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廟【外二篇】

盛文強

南山出現(xiàn)在窗口，這是海島的制高點。松林是它的毛發(fā)，起風時，它一改平日的呆板，仿佛一頭猛獸，要沖破窗口的玻璃。正午時分，南山的背陰處一片黑暗，那是巨鯨的脊背，笨拙而又孤單。雨季到來時，山上的雨水帶來了半透明的沙礫，那是山石中的礦物，正隨著流水消磨，匆匆去往別處。

水流的源頭，是山頂龍王廟的方形院落。夏日的午后伴隨著暴雨，烏云罩住了龍王廟，閃電出沒在梁柱之間，噴吐火舌。古柏的斜枝被雷擊中，雨水里夾雜著黑煙。大殿的屋檐切斷雨線，檐下懸著透明的瀑布。龍王廟的院落承接雨水，大雨一直下到傍晚，水位高漲，院里變成池塘。若從高處往下看，一座小小的方盒之內(nèi)激流涌動，水面起了漩渦。墻角下有一條殘損的木龍，原本是門樓上的雕件，渾身涂了金粉，尾巴不知去向。此刻，木龍活了過來，隨洪流忽上忽下。云中電光一閃，院里驟然明亮，木龍旋轉(zhuǎn)著，搖頭擺尾，身上的金粉也發(fā)出光芒。

大水從側(cè)門旁的泄孔噴薄而出，所過之處，地面的泥土沖散，露出沙質(zhì)的內(nèi)瓤，形成溪流。水勢來得激切，轉(zhuǎn)彎時溢出了地面，折來折去，跌向山后的深谷，沉降在水潭中。

龍王廟荒廢了。廟門外，石碑倒在地上，從中間斷為兩截。碑上刻著四個字：云騰致雨。落款小字剝落，也不知出自哪位古人之手。雨字別出新意，代表雨滴的四個點之外，又添了三十六個，排為縱向的四列，每列十個，作雨滴之形，搖曳而下，各自裹挾著風聲，乃至雷鳴。它們模擬了許多年前的一場大雨，石碑裂縫里傳來嘩嘩的水聲。

那時的龍王廟，每天都要迎來一陣熱鬧。山下就是海岸，漁船歸來，停靠在碼頭，漁夫們都扛著櫓上山，用身子將龍王廟的院子填滿。為了出入方便，他們把扛著的櫓舉起來，櫓葉上的海水還沒干透，水滴沿著手柄流淌。櫓在他們手里不偏不斜，垂直于地面。他們儼然是儀仗隊，擎著旗羅傘蓋，排成長隊，從高大的門樓穿過。其中有一位舉得高了，櫓葉碰在門框，趕緊向下收一收，隊伍在他這里略作停頓，隨即恢復(fù)了流暢。

櫓是船的鑰匙——這鑰匙顯得笨重了些，卻是功能相近。船的行動要靠櫓推進，歸航時把櫓收走，就不會有人把船偷去。櫓豎起來有一人多高，有著不易覺察的弧度，以便葉片伸進水中。細長而又光滑的木柄到中部開始加寬，延展為扁平的葉片。這是一條不知疲倦的魚尾，櫓柄有圓孔，固定在船尾的球釘上，這是櫓的支點，手柄由一條繩索向下牽引，使櫓不至于墜落水中。漁夫掛上櫓繩，扳動櫓柄，櫓葉在水面一出一入，把船后的水推走，不多時船就到了海灣里。櫓在水上掘進，船變成了黑點。

漁夫的櫓寄存在龍王廟，由專人看管。靠近東墻下，有三條支架，上面各跨一根圓木，高可齊胸，漁夫?qū)┬笨吭趫A木上，挨個排開。那時的櫓真多，密密匝匝的三排，手柄撐著地，櫓的葉片斜著指向天空。

漁夫下山了。這是一天中最輕松的時刻，魚蝦在港口賣掉，每人手里拿著網(wǎng)兜，那是自家留下的魚，網(wǎng)兜里活物在沖撞，他們?nèi)辉谝猓瑑A斜的山坡讓他們步履匆匆。他們已經(jīng)不年輕了，下山路上，他們互相追逐，回頭時，見龍王廟在身后緩緩升起。

龍王廟的大門合上，夜晚降臨。只要看看院子里有多少支櫓，就知道碼頭停了多少條船。在海灣中穿行一天，櫓葉撥動過整個海灣，卻不及櫓柄在雙手上的磨損多。夜深了，龍王廟里熄了最后一盞燈。櫓斜倚在支架上，儼然一簇新生的叢林。它們在庭院里享受著月光，影子交錯為黑網(wǎng)。月亮升上墻頭，院落斜切為兩半：一半被月光照亮，另一半則陷入黑暗。來自海船上的櫓，翻過山岡，在夜晚聚集，在月光中曬干身上的海水。在山下，停泊在岸邊的漁船隨著波浪起伏，漁夫都回家了，滿船的月光無人照料，只有山下的波浪拍打礁石。

曾在夜里來到山頂，龍王廟的大門虛掩著，推開一扇，見滿院凜冽的白光，整整齊齊的三排櫓臥在月色中。不敢打擾它們的睡夢，合上門，原路退回。下山的路暗淡無光，月色留在山上，唯獨溪水明亮，在黑暗中靜靜流淌。龍王廟的飛檐出現(xiàn)在山頂?shù)臉鋮仓虚g，仿佛黑紙剪出，密不透光。一次秘密造訪，幾乎毫無所得，卻成為記憶中的精神事件——我還記得那院子內(nèi)明亮如同白晝，櫓的黑影交錯，冷硬的直線，還有影子落地時驚心動魄的彎折，一切都鎖閉在高深的院落之內(nèi)。

隆隆作響的馬達，清早便在海面上聒噪，木船一夜之間不見蹤影。龍王廟的院落，成為重拾記憶之所，昔年場景封存在這方盒之內(nèi)。雨水還認得這舊院落，依舊在午后降下，人們在午睡中，毫無知覺。

龍王廟里草木瘋長，暴雨過后，蒿草葉間還滴著水珠。刺猬出現(xiàn)在院內(nèi)，行色匆匆，在雜草間尋路。刺猬身上的芒刺劃破了草莖，淡綠的汁液從創(chuàng)口滲出，滾圓的一顆。再尋那只刺猬，已經(jīng)不見蹤跡。破敗的院落里，總有些野物出沒。還有兩支櫓留在草叢中，它們的主人沒來領(lǐng)取。一支櫓靠在墻上，另一支落在草叢，從中間斷成兩截，手柄上布滿綠苔，一叢新發(fā)的蘑菇鋪滿了櫓葉。兩只喜鵲從空而降，落在蘑菇叢中，只顧低頭啄食。

龍王廟仍在島嶼的最高處，抬頭便能看見它。它無處不在，與我們的生活若即若離。終于有一天，龍王廟的燈光在半夜里亮了又滅，方塊的亮斑從四周開始塌陷，消失在黑夜里，從此不再亮起。

船廠

進入船廠，頓覺身子縮小，視線處處受阻。這里是充滿龐然大物的世界。一切都朝天空生長，木船高過了房頂，船頭的方額擋住烈日。三葉螺旋槳的單片也有一人多高，看似笨重，弧線卻彎得輕巧。平時見不到螺旋槳，它在水中飛旋，從不露面。只有在船廠，它才無處藏身。螺旋槳葉片上有幾條劃痕，快速而又果斷，是暗礁留下的痕跡。暗礁是海面之下的山巒，槳葉經(jīng)過時，險些被暗礁的尖頂碰斷，好在只是擦肩而過，留下了永久的紀念。有一個槳葉轉(zhuǎn)到了高空，投下扇形的暗影，白云在葉片后面流過。再往上看，是城墻般的船身，藍油漆脫落，露出里面的紅松木，而船舷升到了高空。身在兩條大船之間，抬頭只看到一窄條的天空。

四下里不見人影。船后是值班室，門開著，屋里的方桌上擺著手掌大的袖珍電視，屏幕上雪花閃爍，影綽綽地，看到一群人在跳著舞，仿佛不知疲倦，越來越大的雪花，將她們的身影淹沒。空蕩蕩的船廠里只有兩條大船，離得太近，看不見它們的全身。隱約看到船頭沖著海，有兩條鐵軌道通向船腹，船是在這里安了輪軸，拽上陸地的。修補之后，還會從這里下水，回到海中。鐵軌磨成了鏡面，蒙了一層海水，能照出人影。那人影來自半空，在一條大船上，有個工人出現(xiàn)在船舷上，開始叮叮當當?shù)厍么颍麠l船上的泥沙都在往下墜落。

空中有麻絮翻飛，鉆進鼻孔。桐油辛辣，逼下眼淚。木船長年奔波在海上，水浸，日曬，顛簸，木板拼接處有了裂縫，需要用麻絮摻和膠泥，塞進縫隙中去，再涂抹桐油。這是漫長而又無奈的勞作——那些縫隙張著嘴，長達十幾米，從船頭貫穿到船尾，麻絮和膠泥的混合物，更像是建筑材料，堆成了小山。起初他不聲不響，正是在調(diào)和這堆材料。他用鐵棍將麻絮和膠泥塞進裂縫去，為了緊實，還用手錘不斷敲打鐵棍。鐵器的碰撞，成了船廠里唯一的聲音。

裂縫的食量驚人，麻絮填進去占據(jù)空間，膠泥又補充了麻絮的縫隙。手指粗的裂縫，最終會變成平滑的一條白線——船又長高了一指。多年的舊船顯得肥碩臃腫，船體在吞咽咀嚼，船廠工人是飼養(yǎng)員。

在高處，所有的風都向他吹去，毫無遮擋。他早就看到我走進船廠的大院，卻并不理會。船廠位于海島的岬角，這里是伸進海中的長條陸地，兩側(cè)是斷裂的山崖，石壁擊退海浪，幾處平緩的石灘也難以涉足，只有海鷗在這里停靠。偶爾出現(xiàn)的人，都是漫無邊際的游蕩者，他們來到船廠，看到大船便停下腳步，就像觀摩一件恐龍化石。

船廠工人遠離地面，身在一條旱船之中，終日忙碌，終于覺得處境荒誕。這真是最孤獨的職業(yè)，一個人占據(jù)了岬角的天空，被人遺忘的角落，白晝漫長無盡，裂縫無休無止。他在那里忙著手頭的工作，旁若無人，在寂靜中發(fā)出聲響。我在他身上找到了彼此的相似之處，頓覺意氣相親。

修補木船，也是一門即將沒落的手藝。柴油動力的大木船在海上難以見到了，船廠這兩條船不知從哪里駛來，或許是海灣里僅有的兩條了。木船的機械化，原本是帶有古典意味的組合，柴油機和螺旋槳疊加在手工木船身上，完成新舊時代的拼貼。操持這門古老手藝的人，也都有了悲壯的氣質(zhì)。他的內(nèi)心所想，難以得知。

噩夢

夢見漂在海上的孩童，鮮翠的紅衣綠褲，小小的身軀隨著風浪起伏，卻并不沉沒。鍋里的魚餿了，湯汁凝結(jié)，魚尾生出了綠色的茸毛。在船艙里睡覺，恍惚中飛上了艙頂，撞到木板，又跌落回自己的身體。登上無人的荒島，看見樹上的果子都有人的面孔，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漁船被扣留。胳膊上長出了銀色的鱗片。

在漁夫的夢境里，有許多不可解之事。日常生活的片段，打碎后重新組合，便令人錯愕難當，仿佛踏入了平行宇宙。那些年，船上搖曳的睡眠，波浪起伏不定，船艙里的杯盤模仿波浪的動作，睡夢中的漁夫仿佛飛在云端，無所依憑，心中常存恐懼。

船上的夜晚，總有怪夢出現(xiàn)。久居陸地的人，睡夢格外安穩(wěn)，而在海上漂蕩的人，連睡眠也是勞碌不安的。有個漁民說，他在夢中一整夜都在拔網(wǎng)，網(wǎng)兜沉重，魚蝦一網(wǎng)接一網(wǎng)，源源不斷，醒來累得脫力。到了早上，夢境只剩一些碎片，醒來臂膀還在酸麻——睡覺時臂膀壓在身下，才有了跨越夢境內(nèi)外的勞累。

噩夢來得突然，所夢到的場景帶有白天的影子，所夢到的人也多是舊時相識。也有人聲稱在夢境中見到了陌生的面孔——巨齒獠牙的海怪。眼看就要成為海怪的口中餐，便及時驚醒了，回到船艙之內(nèi)。

漁夫做了噩夢，早上醒來去船尾，會對著船后的波浪，連說三聲“去”，這樣一來，噩夢就會掉進海里，隨著船尾的流水遠去。

海上的清晨，聽到船尾有人突然開口說“去、去、去”，像驅(qū)趕惡犬。這是一條鋼架結(jié)構(gòu)的雷達網(wǎng)船，靠聲波尋找魚群。駕駛室里儀表閃爍，纖細的指針來回搖擺，漁夫盯著屏幕上的紅色斑點，觀察它們的聚散。那些紅點，正是海底的魚群。在這條高速運轉(zhuǎn)的新式漁船上，卻還保留著舊日的風俗。

老漁夫說，噩夢是鼓鼓囊囊的一團水母，沒頭沒腦，海上的夜叉會把噩夢裝進麻袋，像運送貨物一樣，將它們扛到四海的邊界，也即世界的角落。夜叉有半人高，能在水上行走，頭頂有小孔，每走幾步，就有水柱從孔里噴出來。有人駕船路過大洋中的無名海島，總會被噩夢困擾。夢境連綿不斷，他們明知身在夢中，卻與現(xiàn)實世界有一線之隔，難以蘇醒。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