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云
“我們在這里打過仗!”當我們乘坐的車
在邊境線我方一側嶄新的公路上
艱難地爬坡;當我看見山岡上筆直的
針插般密集的桉樹;蓬蓬勃勃
的松樹;密密匝匝,枝葉展開如一匣匣
子彈樣的杉樹,我在心里說是的
是的,就是這樣,我們在這里打過仗
我想起了那年的情景,想起公路兩邊的山
曾經光禿禿的,山上的樹木屢屢
被戰爭砍伐,被戰火熊熊焚燒
戰爭也嘯叫著,砍伐我們年輕的肢體
有時是我們的手,有時是我們的腳
有時是我們的命!而我們是
為祖國去戰斗的,為祖國去沖鋒陷陣
我就希望我們的手,我們的腳
甚至我們的命,插在那里
能長出一片森林來;我就希望它們郁郁蔥蔥
靜靜地,覆蓋那些大大小小的彈坑
我們乘坐的車還在行走,沿著邊境線走
我們是去看望邊境線上的人民
去看望他們的家,他們的孩子、學校
和田野。山岡上的桉樹、松樹和杉樹
撲面而來。我認出了它們(不知道
它們是否還記得我,也認出了我?)
我認出了它們是漫山遍野的
次生林,這讓我驚喜并倍感安慰
我知道凡是樹木都有年輪,都有清晰的
記憶;而邊境線上這一片片次生林
它們用自己的存在,用它們的郁郁蔥蔥
蓬蓬勃勃,告訴人們——
戰爭已遠去
它們的生命與和平生長的時間,一樣長
聽說他慷慨地拿出自己家里的宅基地
又慷慨拿出自己三十八歲的年華
讓這座小學,讓在小學上空
飄揚的那面旗,成為弄關屯最靚麗的一道風景
之后,我在想:一個人的胸膛要敞開到
什么程度,才能算寬闊?
才能成為全校四十二個孩子的
老師,校長,和他們的精神父親?
并且不止這些。并且他還拿出了他的學養
他的憧憬,他早些年拋下村寨
遠走高飛的夙愿,在指給孩子們辨認的
一條洶涌流淌的大河
旁邊,用漢壯苗三種語言,分別建造三條船
他對孩子們說,你們必須渡過這條河
河這邊叫貧窮,叫蒙昧;而河那邊
叫現代,叫文明;或者叫遠方
叫詩歌—— 那是我們祖祖輩輩從未
到過,但我們這一代人,必須到達的地方
這個叫李春謀的人,個子不高,皮膚
黑黢黢的,保持著他這個民族的
樸素,堅忍,和深藏在骨頭里的倔強
他說他指出的那條河
實際上,太寬闊太洶涌了,可謂
驚濤拍岸;他那些翻山越嶺來讀書的孩子們
沒有幾個能渡過河去
而他要做的,是當他們被大浪打回來
他就站在河邊,不讓他們上岸
他要把他們一個個繼續往河的那邊趕
李春謀是在上課的間隙說這番話的
他讓在同一個教室上課的三個年級
臨時自習十分鐘
我發現他有許多話要對我們說,但當他反復
說起那條河
我看見他望著層層疊疊的山巒
眼睛里有一種落在井里,長久被遺忘的憂傷
我向四十出頭的這位六個孩子的父親
問好;他笑而不答,酒氣撲面
懷抱一個碩大的飲料瓶子,給我們
倒酒。用的是喝功夫茶那種小杯子
色澤模糊,像他新房上鎖的
位置上,那塊水泥磚上的包漿(說污漬
或許更準確一些)。剛進門的時候
我看了一眼他的家:有一臺老式
木殼電視機,五六張缺胳膊少腿的
板凳。一根竹竿上晾著短褲、襪子
圍兜、尿片。火塘里的火剛熄滅
低矮的飯桌上放著剛吃剩的飯菜
他是一個熱心人,每倒一杯酒都要用
穿在身上那件汗衣擦一擦杯子
他擦一下倒一杯,遞給我左邊的藍野
擦一下倒一杯,遞給我;再擦一下
倒一杯,遞給我右邊的駐村干部
但駐村干部說不喝了,不喝了,老B
你不能用酒堵我的嘴,我該批評你
還得批評你,是不是?你把15 歲的兒子
放到廣東去打工是不對的,是不是?
他還未成年嘛。老B 說,是是是
按政府說的,我打電話讓我兒子回來
不能讓政府受連累。相互推擋中
酒杯從駐村干部的手中掉下來,杯碎了
酒灑了。他迅速換一只杯子,再擦
再倒酒。駐村干部趁機跑出去接電話了
老B 把下一杯酒,放在駐村干部原來
面對的桌子上,對我們說,我們不能
凡事靠政府,我六個孩子,政府能給我
蓋六棟房子,娶六個兒媳嗎?還得靠
自力更生;還得靠孩子自己出去
打工賺錢。說著他舉起酒杯說,喝!喝!喝!
我看看藍野,看看駐村干部剛坐過的
那張空凳子,咕嚕一下,把那杯酒干了
我真欽佩靖西老百姓的純樸,他們
把先人埋在村莊的四周
埋在不妨礙播種和收獲的田間地頭
甚至埋在大路邊,好像先人們
不是去另外一個世界
而是繼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家里遇到什么事,打開窗
大聲吼一嗓,他們就會扛著鐵鏟回來
都是平平常常隨隨便便的一些土堆
有的連土堆也沒有,只是壘著
幾塊石頭;有的有墓碑但大多數連墓碑也省
略了
更多的已沉落,平復,還原為耕地
種上了糧食、蔬菜、煙葉
和政府及有關公司
扶植推廣的作物。因為清明剛過去
告訴我的,是埋人的地方
仍插著白幡,風吹來像酒幌一樣飄揚
我無法猜想先人們身懷怎樣的謙卑
他們活著的時候,拼命地勞作
甘愿榨干最后一滴血汗。那時他們想的是
向山村,向這個世界
借幾十年時光?那么死了呢?
死了,便潦草地埋在地里
這時他們是向人世間
是向他們的兒孫,借三尺黃土?
我在弄關屯小學大門口看見一個女孩
坐在灰蓬蓬的泥土里讀一本書
在她的三步之外
就是這樣一個墳堆,插著迎風飄揚的白幡
我問她:小朋友,你害怕嗎?
她說:不怕,不怕
在那兒,住著我們的爺爺和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