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
世事喧囂
暴雨頻來
但總有月朗星稀之時
在堆積雜物和空酒壇的
陽臺上目擊獵戶座與人馬座
之間古老又規律的空白顫動
算不算一件很幸福的事?
以前從不凝視空白
現在到了霜降時節
我終于有
能力逼迫這顫動同時發生在一個詞
的內部,雖然我決意不再去尋找這個詞
我不是孤松
不是喪家之人
我的內心尚未成為廢墟
還不配與這月朗星稀深深依偎在一起
深夜在書房讀書
我從浩翰星空得到的溫暖
并不比街角的煎餅攤更多
我一針一線再塑
的自我,并不比偶然闖到
地板上的這只小灰鼠更為明晰
文字喂育的一切如今愈加饑餓
拿什么去痛哭古人、留贈來者?
小灰鼠怯步而行
我屏住呼吸讓她覺得我是
一具木偶
我終將離去而她會發現我是
她親手雕刻的一具舊木偶
我攻城拔寨獲得的溫暖
并不比茫然偶得的更多
四壁一動不動仿佛有什么在
其中屏住了呼吸
來自他者的溫暖
越有限,越令人著迷
我寫作是必須坐到這具必朽之身的對面
像枯枝充溢著語言之光
在那些,必然的形象里
細小的枯枝可扎成一束
被人抱著坐上出租車
回到夜間的公寓
擰亮孤兒般的臺燈
把它插在瓶子深處的清水中
有時在郊外
幾朵梅花緊緊依附在大片大片的
枯枝上
靈異暗香由此而來
哪怕只是貌似在枯去
它的意義更加不可捉摸
昏暗走廊中有什么絆住了我
你的聲音,還在那些枯枝里嗎
如何把一首詩寫得更溫暖些
這真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舊照片中你的頭發呈現
深秋榛樹葉子的顏色
風中小湖動蕩不息
疲倦作為一種禮物
我曾反復送給了你
三十余年徒留下力竭而鳴的痕跡
當代生活正在急劇冷卻
你的美總是那么不合時宜
終有一日我們
知道空白是滾燙的
像我埋掉父親的遺體后
他住過的那間大屋子空蕩蕩
八大山人結構中的空白夠大嗎?
是的,足以讓整個世界裸泳
而他在其中只
畫一條枯魚
這空白對我的教誨由來已久
奇怪的是我的欲望依然茂盛
在一條枯魚體內
如何隨它游動呢
物哀,可能是所有詩人的母親
終有一日我連這一點點物哀
也要徹底磨去
像夜里我關掉書房的燈
那極為衰減的天光
來到我對面的墻上
老理發師眼力昏聵,剪著
剪著幾乎趴在了我肩上
他不停踩著舊轉椅下的彈簧
這樣的店本城只此一家
年輕一代一律學習韓國
敷粉之面過于色情
我不能看到什么就
寫下什么
午后瓦脊上的鳥鳴也是種障礙
木窗外小水洼安靜
枯荷是一種危險的語言
老理發師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水洼上的空白是他的夢境
秋日短促,秋風拂面
我必須等著他醒來
等他把雪白的大圍巾從
我脖子上取下來
我無處可去。我總不能得到什么
就獻出什么
我常去翠微路一家名為
地獄面館的小店吃點面條
酸菜牛肉風味最佳
這風味可能來自奈良?
這對小夫妻并未到過日本
可能來自失傳的北宋?
我看見整整一代人即生即死
門口的麻雀,被扔進油鍋的
還來不及褪去它在
輕霧中翻滾的笑臉
尚未被捕捉到的,在
灌木叢中嘰嘰喳喳叫著
我們吃光了大地上的黑麥、野芹
和鳶尾
我們只需半小時就煮爛一只羊頭
但秋天并未因此空掉
新的生命產卵、破殼
新的寫作者幻想著在語言中破壁
但破壁,又幾乎是不可能的
合理的生活取自冷酷的生活
哪有什么可說的,連這碗湯也喝干吧
詞,會成為人的長眠之地嗎
一個詞在句子中停頓
但下一個詞中
的舌根有可能是冰涼的
發不出聲音也好
緘默乃我輩天賦
把一個銷聲匿跡的人從
他寫下的詩中挖掘出來也好——
人類所能出入的門如此之窄
據說正常視力在三百八至
七百八納米的電磁波之間
正常聽覺在二十至
兩萬赫茲的頻率之間
寫作是這空白茫茫中針尖閃耀
我們只是在探索不成為盲者或
啞者的可能……
只有唯一性在薪火相傳
如果某日我的一首詩被
另一人以我期盼的語調讀出
我只能認為這是人類
有史以來最狹小也最炙烈的傳奇
那些曾擊穿我的
石頭,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石頭埋掉裸體的死者比一個人
在土礫中爛掉然后一點點順著
葡萄藤重新回到枝頭更
貼近一個寫作者的渴望
舊我不再醒來
但體內的石頭需要一次清理
這些石頭如此耀眼
它們洞穿我時會換一個名字
在同一個位置上,那些曾
凌辱我的,或者
試圖碎我如齏粉的……
一個詞內在的灼熱
像奇異音樂環繞我
枯葉的聲音暖茸茸
新我何時到來?不知道。
因恐懼而長出翅膀是必然的
我腳底的輕霜在歌唱這致命的磨損
2019 年10 月
(選自《鐘山》2020 年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