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凡父母與非凡成長

本刊記者_周春倫 圖源_網(wǎng)絡

有人稱鐘南山為“真話英雄”，卻不知他的父母曾因為剛直不阿，在特殊時期受盡苦難。母親的剛烈赴死，給鐘南山留下了終身遺憾。

有人問鐘南山“為什么敢于挑戰(zhàn)權(quán)威”，他說，因為“這關乎千百個病患的生命何去何從”。有人贊揚鐘南山“視病人如親人”，他說，“因為醫(yī)生的一個態(tài)度能夠決定病人的病情。”

無論外界對他的評價是什么，他始終是一個醫(yī)者，治病救人，于他而言，是專業(yè)精神，是為醫(yī)的本分和職責。

在從醫(yī)路上，鐘南山一次又一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在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敗為勝”。2008年，他被評為“改革開放30年新聞人物”，主辦方送給他一尊極富象征意義的拓荒牛雕塑。

拓荒牛在廣東深圳具有特別意義，設計者稱其象征改革開放中創(chuàng)業(yè)者的精神，“肯干實干，不空談，重行動，堅韌不拔”。回溯鐘南山和廣州呼吸疾病研究所的發(fā)展歷程，這個“鐵骨錚錚，奮力向前”的拓荒牛形象，竟顯得如此傳神。

與父親鐘世藩、母親廖月琴、妹妹鐘黔君在一起

鐘南山感慨，“人最重要的是承認落后，因為承認落后并不是壞事，而是為了不甘落后。不要以為自己的條件差就不行，要自己創(chuàng)造條件。”

“我一到他面前，就覺得很恭敬”

84歲的鐘南山還時常提起父親鐘世藩與母親廖月琴。

父母親對鐘南山的影響是巨大而深遠的，在鐘南山心里，“他們都是典型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很有風骨。”

兩人性格相差甚遠，父親鐘世藩為人嚴謹，少言寡語，母親廖月琴卻樸素大方，總是帶著溫和的笑容，他們在鐘南山幼年時期各自扮演著“嚴父與慈母”的角色。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對工作充滿熱情，全身心投入。這一點深刻地影響到后來的鐘南山。

鐘世藩1932年畢業(yè)于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之后取得美國辛辛那提大學醫(yī)學博士學位，1946年到廣州之后，任廣州中央醫(yī)院院長兼兒科主任、嶺南大學醫(yī)學院兒科教授。50年代，鐘世藩創(chuàng)辦了中山醫(yī)學院兒科病毒實驗室，利用實驗室從事病毒研究，以及培養(yǎng)研究生。

在小南山的印象里，父親并不常常在家，在家也話很少，不愛講大道理，他總是專注于自己的事情，要么在書房看書，要么忙忙碌碌地在家里做實驗，甚至很少對鐘南山的成長表態(tài)或干預。

唯有觸犯原則的時候，鐘世藩才會展露出父親的嚴厲。

鐘家最大的原則是“誠實”。無論怎樣調(diào)皮搗蛋，誠實是最基本的底線。“人生在世，誠實比機靈更重要。”鐘世藩常常告誡鐘南山，“說任何話，做任何事，都要講依據(jù)，要誠實、鮮明地亮出自己的觀點。”

有一次，鐘南山偷偷把交給學校的伙食費花掉了，被母親發(fā)現(xiàn)卻支支吾吾搪塞。廖月琴批評他：“你這么做是不誠實的表現(xiàn)！”此時，一向少言寡語的鐘世藩也嚴肅地找他談話，“你自己想一想，為什么撒謊？”

父母的態(tài)度讓小南山認識到，這一次他真的做錯了，這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件有關品行的大事。

鐘世藩從事醫(yī)學研究和實踐一輩子，1975年，74歲的他開始寫《兒科疾病鑒別診斷》。他患有白內(nèi)障，視力嚴重下降，寫作時需要將整個面部緊緊貼近桌面。于是，鐘南山時常見到老人家全身伏案的樣子。

有時候?qū)嵲诳床幌氯ィ娔仙骄蛣窀赣H：您的眼睛、身體都不太好，算了吧。鐘世藩回答：不做點工作，讓我等死嗎？

3年之后，這部手寫的40萬字的兒科醫(yī)學專著終于全部完成，順利出版。獲得3000元稿酬，老人家樂呵呵地將其中2500元分給幫助他集結(jié)手寫稿和查資料的朋友，又用剩下的500元全部買了自己的《兒科疾病鑒別診斷》送給別人。

鐘世藩一生都在追求揭開未知之謎。他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非常糟糕，臨去世前一天，鐘世藩還在對兒子說，“找人弄些電磁鐵，準備做下一步實驗。”他試圖用電磁場來切割培養(yǎng)病毒的液體，讓病毒產(chǎn)生一些變化，看看這樣會不會殺滅病毒。

“一個人要能夠給世界留下點什么東西，才沒算白活。”父親的這句話，鐘南山銘記了一輩子。“我一到他面前，就覺得很恭敬，覺得自己的層次提高了一個臺階。”鐘南山說。

童年時代的鐘南山（左二）

18歲的鐘南山

母親是最好的記憶，也是永遠的傷痛

如果說父親是鐘南山成長路上的一個標桿，是太陽一般的存在。母親廖月琴就像和煦的微風，讓他時時刻刻溫柔地憶起。

對母親的深情，讓鐘南山對母親出生的地方——廈門鼓浪嶼以及那里的人，都心生親近：“他們性格好，對人真誠、熱情。我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人。”

廖月琴1934年畢業(yè)于協(xié)和醫(yī)學院高級護校，隨后被派往美國波士頓學習高級護理。新中國成立后，她參與創(chuàng)辦了華南腫瘤醫(yī)院（現(xiàn)中山醫(yī)科大學腫瘤醫(yī)院）。

在鐘南山印象中，父親總是忙得腳不沾地，而母親在工作的同時，還要負責打理家里的一切事務，尤其關于兩個孩子的教育。盡管每日勞碌，鐘南山卻很少聽到母親抱怨，她總是溫暖而積極，善良而富有同情心。

六年級之前，鐘南山并沒有將心放在學業(yè)上，他是一個閑不住的調(diào)皮學生，爬樹，打架，逃課，甚至留級。喜歡武俠片，到了癡迷的程度，為了模仿電影里飛檐走壁的英雄，11歲時他撐著一把傘從自家三樓一躍而下。

面對這樣一個“問題”孩子，廖月琴沒有氣急敗壞，而是耐心引導，甚至常常給予熱切的鼓勵。鐘南山回憶，“她喜歡聽我講話。我講話的時候，她總是仔細地聽我講的內(nèi)容。她要表達對我的批評或者建議的時候，常常不會直接地說，而是很委婉地對我講。”

鐘南山小學時成績很差，留過一次級。五年級一次考試，鐘南山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廖月琴便真誠地表揚他：“南山，你還是很不錯的啊！”鐘南山說，“我突然有了自尊心，覺得有人贊美我了，從那時起我就開始認真讀書了。”

得益于母親的鼓勵教育，鐘南山逐漸收斂起貪玩的性子，轉(zhuǎn)而發(fā)奮學習。廖月琴承諾，只要好好學習考上中學，就獎勵他一輛自行車。

1951年，鐘南山果然以高分考取私立嶺南大學附中。然而，當時發(fā)生了一些事情，讓原本就不寬裕的家庭經(jīng)濟愈發(fā)緊張。鐘南山以為愿望落空，卻沒想到母親依然咬牙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

鐘南山說，“從那時起，我就記住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只要答應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這是媽媽教給我的。”后來對自己的孩子，他也是同樣的要求：“要么不答應，答應了我就一定要做到。”

然而，正是這樣一個溫潤隱忍的女人，卻也有著“寧折不彎”的剛強個性。

84歲的鐘南山仍堅持每天鍛煉身體

2007年，人民日報撰文指出，“高身材、低體質(zhì)”已經(jīng)讓中國青少年顯得“外強中干”

文化大革命期間，廖月琴堅決拒絕在病房貼毛主席語錄，因為化療病房需要時刻保持干凈，才能保證病人不受感染。她因此被強加罪名，飽受批判，最終不堪侮辱而選擇結(jié)束生命，以抗訴時代的荒謬。這成為鐘南山心中無法撫平的傷痛。

受益終身的學校教育

在嶺南大學附中，鐘南山接受到父母之外對他一生影響至深的教育。

在這里，大家心目中令人羨慕的好學生，不是單純的讀書好，同時還要體育好、文藝好，全面發(fā)展的學生才是大家學習的榜樣。這讓鐘南山在學業(yè)學習之外，得以發(fā)展了他的體育特長。

后來，鐘南山參加了廣東省田徑比賽，獲得400米第二名的成績，之后他又代表廣東省參加在上海舉辦的全國田徑運動會，取得400米全國第三名。1959年8月，在第一屆全運會預選賽中，大學生鐘南山以54秒2的成績，打破了男子400米中欄全國記錄。

鐘南山有多次機會成為專業(yè)運動員，但他拒絕了四面八方向他拋出的橄欖枝，原因在于父親鐘世藩的關鍵性點撥：搞體育競賽不是常事，不可能終其一生，而搞醫(yī)學研究和治病救人是可以從事一生的工作。

雖然鐘南山?jīng)]有繼續(xù)走體育道路，但對體育的熱愛和運動習慣一直保持到今天。在2007年做完心臟房顫手術之后，71歲的他不能再做劇烈運動，不打籃球了，但是他依然堅持游泳，慢跑和快步走也是他經(jīng)常鍛煉的項目。他視鍛煉如同吃飯一樣重要，因為他覺得是運動幫助他保持了良好的身體素質(zhì)，令他思維清晰，提高了工作效率。

2008年，鐘南山大聲疾呼大、中、小學生每天進行鍛煉。根據(jù)教育部調(diào)查顯示，在過去20年內(nèi)，雖然中國青少年身高有了普遍增長，但耐力、力量、速度和靈敏度等指標全面下降。

對此，他以自己現(xiàn)身說法，體育運動帶給他的不只是比同齡人更健康的體魄，還有在進行競技訓練中習得的各種素養(yǎng)，他總結(jié)為三種精神：一是競爭精神，一定要力爭上游，二是團隊精神，第三是如何在一個單位時間里高效率地完成任務，“就像400米欄，練了一年，成績才提高3秒，每一秒都那么寶貴。把體育的這種競技精神拿到工作、學習上來，是極為可貴的。”鐘南山認為這是他后來能夠經(jīng)受住各種歷練、并有所突破的關鍵因素之一。

很多奠定鐘南山未來成就的重要素養(yǎng)，都是在嶺南大學附中的寬松氛圍下播下種子的。那些接受教育的歲月，令鐘南山終生不忘。

比如，語文老師的一席話曾在少年鐘南山心里面種下“浩然之氣”。那是一次語文課，鐘南山踴躍回答完提問，這位從北方來的老師很是滿意，但他并沒有直接夸獎鐘南山，他把對鐘南山的賞識化作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人不應該單純生活在現(xiàn)實中，還應生活在理想中。人如果沒有理想，會將很小的事情看得很大，耿耿于懷；人如果有理想，身邊即使有不愉快的事情，與自己的抱負相比也會很小。”

當年的鐘南山還似懂非懂。但是，半個世紀以后，頭發(fā)花白的鐘南山復述起這番話時，眼睛依然閃耀著光芒，他說，“我這輩子經(jīng)歷了這么多，每一次都是非常艱難的，但是每一次都能戰(zhàn)勝困難，為什么呢？因為我自己有一個追求。”

受挫：“此南山非彼南山”

鐘南山總是說，他的醫(yī)學事業(yè)是從35歲才真正開始的。

1955年，鐘南山以優(yōu)異的成績?nèi)缭缚既氡本┽t(yī)學院。1958年，他應征參加第一屆全運會的訓練。也就是說，他真正在醫(yī)學院學習的時間只有三年，在基礎理論之外，臨床上的很多東西，他并沒有學到。這成為鐘南山永久的遺憾，以至于后來他花費了極大精力和代價才補上這一課。

大學畢業(yè)之后，鐘南山響應號召，到河北寬城鄉(xiāng)下鄉(xiāng)。1971年，35歲的鐘南山終于申請回到廣州，到當時又破又舊的廣州市第四人民醫(yī)院任職。

申請回到廣東后，鐘南山在廣州市第四人民醫(yī)院（現(xiàn)廣州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任職

回家那天，父親鐘世藩從書案上緩慢支起僵直的脊背迎接他。那天晚上，鐘世藩跟鐘南山聊天到很晚，聽他講述這些年在外面的事情。鐘世藩一直靜靜地聽，忽然他插話問鐘南山：“你今年多大了？”鐘南山回答：“35歲了。”“哦，都35歲了？真可怕！”言至此，老人家沒有再說話。于鐘南山而言，父親這半句話卻猶如一記重錘，那一個晚上，他都在不停掂量這句話的分量。

到第四人民醫(yī)院之后，鐘南山想去外科學習，醫(yī)院革委會主任看過他的簡歷，毫不留情地批駁他，“鐘南山，你這么老了，還搞什么外科！”另一方面，內(nèi)科的人也堅決不同意他加入，當時內(nèi)科還有另外一位名叫郭南山的醫(yī)生，醫(yī)院人手緊缺，如果鐘南山進去，勢必要替換一名醫(yī)生出來。他們說，“此南山非彼南山，怎么能換呢？”

年紀不小、卻“初出茅廬”的鐘南山被打得頭暈眼花。痛定思痛之后，鐘南山主動要求到最辛苦的急診室做幫手。

去急診室不到兩周，一天，急診室主任尤素珍叫鐘南山出車去廣州郊區(qū)接病人，據(jù)說是一個老結(jié)核病人，只要把他接到市內(nèi)醫(yī)院來就行。看起來，這是一個簡單的任務，所以尤素珍讓鐘南山去處理。一路風里雨里，鐘南山終于把這位結(jié)核病人接來了，送到結(jié)核病區(qū)病房內(nèi)安頓好。路上并沒有什么突發(fā)狀況，只是走到半路時病人咳血了，鐘南山于是給他補了液。順利完成任務，鐘南山很高興地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鐘南山就被氣急敗壞的尤素貞找去訓話：“你昨天接了一個什么病人？你趕快去病房把病人接過來，病人在那邊繼續(xù)吐血，不是咳血，是嘔血！”原來病人是消化道出血，而不是因為結(jié)核病咳血！當鐘南山趕到時，病人情況已經(jīng)十分危急，血壓快降到零了，經(jīng)過緊急搶救才撿回性命。

這件事對鐘南山打擊非常大，他名義上當上了大夫，實際卻連咳血與嘔血都分不清。自那以后，他像個初識字的小學生一樣，跟著其他醫(yī)生從頭苦學，每處理一個病人，怎么處理，為什么要這么處理，他都詳細記錄下來，三個月寫了厚厚幾大本。其余時間除了啃書，就是到心電圖室看X光片，把房間里的窗簾都拉上，一個人在里面著了魔地用功。

不過兩三個月，大家眼前的鐘南山就已經(jīng)從一個粗壯體格、笑容燦爛的大小伙子，變得輪廓鮮明、顴骨突出、面容嚴肅了，大白褂子穿在他身上竟顯得空空蕩蕩。鐘南山也終于從“臨床小白”逐漸成長為急診室的得力干將，活兒越干越漂亮，大家也逐漸欣賞和信任他，將更多的工作放手讓他去做。

時至今日，鐘南山始終惦記著急診室那件事，那是一次極大的教訓，猶如警鐘，在他今后的從醫(yī)道路上時時響起。父親當初的那半句教誨，也成為他每天在醫(yī)學道路上爭分奪秒的壓力與動力。

一尊“拓荒牛”

2003年，“非典一役”讓全國人民知道了鐘南山，而他的榮譽始終與一個叫做“呼研所”的地方密切相關。

“呼研所”的全名是廣州呼吸疾病研究所，它用了30多年時間，從廣州市第四人民醫(yī)院的一個一窮二白、不被看好的慢性支氣管炎防治小組，最終成為國家級重點實驗室，并在抗擊非典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

20世紀70年代初，中國的呼吸疾病研究水平非常落后。1971年，毛主席得了呼吸系統(tǒng)疾病，周恩來總理向全國征調(diào)治療呼吸疾病的專家。但是，當時竟然沒有這樣的專家，很多大醫(yī)院甚至沒有專業(yè)的呼吸科。于是，周總理號召全國醫(yī)療系統(tǒng)進行慢性支氣管炎群防群治研究。

鐘南山所在的廣州市第四人民醫(yī)院響應號召，準備成立一個慢性支氣管炎防治小組。但是，醫(yī)療界有一句俗語叫做“治咳不治喘，治喘不露臉”，沒有人愿意去研究這樣一個費勁不討好的項目。因此，慢支小組初成立時實際只有三個人，侯恕、余真和鐘南山。侯恕、余真都是有多年經(jīng)驗的老醫(yī)生，唯有鐘南山資歷尚淺。

在慢支炎小組工作時，和到訪的國外專家一同下鄉(xiāng)考察

1996年，鐘南山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

“那個時候條件實在是太苦了！”回憶起來，余真如是說。因為條件苦，買不起設備，沒有設備就做不了研究，這把滿身干勁的鐘南山逼成了自學成才的“動手天才”——他成了修理呼吸機的好手。

那時候，國產(chǎn)呼吸機很容易壞，常常用上一個鐘頭就停了，需要用手來操作。晚上，他們?nèi)司洼喠髦蛋唷：粑鼨C送氣的聲音均勻，說明沒問題，聲音一變，鐘南山“嘭”地一下就跳起來，趕快打開呼吸機的蓋子修理。后來，鐘南山養(yǎng)成了習慣，干脆把正常運轉(zhuǎn)的呼吸機蓋子提前打開，時刻準備著，他的口頭禪是，“看它有沒有問題可以處理。”

為了解病人的血氧含量以及血二氧化碳分壓等，他們又從倉庫里翻出一臺陳年報廢的血氧飽和度計。鐘南山抱著這臺破機器，專程從廣州跑去上海，以極大的熱誠“三顧茅廬”，終于請到呼吸內(nèi)科學專家李華德相助。當他抱著這臺重新工作的寶貝回到廣州，三人仿佛打了一場大勝仗，既想笑又想哭。

有時候，“因陋就簡”也滿足不了需求，他們就自己動手設計、改造，找人制作簡化版設備。在推崇新型尖端精密洋機器的時代，盡管鐘南山他們的方法引起不少質(zhì)疑，但在當時的條件下，這種不屈落后、自力更生的精神，已經(jīng)使這個小組在廣州地區(qū)備受矚目。

一切都顯得捉襟見肘的時候，鐘南山卻在心中醞釀起他的宏圖大計：決不能滿足于慢支炎的治療和研究，要實現(xiàn)“三個一條龍”——慢支炎、肺氣腫、肺心病研治一條龍；動物實驗研究與臨床研究一條龍；實驗室、病房、門診和一個定點市郊的慢支炎醫(yī)療基地一條龍。

鐘南山更加努力地發(fā)揮起“十項全能”的精神，他利用自己的黨員身份，包辦對上、對外聯(lián)絡的一切雜事，四處游說，要人要物要錢，他也參與查房、搶救危重病人、值夜班、討論疑難病例。

吳華是比余真他們晚一點到慢支炎小組的成員，談起最初呼研所的情況，他們想做一些研究，但“真是沒地方啊”，就在辦公室里，挪開桌子、凳子來做實驗。

后來，慢支炎小組逐漸有了自己獨立的門診、病房，人員多起來，建立了多個研究室，開展多項動物實驗，一邊是臨床，一邊是科研，一系列扎實的工作，為這個不被看好的慢支小組的發(fā)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讓它一步步走向成功。

直到今天，鐘南山始終重視科研，重視人才。別的醫(yī)院里，實驗室人員的獎金比醫(yī)生要低很多，但是在鐘南山這里，科研人員的獎金跟臨床一樣，實驗室主任跟臨床科室主任的也一樣，多年如此。

這么多年來，從無到有，鐘南山的堅定、實干、力抗艱難、反敗為勝，像極了“改革開放30年新聞人物”頒獎典禮上主辦方送給他的那尊“拓荒牛”。

“人最重要的是承認落后，因為承認落后并不是壞事，而是為了不甘落后。不要以為自己的條件差就不行，要自己創(chuàng)造條件。”鐘南山感慨，“在我的一生里，這恐怕是一直占據(jù)中心的主導思想。”

“一個醫(yī)生不可能萬能，有責任感最重要”

幾年前一次體檢，鐘南山拍X光片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腰椎向右傾斜了。

有人跟他說，這是由于他長年向前探身扶病人這個動作造成的。聽到這話，鐘南山笑起來，一邊擺手一邊搖頭：“哪里那么邪乎！”

2013年，鐘南山在香港中文大學演講

但是，鐘南山對病人耐心周到是眾所周知的。給病人做觸診、測血糖，他會主動俯下身把病人扶起來，測完再扶著病人躺下。給病人聽診，他會先用雙手捂熱聽診器。他還跟病人嘮嗑，來過幾次之后的病人，都不自覺拿他當熟識的老朋友。

“醫(yī)生的一個態(tài)度能夠決定病人的病情。”但他同時又說，“這并不是說醫(yī)生見到病人一定要笑嘻嘻的，不需要這樣，裝出來的是不傳神的，如果內(nèi)心不虔誠，對病人的態(tài)度就永遠只是一張皮，永遠只是微笑時露幾個牙，病人其實也是心知肚明的。”

對于實習生，鐘南山總是強調(diào)：“你教他們什么呢？我覺得最主要的，是帶他樹立對于病人的責任感。”醫(yī)生對病人的態(tài)度也是責任感的表現(xiàn)之一。

早在童年時期，父親鐘世藩就立下了最好的榜樣。鐘南山清楚記得，父親對待病人向來一視同仁，對弱者甚至常懷悲憫。有時候，晚飯吃到一半，突然有人來敲門，或者是找上門來的病人，或者是有緊急情況央他幫忙的貧窮家庭，風里來雨里去，這樣的出診跟在醫(yī)院的工作基本無關，鐘世藩也都不推脫。

父親教給鐘南山的責任感，除了對病人的態(tài)度，還有更重要的一條：說話一定要有證據(jù)，尊重事實，講真話。誠實就是責任感。

牢記父親教誨的鐘南山，在面對學生講課時都十分注重嚴謹，“為了讓一個觀點有理有據(jù)，會特別注意不能隨便發(fā)揮，更不能人云亦云。”他對學生的要求也是一樣，當學生提出一個觀點，他會追問：“你的理由是什么？”

這使他注定會成為“講真話的‘大炮’”，盡管每一次真話，都避免不了承受各方面壓力，非典時期如是，非典之后亦是如此。

鐘南山曾多次在“兩會”上言辭犀利地直面敏感問題。

比如，2006年，他以羅紅霉素為例痛批藥品市場亂象。自從羅紅霉素在非典期間火起來之后，市場上羅紅霉素品種突然增加到30多種，價格從2元到30元不等。國家藥監(jiān)局一年批1萬多種“新”藥，大多所謂的“新”藥，不過是新瓶裝舊酒，換湯不換藥。

“尋求低廉的用材、簡單的手段，治好病人的病痛”，是鐘南山一貫堅持的理念。80年代，鐘南山在國際上最有影響力的研究成果之一，是他首次在國際上證實并完善了隱匿性哮喘概念。但更多人不知道的是，鐘南山用來完成試驗的儀器，是他自己簡化改裝的一個支氣管激發(fā)試驗測定儀，由幾個自制的玻璃瓶構(gòu)成。因為五六千美元的診療儀價格過于高昂，對醫(yī)院和患者都是沉重負擔。他說，這個小儀器，發(fā)達國家不需要，但是發(fā)展中國家很需要！這符合他一貫的傳統(tǒng)醫(yī)學思想：簡單、方便、廉價、實用。

再比如，2003年，鐘南山曾在《面對面》節(jié)目痛陳醫(yī)患關系、醫(yī)療體制問題，講到動情處，他淚流滿面，但是節(jié)目播出時，這些內(nèi)容全都被刪減了。2014年“兩會”期間，不甘心的鐘南山舊事重提，炮轟醫(yī)改5年沒有明顯突破，暴力傷醫(yī)是醫(yī)院體制問題。“全世界的醫(yī)生都是靠技術吃飯的，而中國的醫(yī)生是靠賣藥、用設備、開檢查來生存的。從而造成了‘看病難’‘看病貴’，引發(fā)醫(yī)患矛盾。”

不止如此，他還痛批兩會不直面問題的“歌德”（歌功頌德）之風，積極關注青少年身體健康、大氣污染等等話題。別人想說卻不敢直說的大實話，鐘南山都說了。在鐘南山看來，這是他作為一個醫(yī)生更大的責任感——對社會的責任感。

以往每年，鐘南山都要參加兩次義診，一次在5月，一次在10月，每次都人頭攢動，水泄不通。從2009年5月5日第十一個世界哮喘日開始，鐘南山和呼研所的其他專家們改義診為公益課，免費給社區(qū)醫(yī)生講課。

“一個人要能夠給世界留下點什么東西，才沒算白活。”父親的教誨言猶在耳，鐘南山很快就要到父親的年齡了，他深深感到，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一個鐘南山不夠，還需要有兩個、三個、更多個。因此，他盼望的是：“把這些經(jīng)驗傳授給社區(qū)醫(yī)生，讓他們?nèi)ブ尾∪耍任乙粋€人去給病人治病的力量強10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