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調的歌者

◎吳 嘉

朱揚決定晚飯后帶他新買的音響到樓下廣場練歌。

朱揚今年六十有三，前年退休。他喜歡的不是唱歌，而是畫畫。

前年下半年，朱揚媽媽劉老太太腦子變迷糊了。她不記得時間，也不認得人。把中午說成晚上，清晨說成傍晚；把朱揚叫哥哥，把老伴叫兒子，女兒根本不認識了，把媳婦當成鄰居。但劉老太太有一樣始終記得很清楚，那就是朱揚爸爸朱吉祥唱的歌。據說，劉老太太年輕時就是被老朱的歌聲迷住，才嫁給他的。

那天晚飯后，朱吉祥帶劉老太在樓下林蔭道上散步。老朱面對不認識自己的老伴，不知從何跟她說起，他憂心重重地牽著她的手，不由輕聲唱起了以往她愛聽的老歌。老朱的嗓音好，曾參加過不少歌唱比賽，還得了很多獎。一開始，朱吉祥只是隨意地唱，想到哪唱到哪。老朱就這樣一首接一首地唱，剛剛嘴里還在不時地嘟噥的劉老太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她不再掙脫老朱的手，不再大聲嚷嚷，而是像個正常人一樣安靜地挽著朱吉祥的臂膀隨他的腳步緩緩前行，認真傾聽。這時太陽快下山了，夕陽灑在道旁的樹上、葉子上，他們的身上，感覺特別溫馨。而劉老太幸福乖巧的模樣讓人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正常。

去年冬天，朱吉祥因心臟病發突然去世。朱揚和媳婦一開始瞞著劉老太，騙她說朱吉祥出差了，要很久才回來。劉老太當真了。時間久了，總也見不到老伴，也沒人唱歌給她聽，劉老太便慌了，每天一睜開眼就問，“我老伴呢？祥子你怎么不唱歌了？”朱揚面對母親沒完沒了的質問，開始選擇不回答，或躲著她。一天，劉老太一見他回來，就拉住他哀求，“哥哥，我想聽祥子唱歌！”

那一刻，朱揚的心莫名地疼了，他試著唱歌給劉老太聽。可朱揚沒遺傳他父親朱吉祥的優美嗓音，唱出來的歌特別難聽。劉老太聽了幾句，就捂住耳朵喊，“難聽死了，我要聽祥子唱歌……”

朱揚只好不唱了。可劉老太太整天吵著要聽祥子唱歌，吵得朱揚腦瓜仁痛。朱揚是一個很孝順的人，他決定開始練習唱歌，一有空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練唱歌，畫也不畫了。

任朱揚怎么努力，還是曲不成調，五音不全，更不用說唱得像他那音域優美的老子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媳婦提醒他，“家里不是還有爸爸以前參加演唱比賽的光盤嗎？”朱揚如夢初醒，翻箱倒柜找出朱吉祥以前的參賽光盤。歌曲有很多，比如《最美夕陽紅》《我的中國心》《康定情歌》等有不少。朱揚把光盤放在電腦里，試著一邊聽一邊學著唱。可他的聲音太難聽了，關著房門也能聽到他殺豬般地嚎。

一次，朱揚在書房里練歌，忘了鎖房門，被推門進來的劉老太看到了。她聽到了房里隱隱約約朱吉祥的歌聲，驚喜地問，“祥子回來了嗎？我聽見他唱歌了。”說著四處尋找。

朱揚本來快沒信心練了，被劉老太這一鬧，又堅定了他繼續練唱的決心。后來，他索性在網上買了個音響，每天晚飯后提到廣場上放開聲唱。說來也奇怪，一旦沒顧慮了，唱歌的水平似乎更好了。每每看到頻頻朝他張望的姑娘小伙，朱揚練得更有信心了，從此風雨無阻，天天必到。

漸漸地，朱揚的身邊圍了不少愛好唱歌的人，有老頭有老太太也有中年大哥大媽。他們或一旁觀看，或一起唱。混熟后，人們意猶未盡，要朱揚換歌唱，朱揚是說什么也不肯。

這時，有人問為什么，朱揚只好告訴他們自己學唱歌的苦衷。

這群年齡都不小的老頭老太太一聽，被朱揚那顆孝順而柔軟的心感動。有人建議，“老哥，就憑你這鴨公嗓，練到猴年馬月才像你父親！不如把你家老太太一起帶出來，在廣場上跟咱們一塊兒樂呵樂呵。”

朱揚覺得主意不錯。第二天，就讓媳婦攙著他八十多歲的劉老太出來了。劉老太一聽到朱吉祥的歌聲，那個樂呀，張著一張沒牙齒的嘴笑個不停。聽著聽著，劉老太居然也跟著輕聲哼唱起來。朱揚和其他人見了，故意裝作沒發現，一如從前那樣認真投入地演唱著。那歌聲，似乎帶著一股溫暖，直抵人的心房。

從那以后，夜幕下的歌者增加了一位白花蒼蒼的老太太。她和他們的歌聲一樣，雖然跑調，卻鎖住了幸福和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