石子把它趕走,都想一槍把它打下來,燉了。
后來得知它的俗名為“吃杯茶”時,心中陡然一顫,頓時生起一種柔軟的親情,像陌生又熟悉的呵護和愛意,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然界里另一群體生命對人類的悲憫和關心。此后,去聽它的叫聲就全變成是“吃杯吃杯茶”, 而沒有了其他歧義,覺得無比親切動聽。于是,就牢牢記住了這個充滿友好、親切、溫情、感性的名字。
更多時候它棲在樹上關照著我,一聲不吭,像是無聲的撫慰又似默默地陪伴;四眼相對的時候,它會抬起頭,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樣子,像是值日,又像是在巡視。想起曾有“一槍把它打下來,燉了”的荒唐念頭,我連說罪過,不知它有沒有聽見,或者聽懂?
在一只鳥的俗稱里,人們賦予了其人文情懷。那是婉轉的鄉音,是農民對鄉村農耕社會生存狀況的自我關注,是田園之上對人的精神狀態和情感生活的自我安慰,是淳樸里的博大,人性的深切關懷,是對世俗意志和勞動價值的尊重,以及對于生命意義的體恤和深刻理解。
“吃杯茶”是麥收時節的候鳥,可它不吃田地里的莊稼和糧食,而專以夜蛾、蝽象、螞蟻、螻蛄、蝗蟲等害蟲食之。它是一種難得的益鳥,農民的真正朋友,總是安節而至,替村莊守望著辛勤耕種的果實,分文不取,不圖回報。
“吃杯茶”枝頭唱,大麥登場小麥黃。它關注著人間的收成,它是豐收的信使,只有這個時候才會成群結隊飛來,告訴人們收麥了。
麥收時節,人們往往要起早貪黑,“過一個麥季要脫一層皮”,是對當年麥收的勞累和辛苦的生動表述。“麥熟一晌”,說的是農事的急迫,可再怎樣,也都會在“吃杯茶”的呼喊里,尋個陰涼處歇會,抽棵煙、喝兩杯茶。
“吃杯茶”陪伴著整個繁忙而又艱辛的麥收季節,見證了鄉村一年又一年磨鐮、割麥、裝車、轉運、搭垛、攤場、脫粒、上囤的全過程。
我忘不了在“吃杯茶”的殷殷聲里,搖頭甩去瞇了眼睛的汗,伸起直不起的腰,跚步走向樹陰處坐下,用烤焦的草帽扇起躁熱的風,剝臉上、胳膊上曬脫的皮,于偌大的行軍鍋里連舀幾碗茶水一口氣喝下的場景。
大地金黃,一片豐收在望。又到一年麥收季,進入5月,鄉村迎來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時節。可現在的麥田里,除了聯合收割機的轟鳴外,已幾乎看不到一個農民了。麥浪滾滾,機聲隆隆,過去麥收,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揮鐮割麥的傳統景象,已再也不見。
時代已在悄然間改變了中國農業的生產方式,可“吃杯茶”多情的叫聲,依然在麥田之上回蕩,棲在祥和喜悅的村莊和廣袤的田間地頭濃綠的樹上,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