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許梁

沒人能夠想到,今年的一整個正月,人們都要在自己家里度過,窮極無聊的日子,娛樂放空之余,還要對付一日三餐,實在難壞了如今的年輕男女。到了第三周,情況稍微有所緩和,有的飯館開張了,一對年輕的朋友出門點了幾個菜,當場發朋友圈說:館子太好吃了,再也不下廚房了!
這大概就是這個新年的常態,很多朋友都在微信上曬出自己的三餐,謂之“被迫練廚藝”。
我是家中掌廚的,也負責買菜,要考慮做什么,更關心肉菜的價格——供應穩定的豬肉,在我們的社區已經漲到48.5元一斤。貴還是得吃,左挑又選,肉店老板說:“你不要糾結嘛,看好哪塊,我給你切?!?/p>
好,不糾結。但買回來,怎么吃,又成了難題——不能天天吃一樣的,于是翻書,到《隨園食單補證》里問是非。
這是幾年前買回來的上下兩本冊子,閑居的日子里,幫我打發了不少時間。去年母親來我們這邊過年,我到書里找單子,硬生生多做了炒雞片和張愷豆腐兩個菜。
有人說,現在網絡這么發達,想吃什么,外賣都可以解決,想做菜,也可以看視頻學做法,為什么要看這種文縐縐的書呢?
袁枚著成《隨園食單》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世人也覺得沒必要,且“以瑣屑鄙之”。但總有人想知道,一個菜,它到底是怎么來的?雖然不必像袁枚那樣,把做菜著書當成“推己及物”和“盡于忠恕之道”那么嚴重的事情,但了解下古人如何下廚,以及背后的掌故,權且把它們當作飯桌上的談資,也不失為一件趣事。
袁枚是清代有名的大才子,在文學史上以“性靈說”著稱,他24歲那年中進士,入翰林,本可以在盛極一時的乾隆朝步步青云,但僅僅過了四年,就因在一次考核考試中不合格,被調出了京師,輾轉江浙幾個縣城當知縣去了。
官場失意的袁枚,最終在34歲那年辭官,在南京購買了“康熙織造隋公之園”,改名隨園,在此隱居創作,交友收徒,一直到去世。隨園,即為《隨園食單》書名的來歷。
《隨園食單》原本只有14單,錄有菜肴飯點共326種,它成書100多年后,落魄的世家子夏曾傳在武林市肆里翻閱了此書,想到酈道元《水經注》“初不與桑欽相涉”,后來人卻發現了它的價值,因此起了補證《隨園食單》的想法。
夏曾傳在《隨園食單》原文基礎上,增加了36個單子,補充菜點167種,使之更加完備,同時采納歷史上的各家意見,考證原委,并在有的食單后面加入了個人見解,正是這個個人見解,使《隨園食單補證》一書讀起來尤為生動,頗具個性。
試舉一例,在食單開頭為下廚做準備的《須知單》部分,袁枚在“洗刷須知”里引用民諺說:“若要魚好吃,洗得白筋出”,勸下廚的要把魚的污物和腥味徹底洗干凈。夏曾傳在此條目末尾注釋道:鄉人得魚,不忍多洗,以為多洗則失鮮味,殊可笑也。
乍看上去,像是對鄉野之人的嘲諷,這是夏曾傳出身世家的習氣在作祟,好比王思聰說“都9012年了還有人沒坐過飛機”。夏的補注中,常拿粗人暴殄天物的事跡來舉例,顯得傲慢,而且在今天看來很不正確。
但細細品來,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夏曾傳雖生在大戶,但少年時即遭逢太平天國運動,家道迅速中落,他自己也科場失意,終其一生只獲得了一個諸生的頭銜,書上說他“連不得志,益放于酒,以憂郁死”。他只活了40歲,還不到袁枚生年的一半。
這么看來,在他補證《隨園食單》之時,已經是一個落魄青年了,還哪里有傲慢的資本呢?這或許就是讀書人的一根筋了,縱使生不逢時,也不愿曲意逢迎,況且在他所處的時代,哪里知道什么政治正確?
有必要一提的是,古人做菜,能留下名字的菜肴,本就依賴官宦人家的鋪張浪費,正如袁枚所描述:韭刪葉而白存,菜棄邊而心出——韭菜不吃葉子,只吃韭白,白菜也要扒掉外面的葉子,只吃菜心。不僅如此,大戶人家做羊肉,動輒10斤、15斤起燉,好得到純美的湯汁;用來做菜的牲頭只挖一點肉便丟掉,有心人撿來吃,還要被庖廚罵道:“汝輩真狗子也!”
由此可見,在袁枚那個時代,下廚其實也是一種富貴有余的風雅,其以文人之身輯錄食單,則是一種本分罷了。只不過在傳統教化的語境之中,這畢竟又不太得體,無怪乎袁枚為了給自己正名,在《隨園食單序》里把《詩經》《易經》《尚書》《鄉黨》《內則》《中庸》和《典論》引用了個遍,也算是一種“拳拳之心”了。
但到了夏曾傳那里,康乾盛世已經付諸東流,孱弱的江南,讓他沒了那么多包袱,因此能夠快人快語,不管窮人、貴人,只要在“食”一事上出了問題,都成了他拳腳相加的對象。
關于袁枚,有的人可能不知道他寫過《隨園食單》,但一定聽說過他好“龍陽之美”,這是這個時代的“顯學”,袁枚以此顯名,不知夏曾傳作何感想。
說起夏曾傳,他在《補正》一書的“燒鵝”條目后面寫道:吾杭立夏日必以此物以為節物也。寥寥數語,其情其景,歷歷風物,如在眼前。
《隨園食單補證》
袁枚 夏曾傳 著/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出版

袁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