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樺
中年過后,睡眠越發減少
夢里的星星,一直都亮著
我知道有些事你等不到明天
比如某個靈感突然出現
某個人,遠去或者歸來
天空轉了一圈又回到地面
我們,是不是都已經老了?
每年歲末,我都會為過往寫點什么
一首詩、幾句話、一串標點符號
抬頭,額上皺紋能放下粗大的木樁
幾根白發,壓得人抬不起頭
半夜時分,我對著窗玻璃在哈氣
對于我,每一天夜晚都是新鮮的
不是我愛熬夜,只因為在夜晚
我才能夠讓靈魂獲得片刻寧靜
黑暗處,我,最靠近自己的心
撤回天空、頭頂的星辰
那些露水的鉚釘,已經
從天空粗大的墻體上滑落
月亮如墳頭,倒扣在蒼茫大地
一堆黃土,昨天還捧出糧食
今天,就要堵住我們的嘴巴
抹掉河流、云彩和風聲
那條河滋養過多少莊稼
那片云模仿過多少舞蹈
風,帶動晃動的累累果實
上弦的月亮,鐮刀一般落下
沒給大地,留下半點創傷
生活,一本彩色歌片改成的練習冊
記錄下詩歌、愛情、死亡
花園拐角處的那一道陰影
獨獨省略掉一代人的迷茫和孤獨
以及他們對這個世界所寄予的
最后的悲憫、期待和祝福
沒有非愛不可的事物
也沒有非愛不可的人
田野里莊稼成熟,土地
是我們越來越鐘愛的東西
蕩秋千,明明知道不會
將八十歲蕩回到十八歲
母親依舊笑得那么燦爛
像那個鉆過花叢的孩子
重陽,一樹桂花落滿地
夕陽正彎著腰撿拾起它們
一團衣服捧在豐滿的胸前
像少女拉不住短促的衣襟
每個月都只有一個十五月圓
而我的月亮卻會圓許多次
十月,平原的風兒輕輕吹起
成熟的稻田正曬著無邊金黃
我坐在這冬天的庭院里,劈木柴
你坐在我的身邊,讀詩
狹窄的小巷灌滿穿堂風
趕在一場大雪之前,我在劈木柴
天越來越低,云越積越厚
劈木柴,一把木屑塞進我的喉嚨
而你坐在一旁,讀詩
在下午的時光里,聽你讀詩
聽你用干凈的聲音,開山,鑿渠
那條路,是從山那邊引過來的
那泉水,是從雪峰上流下來的
穿過一條狹窄的水槽
清清泉水,流過生長的麥田
遠處的天空飄著厚厚的雪
我在冬天的庭院里劈木柴
一團汗珠,頭發茬冒著熱氣
燃燒的炭火,那是我能
留給你的最后一點點溫暖
稻穗減小了擺動的幅度
迎向盛開的野菊花
頭頂的天空被蔚藍的湖水倒灌
紫茄子,紅扁豆
地里的番薯有你少女鮮亮剔透的紅心
柿子熟到八成就全化成了水
鳥喙離開葡萄,清洗過許多次
嘴角,還流著黏稠的蜜
午后,樹上的果實
不會一下子落下來
陽光縮短,風聲慢慢拉長
跟著一群仙鶴,幾行大雁翅膀打開
追隨明亮的露珠
走遍這一片金黃大地
秋天,只有詩句顯然不夠
還必須找到最合適的朗誦者
每一只蟈蟈,都有一副好嗓子
看一位病中好友
并沒有太多的安慰
我們都是病人,剛剛
在一所更大的醫院,分別
幾十年,我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走過熟悉的道路,接受
一樣的陽光、雨水、空氣
那自由吹動的風
以溫暖的文字彼此慰藉
移開臉上逆光的刀疤
這秋天的午后,誰
將干凈的云彩撤出天空
拎起空空蕩蕩的衣袖
一綹脫落的頭發,讓你
交出人生的全部底牌
幾枚落葉停在馬路
哦,時間,冗長的生活!
治好了愚鈍魯莽的壞脾氣
也一并抹掉了我們
對人間罪惡,應該保持的
最后一點點,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