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小芹
迎神賽會是中國古代民間盛行的酬報神恩的祭祀活動,社火活動即由社日的祭祀儀式發展而來。社火表演在內容上與百戲并無太大區別,從本質上講,二者是基本雷同的文娛表演活動,只是社火表演場地多在戶外、規模更加宏大、演員更具民間性質。宋金時期,民間社火盛行。《東京夢華錄》和《武林舊事》分別描繪了北宋與南宋社火樂舞的繁盛景象,可謂規模宏大、門類繁多。這是一個群體表演興盛的時代,都市里的社火隊伍頻繁表演,逐漸催生出化妝舞隊,表演人員也由勾欄瓦舍中的專職藝人向民間自由組織人員轉變,民間社火舞隊漸趨興起。這些業余舞蹈隊伍規模龐大,世代相傳。節日里,各村、各社(城市里各行各業行會組織)都有自己的民間舞隊。
金代社火表演的民間意味更加濃郁,進一步發展為民間節慶活動中的一個重要環節,成為人們游樂聚會的一大動因。金代陳賡《游龍祠》寫道:“是時三月游人繁,男女雜遝簫鼓喧。騫菱沉玉答靈貺,割牲醴酒傳巫言。”[1]描繪了游人如織、鼓樂喧天的社火活動場面。山西省寧武縣定河村臺駘廟前現存金泰和八年(1208年)州同知張守愚撰寫的碑刻,碑陽題為《汾川昌寧公家廟記》,碑陰記載了祭祀汾河主神昌寧公時群眾觀賞社火活動的盛況:“每歲仲夏……作樂舞戲伎拜于堂下。是日闔邦遠近,觀者如市,大為聚樂,以極歲中一方之游觀也。”[2]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金代社火表演的奉獻祭神性質已經弱化,其娛樂性得到進一步強化,演變為群眾性的游藝活動。
宋代以來,兒童舞盛行。在宋代宮廷重要的宴會中,一般都有兒童舞表演。宮廷以外,在民間壽誕等慶典中,兒童樂舞也很受歡迎。宋代兒童隊舞表演的規模、服飾、節目名稱等等有一定之規,兒童學習社火表演成為一種時尚,《東京夢華錄》序云:“垂髫之童,但習鼓舞。”鼓舞,又稱刮鼓,其名稱在當時詩文中多有記述,是兒童拍鼓唱歌之戲,是兒童樂舞的一種表演形式。
20世紀50年代以來,晉南地區大量金墓磚雕得以面世。其中,社火題材的磚雕不在少數。從其中透露的信息看,在民間社火舞隊表演中,《東京夢華錄》等文獻記載的樂舞非常盛行,而且皆以兒童表演為主。一個表演單位內的演員,服飾妝扮整齊劃一,表現出高度的藝術統一性。從表演內容看,若非喬裝打扮、滑稽取笑,便是場面壯觀、熱鬧非凡。

圖一 大李金墓兒童樂舞磚雕

圖二 大李金墓兒童樂舞磚雕
侯馬大李金墓,北壁上有六扇格子門,每扇格子門的裙板上各雕童子一人,從西向東,第一人為女童,其余皆為男童。女童頭戴花飾,身穿衫褲,臂纏綢帶;左手提鑼,右手執槌,作敲擊狀(圖一)。五名男童形態各異,個個活潑可愛。所穿衣衫服飾大致相同,皆穿紅色衣褲,胸前佩帶花飾。各人手持一槍,亦步亦舞。女童走在五名男童前面,可能為領隊(圖二)。這六幅磚雕為一組內容,合起來表現的是一種社火舞隊表演,既喜慶又熱鬧。其表演內容,與現在流傳于晉南地區社火活動中的“打花桿”有一定的相似之處[3]。
新絳南范莊金墓,東西兩壁面各有九幅社火磚雕,位于格子門上普拍枋之下。每個壁面都分為三格,每格內有三幅社火磚雕。以東壁為例,自左向右,第一格第一幅為一人敲小鑼;第二、第三幅各有一人敲大鑼。第二格第一幅為一人打腰鼓;第二幅為一人空手舞袖;第三幅有二人,其中一人左手執扇,扭腰拂袖,身后有一人為其撐傘。第三格第一幅為一人肩扛大瓜;第二幅為一人雙手持物;第三幅為一人吹笛。以上三格九幅樂舞的表演者大部分為少年兒童,他們或戴幞頭,邊演奏邊舞蹈,組成一個完整的小型社火樂舞隊[4]。
侯馬65H4M102金墓,須彌座束腰部位裝飾一周樂舞磚雕。其中的六幅社火磚雕,表演者均為少年兒童,男童或額前垂髫、或戴花腳幞頭;女童則頭扎雙髻彩結蝴蝶。除少數赤膊者頸戴項圈、腕戴手鐲外,其余皆穿短衫、窄褲、窄裙,服飾整齊劃一,顯然是舞隊在表演。表演內容可在文獻中找到線索[5]。
《東京夢華錄》詳細記載了宋代“舞蠻牌”、“撲旗子”等樂舞的表演形式。蠻牌木刀,《東京夢華錄·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中記有“蠻牌木刀”一項,“牌”為兵器“盾”的通俗說法,蠻牌應是一種盾牌。“木刀”即“棹刀”,為形似船槳的一種兵器。其表演形式為:“……樂部復動蠻牌令,數內兩人出陣對舞,如擊刺之狀,一人作奮擊之勢,一人作僵仆。出場凡五七對,或以槍對牌、劍對牌之類。”這種舞蹈,產生于古代戰陣生活,表演起來虎虎有生氣,極具觀賞性。
侯馬65H4M102金墓中的兩幅磚雕,其一,二人皆為兒童。一童手持“棹刀”;另一童雙手端一板狀物件,其側面有簡單的幾何形圖案花紋,形似“盾牌”。二人各持兵器相對而舞,身后彩帶隨風飄揚(圖三)。其二,二童子頸戴項圈,身披彩帶,穿窄褲,著鞋,雙雙持牌,翩翩起舞。正是社火中的“蠻牌木刀”表演。
撲旗子,《東京夢華錄·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載:“次一紅頭巾者,手執兩白旗子,跳躍旋風而舞,謂之‘撲旗子’。”至今古典戲曲舞蹈中尚有“撲旗子”這一術語,一般用于表現激烈的戰斗場面。
侯馬65H4M102金墓中的一幅磚雕共有四位童子。左邊一童雙手各執一面三角旗,上下擺動,跳躍舞蹈。中間一童子身攜腰鼓,回頭招手示意。右邊二童,各一手執劍一手持盾,相背而舞。這一場面與文獻記載的“撲旗子”表演非常相像,應為社火表演中的“撲旗子”場景(圖四)。

圖三 侯馬65H4M102金墓“蠻牌木刀”磚雕

圖四 侯馬65H4M102金墓“撲旗子”磚雕

圖五 65H4M102金墓“村田樂”磚雕

圖六 新絳南范莊金墓“喬宅眷”磚雕
村田樂,《夢粱錄》《武林舊事》中均記載了元宵舞隊中的“村田樂”一項。南宋范成大《上元紀吳中節物俳諧體三十二韻》記載了當時臨安演出的情景:“村田蓑笠野,街市管弦清。”詩人自注:村田蓑笠野指“村田樂”。“村田樂”,是表現農業生產與農村生活的民間歌舞,有濃厚的鄉土氣息。
新絳南范莊金墓中的一幅磚雕,一人涂眉敷面,肩扛大瓜,扭腰擺胯,翩翩起舞。侯馬65H4M102金墓中的一幅磚雕,正中一童子,戴花腳幞頭,肩扛大瓜,歡呼跳躍。左右兩邊各有二童子,一童吹橫笛,一童打腰鼓,二童敲鑼,另一童跳舞。眾人皆眉開眼笑,歡呼雀躍,縱情樂舞。氣氛熱烈,表演歡快。這兩幅均為“村田樂”,表達農民豐收后喜悅的心情,生活氣息很濃。表演者俱為兒童(圖五)。
新絳南范莊出土的一幅磚雕,一人男扮女裝,披長發(或披巾),著長袍,右手以帕托腮,忸怩作態;另一人頭裹幞頭,步態夸張,擎傘隨后(圖六)。侯馬65H4M102金墓中的一幅磚雕,前面有一喬裝婦人,頭披長發(或披巾),身穿窄袖衫,下系長裙,翩翩舞蹈。周圍有四名童子,有的撐傘,有的拍板、有的搖鼓、有的肩扛“方牌”,一伙童子圍繞喬裝婦人耍笑嬉鬧,場面歡快。此兩幅即為當時男性喬裝女子,以博人一笑的“喬宅眷”場景。

圖七 侯馬65H4M102金墓“竹馬交戰”磚雕
竹馬兒戲,民間紙扎工藝與歌舞相結合的表演形式。民間藝人們用竹條扎成骨架,外蒙彩帛或彩紙,經藝術加工而成馬形。竹馬的腰間留一自上而下的孔,套系于騎者的腰部,宛若騎馬。騎者亦步亦舞,同時伴以音樂與歌唱,形成一種饒有情趣的民間歌舞。男女成雙成對,編隊穿梭奔馳、跳躍、對唱,樂感強烈,節奏鮮明,氣氛熱烈。
侯馬65H4M102金墓須彌座束腰部位的四幅竹馬兒戲磚雕,其畫面皆為兩軍交戰圖。每組有四名童子,胯騎竹馬,翩翩起舞。竹馬精雕細刻,鞍勒俱全,頸系纓穗,項戴串鈴,豎耳扎尾,神態機敏,形象生動逼真。竹馬騎士,皆由兒童所扮,頭部有的裹巾,有的挽髻,個別的戴“瓦楞盔”;身著緊袖衫,盤領打蝶結。竹馬腹下綴圍裙,舞蹈者下身藏于圍裙內。馬肋部雕假肢,著高筒靴(圖七)。
獅舞是北方地區傳統的舞蹈形式。《漢書·禮樂志》中記載的“象人”可能是舞獅的前身,唐時獅舞被引入宮中,成為“燕樂”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唐宋詩文中多有對舞獅的生動描寫。北宋善昭《汾陽無德禪師語錄·西河師(獅)子》曰:“西河師(獅)子九州聞,抖擻金毛眾獸賓,哮吼一聲天地靜,五州四海奉明君。”[6]
新絳南范莊金墓,北壁門樓兩側各砌一直欞窗,窗下各砌“獅舞”磚雕一塊。磚雕中間為一假獅,獅腹綴布裙,下露四條腿,獅前有一孩童牽引,一孩童敲鑼指揮,獅后二小兒持球追趕。獅子造型生動、憨態可掬,小兒表情豐富、動作滑稽,整個表演場面輕松歡快,喜氣洋洋,節慶氣氛濃郁。可見金代舞獅表演已經成為民間樂舞的一項內容,由兒童表演,娛樂成分更足。從其以鑼為指揮樂器,以及歡快熱鬧的表演氛圍看,應該是社火表演的一種,與現代社火表演中的獅舞一脈相承。
宋金時期世俗生活發達,墓葬裝飾中孝子故事、戲曲人物、社火表演等題材流行。按照中國古人“視死如視生”的文化心理,生前享受什么,死后也要享受什么。金代墓葬磚雕中大量出現兒童樂舞表演的內容,正是當時社會生活的一個縮影,反映出兒童表演在社會文娛活動中的受歡迎程度。這些墓葬磚雕作品,對于今天認識了解金代人的文化娛樂活動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1][元]房祺《河汾諸老詩集》,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42頁。
[2]馮俊杰《金〈昌寧公廟碑〉及其所言“樂舞戲曲”考略》,《文藝研究》1999年5期,第114頁。
[3]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侯馬工作站《侯馬大李金代紀年墓》,《文物季刊》1999年 3期,第 3~7頁。
[4]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山西新絳南范莊、吳嶺莊金元墓發掘簡報》,《文物》1983年1期,第64~72頁。
[5]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侯馬工作站《山西侯馬65H4 M102金墓》,《文物季刊》1997年4期。
[6][宋]善昭《汾陽無德禪師語錄》卷下,《大正藏》第四十七冊,6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