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早春札記
連日陰雨,小屋后山溪暴漲
馬頭墻的墻皮脫落了,一匹隱藏在其中的馬
似乎要破墻而出
道路泥濘,隔斷了山外的訊息
濕漉漉的木椽里長出了木耳
杏花黑色的枝條變得腫脹
四野寂靜,隱約透出不安
我在屋內給你寫信
寫到連日陰雨,小屋后山溪暴漲
手中的筆,整個冬天它像一截枯枝
現在,因為雨水浸注而漲滿了綠色的血液。
有一年冬末,我把自己“隔離”在一個小山村里。
村莊很小,也很偏僻。除了我和當地所剩不多的幾個年老村民,罕有外人光顧。
因為過于偏遠,手機信號也不好,打電話時常中斷。上網更難,很卡,只能一直看著那個圈一直轉著。但這正合我意,出于某種不便說出的原因,我想讓自己安靜下來,想一些一直想不明白的事。
這是一次完全意義上的自我隔離。除了一日三餐,和偶爾的讀書散步,我什么也不做,也不上網,整日靜坐。我借居在一幢老房子里,這幢房子是一幢老舊的江南民居,堊墻黑瓦,還有高高的馬頭墻。因為年代久遠和雨水沖刷,墻皮脫落,墻體也鼓出了一個大包,似乎里面有一匹馬正在不安地跺腳,噴著響鼻。
因為雨,我活動的半徑并不大,主要是在村莊周邊。多數時間我都待在屋子里。時至冬末,山野的風已經不是很冷,潮濕的空氣中似乎夾雜著絲絲暖意,但也僅限于白天。轉過午后,天很快就黑下來,氣溫也迅速降下來,這時候我就關了門窗,守在爐火旁,看著發紅的火光發呆,偶爾寫下幾個可有可無的句子。
《早春札記》等詩大約就寫在這個時期。那時我還在整理我的一部有關冬天的詩集,題目是我早早想好的——《冬天的秘密花紋》。寫作這一批詩歌的時候,我整個人似乎沉浸在冬天里,以至忘記了時節是在流逝的?!吧街袩o甲子,寒盡不知年”,大約就是這樣的一種狀態吧。
雨腳稍歇時,我會去屋前山后稍遠的地方散散步。暮冬時節,一切似乎都還在寂靜和沉睡中,但又有一些事物,已經開始在蟄伏中潛行,蠢蠢欲動。我的房子前有一條黃泥小路,通往村口的大路和更遠的山野。拐角處,有一片樹木稀疏的的小樹林。大多數樹都上了年齡,木葉盡脫,在雨水的浸泡下,原本發黑的枝條顯得更黑。有些斷口的地方,居然長出了木耳,濕漉漉的,一攢一攢掛在那里,仿佛在聆聽什么事物的到來。
現在可以稍稍說兩句《早春札記》這首詩,原本的題目叫《山中札記》,后來覺得這個題目多數人已經用過,而且對我來說有些矯情,我還算不上居于山中,于是改為早春。整個詩題指向并不明確,并沒有標明這封信札是寄自山中,還是來自山外。寫信的人是誰,為什么要寫信,信的內容是什么。一切看起來都是含糊其詞,當然,這也是我有意為之。
詩的正文里也并不想交代標題里帶出的疑問。我只想營造一個適合寫信,或者適合讀信的環境和氛圍。于是,你們會看到,我寫下了雨水、道路、杏花腫脹的枝條、帶著耳朵聆聽的木耳和一匹躁動不安的馬。
最重要的,我寫下了一支來自早春的筆,一棵柳樹干枯的枝條,因為春天和雨水的到來而注滿了綠色的血液。我想它肯定是來自我的身體。一個沉浸在冬天的人,因為感受到了某種遙遠的春天的訊息而發生變化,這是季節或者自然來信和人間訊息的結合。我想一首詩到此,也就完成了。
順便交代一句,促使我寫下這首詩的直接原因,源自散步時看到的那幾棵老樹。有一棵枝條顯得異常腫脹,我以為是梅花,用了“形色”,才知道是杏花?!靶踊ā⒋河辍⒔稀保@三個詞帶出了我記憶中貯藏的有關春天的古老的詩意。原來,春天就要來了。
物候
長久地盯在一處:一株梅樹,一小片田地,一個小水潭
你發現,第一粒梅朵的爆出,比舊年遲了三天
而同一個小水潭,水位比去年同期升高了七毫米
在同樣大小的一塊田地里,數出的草木比去年
少了五種
同一棵枝丫上,一只鴉巢,去年還傳出鴉叫,今年
像一幕啞劇
連日來的電影院內外,人們都在關心流浪的地球
但沒有人注意這些,這些遲到的、消失的微小
也許明年,這塊地方
梅花還會開,草也會長出來,潭水
還會漫過堤岸,但那枚
廢墟般的鳥巢里會持續發黑,像一只眼珠
它會看到,去年站在
樹下不遠處看它的人
已經消失不見
這也是我在去年冬天自我“隔離”期間寫下的一首短詩。
蝸居在那個小山村里時,除了每天堅持讀書,保持安靜思考之外,偶爾我也感到無聊。就像眼下很多隔離在家的朋友想出來的打發無聊的辦法,有人繞著客廳餐廳陽臺臥室循環做半日游,有人用瓜子殼粘小動物玩,有人把家里的大米粒數了一遍又一遍。我的選擇是去蝸居的山村周圍散步。
山村不大,也無多少風景可言。我就把有限的幾棵樹,一小塊荒廢的田野、一個小水潭翻來覆去地看。但如果稍加留心,還真能從熟視無睹的地方看出一些問題來。
這個小山村,之前我來過幾次,詩中提到的幾種有限的風物都是我熟悉的。在最無聊的時候,我曾經把門前的一小塊荒地劃出大約一平方米來,數里面包含了多少種植物。一數還真嚇了一跳,區區一平方米,里面居然有四十多種我叫得出和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但僅僅隔了一年,同樣的一小塊地里,植物的數量就比去年少了五種。當然,這些都是一年生的草木,依靠種子繁衍,它們的后代早已在別處落地生根開枝散葉,在原來的地方消失應該很正常。
但畢竟,在有限的空間里,很多事物發生了變化。很多事物以我們看不見的方式、看不見的速度在變化,在消失,在增加。譬如,某種不知名的病毒和菌群,躲在我們不知道的角落秘密聚集,然后忽然就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我記得門前的一棵苦楝樹,有一只鴉巢。去年我還似乎聽到過從里面傳出的聒噪,但現在,整個冬天過去,里面沒有任何響動。它已經成了一個大自然中的啞劇劇場,一個時間的遺址。
寫下上面這些,是以我觀物,看到的是我眼中大自然細微的變化。但我知道,這樣的觀察是有很大局限的。事實上,大自然中,有更多的事物,都時時刻刻地處在變化之中。有些是以我們知道的方式,更多的,我們對它們一無所知。它們也許毫無規律可言,也許,遵循著一種神秘的秩序,而我們有意無意中成了這種秩序的破壞者。
我想我必須學會自省。作為這個星球上一個普通的和其他物種平等的物種。如果我們真的有高于其他物種的地方,那就是我們具備了一種自省的能力,意識到自身的原罪。正如詩人大解寫道的:
有兩種暗物質比原罪古老:
退到體外的身影藏在體內的靈魂
還有一些輕物質同樣古老:
呼吸 語言 目光 夢……
就像我寫到的那一只鴉巢,在持續盯著它看了很久之后,我忽然發現,它也在盯著我。一粒黑色的眼球,窺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忽然意識到,它也是萬物窺視我們的一只眼睛。在我們盯著大自然的同時,它同時也在盯著我們,盯著人類——這個星球上的一種傲慢無知和自以為是的物種。如果我們還不能及時警醒,并為此做出改變,也許下一個消失的,就是我們了。
補充一句:關于上一篇《早春札記》的詩,有朋友問我蝸居的小山村在哪里。我的回答是,事實上,它可以是任何一座小山村,可能在奉化,可能是別處某地,也可能就在你心里。冷西之夜
從冷西小棧出來
車子拐彎時,忽然看見了遠處的燈火
我熄了車,點燃一支煙
遠遠地望了很久
溫暖、金黃的光亮,讓我
微微空白的大腦里,閃出了幾個詞:
鄉關 驛站 歌哭
是的,歌哭。作為一個久居異鄉的人
這些年
我已習慣摸黑趕路,穿行在
嶺頭暮雪和陌上輕塵之間
不再輕易為光亮的事物駐留,也不輕易撳亮體內的燈火
而今晚,在冷西,一幢孤零零的鄉村小屋窗口
潑出的燈火,卻讓我有了無言的感動
如果此刻,在另一處觀望
你會看到,漆黑夜色里的兩處火光
一處明亮,金黃
另一處微弱、閃爍,卻始終不肯被黑夜吞沒
《冷西之夜》是我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組詩《迷迭香》中的一首。這組詩里絕大多數都是以我目前工作的浙東奉化地域風物為背景創作的。
在奉化工作生活的這幾年,我大部分的業余時間都放在了“走村串戶”上面。穿行在那些相對古舊的村鎮之間,推開一扇扇柴扉,你能聽到時光銹跡濺落的聲音。其中一座村莊,名字叫冷西。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無來由地就產生了好感,隱隱覺得會朝向它寫下點什么。
我所在的人大代表小組里有一位年輕人,叫宋小贊。大學畢業后起初在甬城打拼,后來返鄉做起了一份農村淘寶的事業,逐漸風生水起。冷西是她的村莊,位于奉化尚田鎮雨施山麓,盛產草莓,據說土壤含硒,村民相對長壽。
因為宋小贊的邀請,我去過冷西幾次,在她的冷西小棧做過文學沙龍。那是位于雨施山腳的兩幢房子,和周邊的民居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它原本就是由兩幢相對偏遠和獨立的民居改造而成。幾次冷西之行,我恰好見證了它改造——不,應該說是恢復“舊貌”的過程。
及至完工時,宋小贊央我幫她想個名字,我毫不猶疑地選定了“冷西小?!彼膫€字。
改造后的冷西小棧,暗合了我對田園生活場景的想象。屋子依舊保留了土坯的山墻、大塊鵝卵石壘砌的圍欄。窗臺上的陶罐里插滿來自山野的無名小花。屋后有一孔山泉,水色清冽。屋前是一條蜿蜒山徑,向前,連接著旁邊的村莊,向后,逐漸隱跡于山后茂密的竹林深處。
大致是去年冬天光景,宋小贊邀請同組的人大代表去小棧做客。已是深冬,天寒林肅,除了草莓大棚里仍舊春色流蘇,外面已經是一派蕭疏。冷西小棧偌大的茶室里,生起了一爐柴火。不一會兒,茶爐初沸火初紅,紙窗瓦屋,一干人等,圍著火爐喝茶閑談,感覺整個冬天已經順著小棧上空高高豎起的煙囪散去。
因為要趕回象山,我在大家談興正酣的時刻起身告退,開著車,駛出了冷西小棧。鄉野黑如墨染,唯有稀疏的星光點綴清冷的夜幕。
車子自漆黑的村道上拐彎時,我忽然看到了身后的燈火。在四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從冷西小棧潑出的燈火,溫暖、金黃,忽然就給了我深深的震撼。
我停車、熄火,靠著車子點了一支煙,對著遠處的燈火看了很久。微微有些眩暈的大腦里,似乎是一片空白,又似乎閃現出了無數疊加的往事。無數曾經在雨夜趕路的人,無數心里念著“此心安處是吾鄉”的漂泊者的面孔疊加在一起……
在上面這首詩的最后,你也許會看到,另一處微弱、閃爍卻始終不肯熄滅的亮光。我想,那不只是我的,也是所有身處異鄉或者精神上的漂泊者深埋在眼瞼之間的一星光亮。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