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君
通過衛星地圖,你會發現,小區內的空間大部分是一些盒形的房子,剩下不到三分之一(可能更少)是空地和路面。這些盒子形狀不一,有長方形、矩形、工字形、7字形、凸字形。十三棟房子,密密匝匝分布在一個更大的梯形盒子里。有的樓棟以字母有的則以數字加以區分,分別是:H1棟、H2棟、J1棟、J2棟、C棟、5棟、6棟、E1棟、E2棟、E3棟、F棟、G棟,還有一棟居然沒有標上代號。我們就生活在這些幾何圖形里,一個規整、理性的空間,高低大小不同的盒子,建筑水泥的小樹林。此時此刻,我正站在這里,在這個空間內部,而不是借助高德地圖來對它進行俯視。我在這個小樹林里散步,從一棟樓,走到另一棟樓,穿過陽光和樓宇投下的陰影。就像鳥必然要在樹枝上搭建一個巢那樣,我們必然也要安排一個棲身之所,以便身體得到保護,同時讓靈魂在這個地方停頓、沉靜下來。我們還要攜帶妻小,追隨我們的腳步,在一個地方安一個窩,藏身在這堅硬的水泥殼子里,免受來自外部的傷害。我們如同一個個活動的物品,收納在各個樓棟的“抽屜”里——誰在珍藏和回憶他收藏的這一切?一些物件在時光中消失,一些新的物件又加入進來。記憶就像江河,永遠不會干涸,永遠不會空缺,它無時不在、奔流不息。
一些樓侵占了過去的田地、屋舍、水域,將這些有形的村莊粗暴地夷為平地,同時將發生在村莊里的故事、傳說、諺語、信仰,將村民的情感和靈魂,一同踩在腳下,壘砌進水泥澆筑的地基里,如同被仙人許真君鎖在井底的蛟龍,再不得現身。一片被混凝土蕩平的村落看起來就是一張工業的白紙,它從設計師的桌案移到大地上,一些水泥殼子在白紙上搭建,就像積木一樣,有著積木的外形和結構。水泥積木越長越高,最后封了頂,安上窗戶、門,外墻貼上瓷磚,刷上涂料,切割機在室內嘶鳴,如同醫生切開肌肉,埋進水管電線,墻面刷上白粉、乳膠漆,空地里栽下從別處移來的草木,整個煥然一新,像是工業機器生產的一個商品,完好無缺。人們紛紛住進來,來自四面八方,過去的原住民早已不知去向,遷走散佚,下落不明。
越來越多的東西帶進來,越來越多的東西開始被時間淘洗、變舊。地上越來越多的石子兒、寵物的糞便、落葉、紙巾、包裝盒、破爛的鞋子、鳥的羽毛、機動車落下的零件、飯盒、避孕套。一些草早已死去,有些是被人不斷踩踏,變黃枯萎的,有的居然活過來,經歷一個又一個冬春,生生不息,倔強地在地上露出青綠的顏色。那些香樟、丁香、女貞,已經開始習慣這里的土壤、氣候、風雨,它們開枝散葉,婆娑婀娜,始終保持著自然的本色和親和力,不像那些水泥建筑,一棟棟讓人仰望,枯燥、僵硬地立在這里,在夜晚像一個個黑色的巨人。人們建造這一個個高大的建筑來讓自己仰望,感到自身渺小,恐嚇自己,憐憫自己,同時又使自己身心得到安慰,心滿意足地走進一個個狹小的空間里去。
這些四方形建筑,在夜晚,用燈光來昭示存在。這發光的物體,用黃色光亮驅趕周圍的黑暗。窗戶里,看得見孤單的人影。每一個窗戶的景象都是相似的,每天同時上演相同的無聲的默劇。那些腦袋,像一個個蘑菇,在夜晚的窗戶里,在燈光下生長。在白天,窗戶緊閉,一無所見,像緘默的眼睛。我經常行走在這些窗戶下,在一棟一棟樓之間,逡巡、漫步,在這小樹林里,踩著想象中的落葉,看見想象中的野兔,感到想象中的露水浸濕了足背,聽到想象中的泉水叮咚,用腳踢開想象中的枯枝。這是屬于我的空間,我的小樹林,供我消遣、散步和思索。多年來,我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當開始思索時,我可以迅速地進入自己的內心,屏蔽掉身外的嘈雜(小區里孩子的嬉鬧叫喊、大人的聊天招呼、遠處汽車的聲音,我通通聽不見)。我心安理得地在這幾何圖形里,在這一個個盒形的積木之間行走,或者站在某個單元門口,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陷入恍惚之中。越來越強烈地,我喜歡退回到內心里,在一片自我的小樹林里沉思和幻想。我的一個多年的朋友,談不上非常親密,但時斷時續,一直保持著松弛的交往。他是一個大學老師,有一天,在城市郊外的山上,自己蓋了一棟房子,水泥磚木混搭的,有個簡易院門(真正實現了“柴門聞犬吠”)。他把他這些年從江漢平原搬到京城的圖書(又在京城購置了數十倍的圖書),一起搬到山上的房子里,每日擁燈夜讀,不與俗世交往。有一年大雪,他在微信里曬出雪后的山,孤零零一個房子,孤單的橘色燈火,一行腳印。政府鼓勵居住在山上零散的村民移遷到山下的平原,農民都下了山。而他卻相反,一個人住進這渺無人煙的山上。
想象中的松針、腐葉、榛蘑,覆滿了小樹林子。這是個自足的、獨立的世界。我們尋找并棲身于這樣一個世界。我們向內挖掘自我的礦藏,聆聽來自內心的聲音,我們過往的經驗、經歷過的事情、見過的風景、聽到的溫暖或冰冷的話語、異性的撫慰、陌生人的善意、來自親密者的詆毀、童年時的歡笑陰影、旅途的見聞、閱讀過的書籍文章,甚至夢境——所有的這些,一并沉入記憶的礦土里,一層一層,采之不盡,用之不竭。平常,我們在人群中行走,在喧鬧的世界里,在既定的游戲網格間奔忙,完全對往昔無視和忘卻。在一個光影交錯的世界里,在一個聲色與虛妄的世界里,在一個寫滿榮譽、名利、欲望的世界里,我們像戰場上的斗士,一往無前。我們終日在外部奔忙,沒有時間來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那外部磨損了我們的一切,使我們的容顏變老,臉上開始出現褶皺,兩鬢爬滿白絲,體態臃腫,不再那么講究,胸前滴著油漬,器宇軒昂的風度化為風中遲緩的身影。有一天,我們開始喜歡后退,退回到那幾何形狀的狹小空間,退回到針尖大小的內心,退回到往昔和回憶的位置,看到那日日奔忙中沒有看到的東西,看到那么多熟悉的聲音、面孔、溫暖的絮語、柔和的眼睛。只有你不斷地后退,真正退到一個最卑微和最弱小的位置時,你才看得到,聽得到。當你志得意滿,臉上寫著驕矜和喜悅的時候,你不可能看到這些。那時,你是個盲人,你目光炯炯,你以為世界在你面前纖毫畢現,可是你什么也沒看到。你不斷行走,害怕裹足不前,其實根本無法邁動一步。你以為你一直在得到,卻不知一直在失去。在失去時間,失去記憶,失去強健,失去耐心,失去曾有的淳樸,失去見到秋天第一片落葉時的感傷。你滿世界尋找,有些時刻,你感覺到達了人生的巔峰。你不知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而當真正停下來時,你聽到內心的另一個自己在說話,奔忙中驀然回首之際,在燈火闌珊處的另一個自己,在陰影中無限哀憐和慈悲地望向你。那時,你被定住一般,呆呆地看著這個陌生的自己。
不是要陷入所謂唯心主義和道家的消極。不是的。一直以來,正是這形而上的東西消耗了你,限定了你,禁錮了你的身心。你只是要反躬自省,試問你的內心是否安寧,是否真正感到了幸福。你需要內心的鎮定和沉靜,來應對世界的風雨。外部的世界,那眾聲喧嘩的一切,容易淹沒你,讓你陷入慌亂,你在這紛亂的世界里,漸漸成為一個演員。你在你父母的眼中、同事的眼中、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眼中,漸漸脫離開內心的自己,成為一個惟妙惟肖的扮演者,以至于連自己都分辨不清。你從小是個積木愛好者,癡迷于這簡單的游戲。搭建的樂趣、推倒的樂趣,哪一樣都能讓你迷戀其中,不能自拔。從小,你不是個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的小孩,你喜歡野蠻生長,像個風中的少年,你在你的世界里奔跑,沉醉其間。你是個課堂上的游離者與母親視線中的逃逸者,你在課本的邊沿,在那空白處畫下一個個圖案、形象,你沉湎在一個由圖像構成的世界里。大人說,你一貫如此,在你剛學會走路的時候,你就在家門口的水泥地上,在一個公社的谷倉門口,用瓦片在地面畫下一個個歪歪扭扭的圖畫,你還在墻上畫,在木門上畫——這時,瓦片變成了木炭。你的內心里有無數的形象,像野草般生長,小鳥般鳴唱,你迫切地將它們釋放出來,在你面前隨便什么地方,開出花來。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你身上的野性開始消失,你越來越溫文爾雅,越來越規矩刻板,你甚至再也不畫畫了,你閱讀的書頁干干凈凈,甚至從不畫線和批注。你看過的書,還是新的,像買來時一樣。你在一種眾人喜歡的形象里消失了你自己。
你與周圍的一切越是看起來和諧,其實越暴露出一種不平衡。你對人說話委婉、客氣,從不挖苦人。你對人遷就低首,不與人爭鋒。你不去批評人,甚至你對自己也和顏悅色,從不面對自己的弱點。你失去批評自己的勇氣,你與身體里的自己握手言歡、脅肩諂媚。你在討好別人同時討好自己。你不再是那個風中任f生的、奔跑的少年。就像你現在居住的賢士花園,用一個個水泥盒子,將過去的村莊碾壓,用四面八方的人把那些原住民趕跑。那規整的、幾何形狀的房子,就是你現在的表情,就是你單調、刻板、僵硬的內心在外在世界的映象。那在夜晚看起來高大的巨人一般的身影,不過是黑暗中的一種幻覺。在白天,在一附醫院高大的住院部和周圍寫字樓的壓迫下,它們僅僅是些灰撲撲的、低矮的水泥殼子。
你說:我看到陰影中的那個我,那個從身上分離出來、失蹤多年的我,在煙花和燈光的照射之外,在那似曾熟悉的位置,在那濃蔭處,微笑地注視著我。就在此時此刻。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