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
一、與故鄉的關系
鄉愁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緒呢?很難準確地稱量。鄉愁是輕的,輕如流水的聲音,或者是麥田里的幾聲歡笑。而鄉愁又是重的,沉重到一粒麥子便可以壓垮一家人的身體。那些忙碌不堪的夏天并無多少詩意,苦難累積出來的收獲,僅僅夠喂飽我們的半個童年。那另外半個呢?正饑餓地在田野里奔跑,尋找野果子。
然而,鄉愁就誕生在這種有些酸澀的語境里。那些汗水濕透了的日子,那些收割、播種,以及在泥土里埋下的種種幻想,被時間曬干,成為一些扁平的名詞,變成了父母親口中的“收秋時”和“夏忙時”,成為一種食物煮熟時的味道。
這些鄉愁的分類分別是:泥、鋤頭、打磨、收割、堆積、炊煙、盛開、撿拾、成群結隊的吼叫、勞作、不堪、歡喜、塵埃、戲劇、冰棍兒、露天電影、河流洗去的爭執……還可以再列舉下去,幾乎,每一項勞作都是一節又一節教育課。
食物是鄉愁的來源。每一次看到手工做的饅頭,便會想到母親在廚房里忙碌的影子。不論我在城市生活多久,這些鄉村記憶都不會減少。它們像是被壓制好了的標本,就儲存在我記憶的某個抽屜里。
這樣的抽屜里一定還存著一碗手工面條、一碗玉米糊。
當然,還有冬天的月光和夏天的狗叫聲,有慢的一切,包括時間,包括流水的速度、魚的樣子以及我們永遠也走不出的鄉音。
故鄉分配給每一個人的東西都是相似的。食物塑造了我們,也拘囿了我們。食物溫暖了我們,也占有了我們。
每一個從鄉村走到城市的人,首先要戰勝的是鄉村塞給我們胃部的記憶,這些記憶便是鄉愁,它們頑固,而且充滿了我們記憶的角落。這些鄉愁,通過我們和食物之間建立起來的關系,抵制著其他我們并不熟悉的食物,我們被這些鄉愁捆綁著,我們依賴這樣的鄉愁,我們喜悅于這些熟悉的味道,就像依賴父母親對我們的愛一樣。
鄉愁里有我的親人,我的父親、我的母親,以及我的哥哥。也有我的鄉鄰,無論離我多遠,他們都在塑造我。
一想到他們所關心的事情,我的世界便被平均。我是由我的現在和我的過去組成。同樣的道理,他們也是由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過去組成,我的過去和他們的過去是在一起的,這無法回避。我的過去和他們的過去像一團泥濘一樣。可以說,我最為無知的童年是敘述的一種側面,也掌握在他們的敘述里。這種像數學邏輯一樣清晰的關系,佐證了我和我的故鄉的關系。
有時候也會慶幸我對故鄉的擺脫。是的,離家鄉的距離越遠,越能看清楚那種束縛。我曾經在很多篇文章里贊美過我的家鄉。中間有幾年的時間,我真想給過去的自己寫一封信,收回某些贊美。盡管我知道,在過去的某個時刻,我的贊美也是真誠的。
我為什么想要收回我的贊美呢?其實,家鄉并沒有大的變化,那些世俗的、龐大的鄉情,以及并不讓人愉悅的勢利,都在我的記憶里盤踞著。只是,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并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存在,又或者,即使我意識到了它們的存在,但是,我還是會說服自己,去適應甚至包容這樣的不堪。
又過去了這些年。這些不堪盡管在我的眼里已經非常清晰、量化,甚至增長擴大了觸角和范圍,我卻沒有再過度地去渲染它們仇恨它們。不是我變得混濁了,而是,我理解了我個人的來源。我的正確里也包含著我對自己的來源的認識。我所要批判的事實,并不是一個又一個百分之百的獨立的錯誤,它們和熟人社會的各種規則融化在一起,我要批判的,是人性中的部分混沌且曖昧的東西,而不是全部。
厘清這些如同細胞一樣的認識和判斷,耗去了我無數的時光。我開始本能地親近一切和故鄉接近的食物。這些食物是沒有人情世故的自然風物,它們負責教育我,讓我在遙遠的城市居住時念起故土人情的溫暖。我不再是那個不懂事的年輕人了。
只有在這樣的語境下,我說出來的話才可信,我對故鄉的想念才真摯。二、我生命的組成部分
去年深秋,帶一群友人回我的老家,去一個親戚的紅薯地里。已經下了霜,紅薯的葉子被霜打過,像是一群失戀了的鳥兒,沉默低調。
我的老宅里住著鄰居,可是鄰居去地里干活了,我們進不去宅院,那院子里有我全部的童年,進不了我就沒有辦法打開來給友人們看。
在院門口站了一會兒,有鄰居過來用我的家鄉話說了幾句,由此,我徹底回到了我的村莊,不僅僅是語言,還有身體和思想。
我需要和鄰居們說話,這樣我身體的磁場才能借由他們的問話徹底擺脫城市的邏輯。我進入他們的關心里,和他們聊起相熟悉的人最近幾年的變化,以及住在我們院子里的鄰居今年種了什么莊稼、為什么這個時候去地里干活。
帶著幾個城市的朋友回到我的村莊的時候,我感覺到,那些住在村子里一輩子也不離開的鄉鄰婦孺,其實都是一株一株的莊稼。他們是故鄉的證物和藥引。
只有在這些鄉鄰面前,我才能真正地取到記憶的密碼,回到我的舊時年華。而我與故鄉的關系,正是由舊年月具體的食物、月光和路上遇到的豬馬牛羊所構成。
我沒有辦法向我的友人介紹這些鄉鄰,因為他們并不關心這些鄰居在我成長過程中的細節。我也沒有辦法向我的友人介紹我們村子里的樹和牛羊,因為,樹大多已經不是我幼年生活時所看到的樹了,牛羊更是。我能向他們介紹什么呢?
食物。
一碗面。一碗不同形狀的面,不同食材的面。一碗面里裝著我的過去,也裝著這片土地上的審美。一碗面是法律,也是文明,是秩序,也是歡娛。
還有紅薯,還有花生、大豆,還有呢,還有泥土里長出來的一切。這個世界用食物的形狀告訴我們世界的真相。真相是什么呢?我們最終所看到所享用的東西,都是對世界的再次理解。
進入城市以后,我被各種各樣的新聞、面孔、事故以及食物拓展,我成為我自己的陌生人,我變成了兩倍的自己、三倍的自己、四倍的自己、五倍的自己、六倍的自己、七倍的自己、八倍的自己、九倍的自己……這些積累多和判斷、見識有關。然而在食物的選擇上,不論我多么標榜自己是一個喜歡吃各種食物的人,只要有饅頭這個選項,我就會立即放棄米飯,只要有面條,我都想嘗試一下。
我是在每一個饅頭里找尋我自己,也是在每一根面條里找尋我自己。三、無辜的故鄉食物
如果我們離開故土,那么,許多恒定的東西都會被外在的世界要么印證,要么打破,要么擴充,要么就直接被否定。那些起源于故鄉的價值判斷,總會遇到陌生的事與人,讓我們不知所措,該如何擴展自己呢?我們自然會想起在故鄉時的做法。這就是一個人一生不斷地回到故鄉的原因。不是我們的身體,而是我們的思想、我們的認識。
故鄉用食物綁架了我們的身體記憶。一直到多年以后,我們才會理解,為什么有些食物牢牢地占據著內心里對世間所有味道的判斷。
相當長的時間里,我把這些食物歸結為我們對母親的依賴。
后來,我有了更多地域的行走,吃了更多類型的菜肴和湯水。我把這種對故土食物的依賴歸結到生理的慣性,以及血液的根本。最開始,在我們的身體運行的生命本源時,吃到了什么,什么便是我們身體的密碼。
再后來,我放棄了探究我與故鄉的曖昧關系,我甚至覺得,每一個人的生命元素中,最初的那些記憶都是種子。我們注定與其他人不同,是因為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在一開始便有了細微的區別。有了這樣的妥協,我基本上不再糾結故鄉食物對我們成長和認知的阻礙。是的,不論我們后來變成了什么樣子,賦予我們生命最初形態的食物并沒有錯。
錯的是什么呢?是故土的狹隘。食物不會強迫我們表態,食物不會主動要求我們必須要熱愛故鄉的食物,是故鄉的人,是故鄉的一種自卑的同理心在這樣要求。
我見過無數個痛恨自己故鄉的人,他逃離故鄉,拒絕食用故鄉的食物。事實上,他們痛恨的是一種單一的食物造成的侵害。故鄉的食物有很多,他痛恨的是在他需要食用的時候,因為短缺而只能選擇特定食物的情形。比如我的母親,自從我記事以來,從未見她吃過紅薯。在她成長的某段時間里只能吃紅薯,這樣的飲食記憶傷害了她。而在這樣的語境下,食物其實是無辜的。
我也曾經痛恨過一些故鄉的食物。比如,我曾經很反感紅薯葉子,因為母親在煮面條的時候經常用紅薯的葉子代替青菜。那時候,我們家的豬羊和我們一樣,也是吃紅薯葉子。雖然當時并沒有比較意識,但是在我的幼年記憶里,總覺得每天和豬羊吃一樣的紅薯葉子不是什么驕傲的事。
故鄉還意味著疼痛與撫摸。那些濃稠的黑夜,那些重復的鳥叫,那些讓人無法忘記的饑餓與寒冷,都是故鄉刻在我們身體里的刀痕。
一度,故鄉的主角是母親,或者說,是母親的食物。后來,隨著父母親離開家鄉,故鄉逐漸變得模糊,模糊成地圖上的一個圓點,模糊成填寫籍貫時的地名。
每一個成年人,在說起故鄉時大多指向自己的記憶,只有在其他幾個有共同記憶的人面前,對故鄉的描述才足夠可信。然而當向城市里的友人們描述故鄉時,我常常覺得一片空茫。是的,參照丟失了。我的故鄉那么龐大,它們儲存在我的味覺里、聽覺里以及我的內心里。該如何簡化故鄉?又該如何準確地將這些內容剝離、挑揀,最后成為幾個光亮的詞語?
我并不喜歡簡化,我總覺得,準確,一定意味著駁雜。
我的故鄉仿佛和我的現在沒有關系。在我的意識里,十八歲出門遠行,一個成年人的身體游走于各個地方。故鄉只停在了早年的記憶里。
故鄉只屬于童年,成年以后,人只有精神的故鄉,沒有身體的故鄉。因為成年以后,人的身體便有了多面性,可以接納故鄉以外的所有地域。
我的故鄉其實就是幼年時的村莊,是村莊的萬事萬物,是村莊里的每一個人、每一條路。
我的故鄉不止是節日和莊稼,還有一個又一個院落里冒出來的炊煙,以及炊煙里傳出來的每家每戶的飯菜的味道。
故鄉總會從熱鬧的生活現場回到廚房,回到食物,回到一碗面條里。
有時候,我會用想象描繪我少年時的村莊。如果燒火做飯,那么全村的人都差不多同時進行。如果說在中午的時候吃面條,那么進入村里任何一家,都能看到母親在案板上搟面條。
有一次在吃飯的時候,我跑到對門的趙四家里,趙四的媽媽水生嫂子正在下面條。我又去了西邊的鄰居橋子哥家,他的母親菏澤大娘也在下面條。
而我的母親自然也在廚房里下面條。
最重要的是,我們的父親差不多同時從南地里鋤草回來,甚至,他們回到家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也都差不多。
這樣的人間煙火,既重復,又充滿了確定性。這樣的記憶一點一點地繪出了我的故鄉的單調與豐富。故鄉那么思路明晰,它們在每天的面條里,在每天的歡喜與悲傷里。
每一次在文字里寫下“故鄉”這兩個字,接下來,我一定會寫到面條。每一次在文字里寫到面條,那么,接下來,我一定會寫到母親。
我無法改變這些,就像我無法改變我的出生地一樣。四、鄉愁的簡化過程
我想,我需要重新闡釋一下鄉愁如何從我的滿腹心事簡化成了一碗面食。正如雷平陽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
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
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
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
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
我會只愛我的親人——
這逐漸縮小的過程
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愛如果越來越狹窄,那么只能說明,我們的愛越來越深。
青春期的愛,泛濫,并不執著。那時的我們,熱愛眼睛看到的一切,一切顏色、一切聲音、一切熱烈、一切陶醉。青春的熱愛總像是虛擬的,這些歡喜也好,熱愛也好,并不落地,停在紙上。詞語可以透支,感情隨著租住的地址而變化不定。有時候,一場大雪便將之前的愁情煩緒覆蓋,詩稿被煙灰燒破,就此散場。
我更信任借助于食物表達的鄉愁。所以,鄉愁必然會停泊在一些事物上。鳥叫聲是靠不住的,因為,在深夜的時候,我們只聽流行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