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帆,甘中流
(首都師范大學 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48)
1.肖形印和紋章的出現
肖形印和紋章出現的源頭各有不同,但在功能上最初都是以“標識”為主,后逐漸演化發展為大眾藝術。兩者相比較,中國的藝術多不是依托于單一元素或者表現形式,比起外在的精致更注重以形寫神,形成了獨特的藝術文化內涵。
封存財物和簡牘文書,是古代印章早期兩個主要用途。當時人們是把印章蓋在封存物品繩子繩結處的泥塊上,這種風干的泥塊非常容易破損,帶有專有印章泥塊的破壞是無法被掩蓋的,這樣他人便不會輕易擅動,這種封物的泥塊名叫“封泥”。肖形印形成時期大致說來起源于春秋,盛行于戰國和兩漢,形成與發展至今已有3000多年歷史,在漢代進入創作高峰,同時也是肖形印研究與創作的分水嶺,平行發展中的表信文字印章為官僚所配,代表身份及職責;而以《山海經》神話為主的肖形印則是豪紳商賈及平民百姓所配,寓意吉祥如意,祈求平安。后很多文人雅士都喜歡在扇子或者腰上佩戴雕工精美的印章,既美觀又可在需要時使用。
中國文字隨著時間的綿延、古人不斷地改良和發展,蘊涵著多樣的動人風貌,在印面之內跌宕生姿,以一種有情、有致的方式呈現出來,方寸之間充滿了時間的古樸和空間的渾厚,雖然經歷千年卻仍以溫潤的光澤、古雅的韻趣引人玩味。與象形文字具有相近表意的肖形印也是如此,這就是篆刻藝術的動人之處。
中世紀歐洲紋章指的是一種按照特定規則構成的彩色標志,是個人、家族或團體的專屬識別物。在最開始的時候主要用作于辨別戰場上的因全身披附鎧甲不好辨認的騎士們。紋章也有著與中國文字相似的代代相傳的世襲制,是西方血統觀念深深根植在貴族社會中的具體體現,隨著世襲或改動或不變的紋章使得血統意識不斷強化,在貴族交往與生活中逐漸成為必不可少的要素,且同一個國家中不可出現相同的紋章的特殊性,使得紋章的代表價值更加突出,正規的紋章起始和修改都是在法律保護下進行的,可以說是貴族們行使權力的一種身份證明。中世紀的紋章在功能上最初以識別為核心,具有很強的排他性。紋章圖案的層次也是持有者位階的體現,在解讀紋章時,應首先從最底層開始解讀,底層確定紋章最初結構和基本成分,中間層面與上層面是添加成分,一般用以區分同一家族的兩個支系或兩位屬于同一支系的個人。紋章在系譜學中可以確認一個人在某個家族或某個團體中的地位,甚至其姻親狀況、職務和社會地位,以及封號和特權的歷史等等豐富的內涵。在同一家族里,只有宗子才有資格繼承完整的家族紋章,而其他任何人都必須對紋章作細小的改變,以表示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很多貴族用在紋章上作為家族的特征和標記,有的甚至將飾章的名稱作為整個家族的姓氏(族名)。例如大文豪莎士比亞(Shakespear)的紋章,帶斜條的金色盾形紋章,斜條上疊加有長矛(spear)的圖案,揭示紋章主人的名字,頂上的雄鷹也抓持一柄長矛(圖1)。

圖1
2.肖形印和紋章發展的鼎盛時期
秦漢是篆刻藝術的鼎盛時期。秦代官印繼承了戰國璽印的特征,白文鑿刻,多有邊欄,并在其上加以十字界欄,使得印面整體更加規整和諧,整體風格逐漸向漢印過渡。漢印對后世各個流派的印章風格影響巨大,基本確定了后來的印章形制。后世的官印和私印大都是脫胎于漢篆漢印。漢代肖形印作為漢印的一部分,也是肖形印史上的巔峰時期。肖形印藝術并不限于上層,其巔峰時期的漢代全國上下都對肖形印創作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并且這類藝術表現形式在漢畫像石、畫像磚乃至民間瓦當上都有所體現,創作主體也遍及士農工商,并不特別限制使用對象和創作主體。這使得肖形印展現出了與紋章不同的藝術魅力,也體現出中西方審美的不同之處。
紋章的發展過程則有所不同,在啟蒙過程中,紋章從設計者到佩戴者都有著難以逾越的階級性,并不存在“私印”這種平民也可用以自娛的類型,這也使得研究紋章的學者獲得了極高的社會地位。紋章在中世紀的西方極為受到追捧,達到了鼎盛,甚至衍生出了專門研究此類紋章的學者和官員。到15世紀,與紋章研究相關的知識被統合被稱作紋章學,而精通紋章學的學者專家們則被冠以了紋章官的稱號,他們不但專業學識淵博,而且還精通關于貴族和騎士的知識。隨著紋章學的蓬勃發展,紋章官也逐漸成為受人尊敬的職業。紋章官們肩負有監督紋章樣式、負責宮廷儀式主持典禮的職責,享有舉薦新貴族進入上議院的權力,并且在中世紀的戰場上還擔當著外交官的職責,甚至享有著外交豁免權,這也使得他們的地位水漲船高。
1.漢肖形印和中世紀紋章圖案的選取
漢肖形印創作的自由性也使其內容更加豐富多彩,與紋章的精致之美大有不同,既有印章藝術的基因又有“畫”的元素,限于創作載體的大小多取以簡潔突出的特征表神態,具有相對獨立性。它最引人矚目的地方是以古代人民生活為題材的圖案設計,不但有展現上層人民日常的騎射車馬印,也有展現民間百態的耕種釣魚印等,這些不單是藝術的濃縮展現,也是研究古代人民生活的參考資料之一。其表現特點大都是概括、渾樸、生動、夸張的,這些特點的形成也正是肖形印自身條件所獨有的,雖然肖形印的尺寸不大,但小而精也正是它的精彩之處。
紋章的設計思路也與肖形印有一定的相似之處。紋章的圖案同樣非常豐富多彩,大多比較精細或寫實裝飾意味更濃,這也與并沒有限制創作載體有關,小到個人佩戴的胸針大到代表團體的旗幟都是紋章會出現的地方。但其基礎仍多為盾形紋章,盾形紋章是紋章的一種基礎造型,其英文“coat of arms”一詞是“coat armour”(戰袍)的變體,最初是指帶有紋章圖案的騎士戰袍,西方中世紀的騎士們各式各樣的外袍就是這種戰袍,但隨著紋章功能價值和表現形式的擴展,盾形紋章就不僅僅是代表戰袍,而是更加廣義上的紋章本身。紋章因為其階級特性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能為多數人所擁有,在獨屬王公貴族的期間,隨著世襲迭代,紋章在盾牌周圍逐漸衍生出了多類飾件,以適應不同階級的需求,圖案最初限制為40幾種常用圖案,多集中為動物和幾何圖案,也有少量武器和日常用品。
2.漢肖形印和中世紀紋章的審美傾向
漢肖形印集詩文書畫于一體,印面以外的地方既可賦詩刻其上又可雕琢亭臺等圖案,體現了印章藝術的文化承載力。詩文書畫印在中國傳統藝術中有著共通的藝術審美與創作內涵,“圖章書畫本一體,精雄老丑貴傳神”,不同風格的美的本質都是人性的反映,是作者精神世界的投影。肖形印這一創作主體因其好攜帶、易展示、便交流的特性受到了文人階層的追捧而風靡一時。肖形印雖然脫胎于畫像石和畫像磚,但是它卻在非常有限空間里更加追求圖案的凝練和信息傳達的精確,它追求抽象化、簡約化的設計理念和以一概全的造型,是接近于文字表達的“印上圖畫”。漢肖形印的設計者也比較善于捕捉動態的瞬間來進行創作而非靜態的表現,歌舞的飄帶、打獵的人民、奔跑的動物等,這種動態事物的靜態留存比完全的靜物更加生氣盎然、打動人心。
與“浪漫主義”的肖形印不同,紋章歷經幾個世紀的發展,逐漸演變成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并發展為一套具有嚴格規范的世襲符號。紋章多是從上一代傳承到下一代,是個人以及家族榮耀的證明,且具有法律效力,因此紋章也存在著增加和修改圖案的情況,這也是與肖形印最大的不同之處。 紋章圖案的增添一般有兩種情況:一是獲得榮譽,從而得以在紋章上添加象征性的圖案;二是來自上層統治者的饋贈和獎賞,統治者從自己的紋章上取一個圖案或者盾牌區的一個分區贈與族人,現在可見的盾牌區上不同圖案的格子大多來源于此。此外,聯姻或聯盟所造成的兩個家族紋章的融合,也會帶來圖案的修改。這種紋章最初只是簡單地從盾形區域一分為二,再直接拼接起來,各個貴族之間的聯盟也會引起這種紋章修改(圖2)。因紋章的應用和不斷發展,多等分的盾形區域也越來越多,這些圖案大多是按照時間順序進行排列,隨著家族的壯大,世襲性的紋章可能會變得前所未有的復雜,英國白金漢和錢多斯公爵紋章(圖3)的分區竟多達719個。紋章圖案還存在著一個與眾不同的特點,即“降級”,當持有者違反了法律或者騎士精神時,會得到一個新的上下顛倒的紋章以代表這個人的罪惡,并且會在他此前所持有的紋章上打上“X”圖案。圖4是瑞典貴族普洛門菲爾特的紋章,罪名是誹謗瑞典國王。

圖2 圖3 圖4
肖形印按圖案分類大致可以分為人物類、動物類、器物類、圖文兼具類等幾種類型,還有比較特殊的佛像印。紋章的主要載體和展示體都是盾牌,如果紋章的持有者是騎士,那么能夠代表其階級的飾環就會圍繞在盾牌上。在圖案組成部分上,任何紋章都有包括盾牌、頭盔、羽飾、斗篷、扶盾者和銘言在內的六個主要部分組成,隨著主人地位的提高,紋章上甚至會出現冠冕。
1.人物類
人物類肖形印多是漢代人民生活娛樂的情景再現,漢武帝時所興起的角抵戲也是肖形印的創作素材之一,是漢代對各種百戲雜技的總稱,有了舞蹈和器樂演奏與帶有簡單故事的“東海黃公”等也是中國戲曲的雛形之一,肖形印的流傳和盛行也為后世留下了許多歷史圖像資料。
圖5便是展現角抵戲的肖形印,故宮博物院藏,圖案以簡潔的造型生動的線條營造出了兩人在比賽中你來我往的緊張感,單從這一方圖案中就可令人想象其跳躍騰挪角力之態。這里可以對應紋章圖案組成中的“扶盾者”,但扶盾者多是人類形象但并不限于此,甚至還有人和傳說生物的組合體出現,人頭獸身或者是天使等宗教象征(圖6),其在選用上也主要在上層王公貴族中。扶盾者的出現多是為了填補紋章中不和諧的空當使整體更加穩定,其中和扶盾者經常配套出現的基座類圖案仿佛也象征著貴族們希望穩定不變的堅實權力。

圖5

圖6 俄國紋章
2.動物類
動物類肖形印的選材范圍非常廣泛,并不限于人們常見的馬牛羊,獅虎熊等,許多神話傳說中的威嚴祥瑞生物也會被刻在印上隨身攜帶以求保佑,這也是留存最多的一種圖案。漢動物類肖形印的代表圖案之一就是鹿,漢人以鹿為瑞獸,南朝梁任昉《述異記》云:“鹿千年化為蒼,又五百年化為白”。可以看出自古鹿就是祥瑞與長壽的象征。鹿也與俸祿的祿同音,祿是指古代官吏的俸給,也借指官位,后引申其義,稱“鹿來祿至”,漢代許多參加科舉的讀書人都會取鹿刻肖形印佩戴以求高中,仕途平順。“四靈”中的龍和麒麟都帶有鹿的特征,神話傳說中仙人坐騎也常見白鹿,這也貼合了古代帝王對于長生不老乃至升仙的愿望,道教、佛教也都視鹿為長壽的仙獸。鹿集祥瑞與權力象征于一身,深受喜愛,在肖形印中出現頗多,這同時代表著漢代肖形印的實用性已經式微,逐漸成為更具有宗教含義的祈福道具。

圖7 圖8 圖9
這類肖形印的刻畫手法都較為寫實,但限于印面大小會去掉許多細節,如圖9的鹿印連眼睛都沒有鑿刻出,但突出了其特征性的鹿角不會與其他體態相近的馬或羊混淆,體現出設計者的入微觀察和用心。
自從紋章誕生以來,正是動物圖案帶給紋章精華和新意,有三分之一的紋章采用動物為主體的圖案。而在所有動物中乃至所有圖案中,不論時代和階層獅子圖案使用頻率都是最高的。據統計,中世紀歐洲保存下來的100萬個紋章圖案中,約有15%使用了獅子圖案。或許與西方傳統中獅子一直是百獸之王以及勇氣與威猛的象征有關,這也使得獅子圖案備受中世紀騎士的青睞。紋章中的獅子一般呈直立狀,頭朝側面(單獨一只時向左面為多),也有很多是兩只獅子相對直立的(圖10)。

圖10 里爾的紋章
3.器物類
器物類肖形印生活氣息比之其他都較為濃郁,從生活用具到樂器乃至亭臺樓閣建筑等都有留存。以建筑為主題的肖形印在此類中占多數,其中還以建筑形制細分為重樓雙闕印、衡門雙闕印等,其建筑主體多為左右對稱并在兩邊或門樓下加以瑞獸或者吉語,此類肖形印展現出古代人民對于理想家園和生活的想象和憧憬。

圖11 圖12
在紋章里面,器物則多是頭盔和羽飾,是基于現實佩戴的頭盔創作而來。羽飾多取材于騎士比武中為了吸引觀眾目光的各色裝飾物,頭盔也是如此,在中世紀的法國,紋章師甚至引領了頭盔設計的時尚。但紋章的階級性仍然存在,不同階級的領主,不同等級的貴族所能使用的圖案在各國都有嚴格的規定。

圖13 西班牙王位繼承人冠 圖14 西班牙子爵冠
4.圖文兼具類
圖文兼具類肖形印多與四靈一起出現,組合方式非常多變,“一靈”“二靈”“三靈”皆有留存,其他多見組合還有三神紋“龍、虎、朱雀”、二神紋“龍、虎”等。多是吉語或名字與之組合以求辟邪安康。正面為“徐尊”的姓名印,是多面印,其余四面則是四靈印,朱雀,玄武,青龍,白虎,象征著四方守護,四靈的造型抽象古樸,但也可以讓人從其特征表現中一眼認出。線條方正平直而自然生動,寓靜于動(圖15)。
紋章上面也有文字的存在,分為一般銘言和箴言紋章。一般銘言多是一個戰斗的口號或者是虔誠衷心的宣誓,是一個世襲的裝飾物,出現位置并不固定,可能是縮寫的字母出現在盾牌上,可能是單獨寫在一個圍繞在紋章上的飄帶狀裝飾物上。箴言紋章是在14世紀末,由意大利北部的貴族開始興起佩戴,是刻上格言警句的紋章的總稱,但這種華而不實聚會后便棄置不用的紋章隨著騎士比武的衰落逐漸不再是貴族們的潮流。

圖15(左);圖16 馬賽紋章,箴言處翻譯為“偉大的成就,馬賽閃耀光輝”(右)
5.特殊類
肖形印中較為特殊的佛像印,推測是在元代時出現,作為長期處于戰爭中的人民對于和平美好生活的愿望寄托于佛的載體,隨著乾嘉金石學再次進入鼎盛期。碑學興起,造像、石刻大量發現并受到推崇和重視,為近代佛像印的產生奠定了基礎,在趙之謙和吳昌碩的邊款中都可以發現佛像圖案的存在。來楚生是近代佛像印創作的集大成者,他所創作的佛像印已經成為后世學印人學習模仿的典范。紋章在這類宗教圖像上則更廣泛的運用并無特例,天使或神明的宗教形象融合進了紋章的設計的方方面面。
6.顏色的選擇
與相似的圖案選擇范圍不同,漢肖形印因時代限制,并沒有合適的“印泥”來進行展示,多是鈐在泥土并達到立體效果。而紋章在色彩方面非常嚴格,紋章學把色彩分為兩組:第一組為金色和銀色,第二組為紅、黑、藍、綠、紫。在紋章里面顏色的分類更為概念化,顏色的深淺與否不會再細分,像泥金和石黃都是可以通用的,但被歸為一類的顏色是不可以并列或疊加運用。
從戰國到兩漢的肖形印創作基本上是以上古傳說的人物和動物為主,漢肖形印與先秦時期有所不同的是將文字印和肖形印結合在了一起,中間刻姓名四周刻四靈,以祈求自己受到守護。如四靈印(朱雀、玄武、青龍、白虎),三靈印(龍、鳳、虎),雙靈印(龍、虎 ),多像裝飾品一樣佩戴在身上。
到了六朝時期因為沒有相對穩定的發展和繼承環境,也因為漢印研習和創作脈絡的成熟和完善,讓大部分追求個體精神解放的文人士大夫群體對這一創作形式有了一定喜新厭舊的心理。這個時期整體相較漢代有所停滯,但私印的發展活躍了起來,開創了在印體四側雕琢紋飾的先例。六朝的四靈印又與漢朝有所差別,《禮記·禮運第九》曰:“麟、鳳、龜、龍,謂之四靈”[1]106,與漢四靈的內涵完全不同。漢四靈的朱雀、青龍、白虎、玄武不單是四神獸也是代表了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更是對于鬼神方術的迷信,利用宗教中對天的崇拜,宣揚并維護地位的手段。六朝四靈更多的是表現出戰亂時期人民對和平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中國傳統神話傳說中,麟有著送子之說,求以子孫綿延;鳳,神鳥也,這里既有司馬相如《琴歌》“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2]327的祈求夫妻生活美滿,也有“見則天下大安寧”的愿望;龜有千歲而靈、百年而神的傳說,求以趨福避禍;龍代表著操控風雨,求以風調雨順。
唐宋時期,文學和藝術都得到了空前的繁榮和發展,朝野民間自上至下的均有收藏鑒賞書畫之風,鑒藏印也應運而生并風靡文人圈,別致且美觀的肖形印也在其中。宋徽宗就有一雙龍形鑒藏印(圖17),雙龍相對而立,形態不一,其仰首輕吟之態躍然紙上,線條簡單但古樸生動意趣橫生。隨著文人的喜愛和推廣,篆刻藝術蓬勃發展起來,唐玄宗時期就出現了“璽譜”,用于著錄古代印章制度和收集古代器皿。到宋代正式發展成了“集古印譜”,成為專門收錄印鑒的譜錄。隨著印譜問世和刊刻,對于普及和弘揚印章的美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更是使印章在成為一門藝術的路上又邁進了一大步。宋代文人用印更加隨心自由,既有刻工精良,細朱文連綿不絕,也有粗糙鑿刻之印,秦漢和唐代印風并存,更有追求情懷的花哨時風。北宋時期便已打破了對于宗教的狂熱崇拜,私學多達四五百所之多,百家爭鳴。宋代在藝術上更加傾向于現實社會,把創作對象從宗教上轉向了自然世界,也使得創作方向更加的自由、豪放。自漢興盛的肖形印在宋代真正從實用性刻畫向著藝術品創作上轉變。因為時代對于藝術的開放接受,宋代的印風并未明確展示出一個共同的審美取向,是印風駁雜但又百花齊放的年代。

圖17 圖18 玻璃匠的紋章
與肖形印不同的是,紋章的獲得則不像肖形印那么自由。從中世紀下半葉開始,想要獲得紋章則必須要經過嚴格的公文審核并頒發證書,導致紋章不能在大眾中流行,持有和傳播都受到了限制。直至17世紀時,紋章的獲得難度才被大大降低,不再是只有貴族階層才擁有使用與佩戴的特權。紋章在過去是一種身份的標志,代表了社會的認同,大部分人多是為了這份認同感對紋章的獲得趨之若鶩。隨著時代的發展,在有些國家放寬了對于個人紋章的獲取條件,中世紀西方國家,農民階層不惜繳納不菲稅款想要獲得紋章的也不在少數。
到了大航海時期,紋章隨著各國的交流發展的愈加壯大起來,在不同國家不同機構不同城市甚至是不同社區都形成了藝術獨特的紋章,各行各業都有著其獨具代表性的圖案。比如歐洲各國陸軍紋章多有矯健的陸地動物,海軍紋章多有錨的變體,醫學相關的紋章則多見蛇類,這或許與蛇的蛻皮象征著重生和治愈有關。紋章不再單單代表個人及家族,逐漸成為裝飾藝術的一種頻頻出現在教堂、城堡等地。
私人紋章的出現也開拓了紋章的自由藝術性,不少國家的居民可以向本國紋章局申請紋章,并和紋章局中的紋章學者和設計師進行討論,如今在芬蘭,不少城市和社區都擁有著可以代表自己的紋章。現今簡潔的幾何圖案成為了紋章設計中的“新寵”,顏色也減少到一種傳統色和一種金屬色的組合,簡單獨特,又容易讓人記住的顏色和圖案組合成為了紋章設計師們的追求。
紋章的設計風格從簡單易懂的標志性到華麗奢靡的洛可可,再到現代的標新立異一直在隨著時代而變換。隨著文藝復興的到來,紋章藝術也變得越來越復雜精美。盾形紋章的盾形在此之前一直都是以實際使用的盾牌為基準創作的,文藝復興后,藝術家們開始把紋章看作是一塊理想的畫布。到了洛可可時期,盾牌的形狀則更加趨近于展現美的藝術不再限于現實盾牌。
肖形印這個印章門類里的特殊分支,起于商周興于秦漢,但從漢末到元初卻又鮮少出現留存印記,直至元初才又因著漢蒙文化的交融,以押印的形式再次興盛。這期間,雖然紙張已較為普及但并沒有合適的“印泥”能夠讓印章長久鮮明的留存,最初的印泥是用水和蜂蜜、朱砂調和而成,干燥后容易干裂脫落,直到元代人們嘗試用油來調和朱砂才獲得了一定的成功。鮮艷又具有強烈個人色彩的私印受到了文人士大夫階層的喜愛,激發了創作熱情,文人印章的閑章也逐漸成為書畫家群體的主要創作對象。
清代趙之謙在肖形印的推廣上起到了帶頭作用。他突破性的把佛龕造像等圖案作為邊款刻在了印石上,為肖形印續上了發展脈絡,不讓其消失在大眾視野中。但在明清學者眼里,肖形印仍然屬于雕蟲小技非篆刻正統。直至黃賓虹對于肖形印的整理和研究改變了其地位,提升了肖形印在文人學者眼中的價值。他在《古印概論》中寫到:“古印文字,至為淆雜,今據圖畫象形之印,品類尤多。以體言之,一名肖形印;以用言之,又曰蠟封印。其實古代常用于封泥,后世因趨便易,用為封蠟,初不限于圖畫與文字之別。而圖畫象形之印,當以肖形定名為確。”[3]為其定名,又以“閑章雜印,間用吉語,雕刻人物,源于肖形,偶然游戲,無慚大雅”[3]肯定其藝術價值。有了在中國近現代繪畫史作為“南黃北齊”的黃賓虹的肯定,為肖形印之后的發展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到了近現代,隨著漢肖形印更多的發現,以及葉其峰《故宮博物院藏肖形印選》、王博敏《古肖形印臆釋》、溫廷寬《中國肖形印大全》等印譜的整理和出版,肖形印越來越走進大眾以及藝術家的視野中,略有復興的趨勢,來楚生就是當代推動肖形印發展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來楚生曾說:“我的肖形印和別人有所不同,要說經驗,我只有兩條,一 是向漢磚學習,二是概括。”他不單精于書畫,更是把書畫的精髓凝結到了印面上,汲取了漢畫像石的元素,立足高古耽于創新,用大膽簡約的圖像加強了這方寸之間的藝術表現力。其“似肖非肖”的創作理念也影響著如今肖形印創作的潮流,完美貼合了漢肖形印的創作核心,以形寫神,不求甚肖,印外求印。但他并沒有與時代脫節,不論是集多個生肖于一方印面之內,喻義闔家團圓的“王氏闔譚歡喜圖”;還是以歌頌新時代新生活的“老奶奶學文化”組圖,都體現出來楚生勤于思考、立足于當代、服務于人民的創新理念和不固守傳統尋求新奇的創作精神。
1992年和1996年,《篆刻》雜志社曾舉辦過兩次國際肖形印大展,中日韓等國家和地區都有參展,既有寫意印風也有工筆精雕,稿件也多有精品,也對肖形印的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
在現代藝術化商業化的過程中,紋章圖像組合的靈活性使得其更加順利,眾多品牌,如Chanel、凱迪拉克、華納兄弟娛樂公司都選以紋章為基底設計其品牌標志,以彰顯品質品味和地位。肖形印在現代較為缺乏廣泛的民眾認知度,我們在想起某個國產品牌時很少能夠聯想出具有代表性的圖像,大多都還停留在文字印象階段。在現代設計中取法肖形印的地方雖然越來越多,但大部分卻無法讓大眾認知到來源,也放緩了傳統藝術的傳播,這也是我們可以向紋章現代化方向上有所借鑒的地方。2008年北京奧運會標志“舞動的北京”也是肖形印在現代發展的代表作之一。其圖案是由“京”字為主體,巧妙運用了中國字“象形”的內涵,使“京”字的每個部位都對應上人的五體,使得整個字動了起來。它作為2008年奧運會的標志的同時,也被合作伙伴和贊助商廣泛的運用在自己的各個產品包裝和宣傳上(圖19、圖20),間接讓全世界都看到了“舞動的北京”,讓不識漢字的外賓從圖案中體會到中國人對于奧運的期待干勁和張開雙手歡迎世界的大氣,也可以讓國人領略“一字雙關”的趣味,并且讓傳統文化的宣傳從單純的文字中走出來,擁有了具象化的表現。時至今日,看到這個標志時大眾仍能從中聯想到奧運的種種以及北京的人文,這是傳統藝術與現代設計的碰撞所出現的新的活力。

圖19 可口可樂 圖20 麥當勞
茅臺酒的標志也是如此,為了適應國際市場的需求,上世紀50年代用“飛天”商標代替了之前使用的“五星”商標。“飛天”商標中的兩個人物,是取自敦煌壁畫中“飛天獻酒”的造型,是我國敦煌藝術的標志。其簡約古樸的造型不但符合中國傳統審美方向也切合了現代圖像化的審美需求,是肖形印成功以現代化商標出現的代表之一,讓中國傳統文化和藝術一并走向了世界。來楚生所創作的佛像道教類肖形印中也有一方“飛天”印(圖23),在造型的簡約手法上也有相似之處。
近現代很多學校的校徽設計也融合了肖形印藝術,例如華中農業大學(圖24)、同濟大學(圖25)等。華中農業大學的校徽主體是以楚國編鐘和農具耒耜為基礎,同時又把校名的英文縮寫融入其中組合而成。其基礎圖案象征著曾經楚地的悠久歷史和農科特色,但英文字母的融入為其整體添加了現代藝術的設計感,既有古樸之風又有現代之美。同濟大學校徽所展現的劃龍舟的圖案觀之即可感受其傳達出同心協力才可不斷奮進“三人成眾,同舟共濟”的精神,龍舟的“龍形”也是肖形印中廣泛使用的圖案之一,整體造型也頗有畫像石的簡潔之風。

圖21 五星 圖22 飛天 圖23

圖24 圖25
肖形印于顏色的使用在現代也有了一定的突破,各色印泥的出現為其展示方法提供了更多選擇。但我們在進行學習和創作肖形印的過程中不可因為其以畫表意的特性就把它當做是微型版畫來看待,不然就與紋章的圖像無甚區別,且缺少了作為傳統藝術的內涵。李剛田先生在《關于篆刻學的思考》一文中說:“還有把篆刻(尤其是肖形印)說成是‘小版畫’的,因為篆刻與版畫都是用刀刻的手段創作,并且都是欣賞印拓在紙上的效果而不是刻制的原件,從這個角度來看,篆刻確實也帶有一點版畫特點,但二者無論如何也不是一回事。其不同不僅在于幅面的大與小,更重要的是二者各自有著不可替代、不可混淆的藝術語言,各自有自己的技法程式和審美規定性。”[4]3肖形印是篆刻藝術中最為“美術”的部分,我們在創作過程中應和漢畫像石、磚以及瓦當的古拙大氣之風相結合,追求古印中抽象化的概括手法,加以現代的題材,切入一個新的創作領域,要讓大眾可以從現代設計中認知到肖形印這一古樸又奇巧的藝術。
漢肖形印是我國圖形印的最高成就,中世紀歐洲紋章是西方現代標志體系源頭,它們各自代表了兩種傳統圖形文化。漢肖形印隨著私印的出現帶著“中式極簡主義”的藝術美逐漸走進大眾視野中;中世紀歐洲紋章因其延續性和可修改圖案組合的靈活性,在商業乃至國家和地區標識體系都淵源頗深。通過比較分析,不難發現,漢肖形印作為傳統藝術資源,完全可以汲取紋章傳承的一些策略,在現代生活中發揮更大的作用。我們不單要從圖案本身選材下手,更要注重其自身象征性語義的傳達,只有由表到里根植于本國傳統文化,漢肖形印的發展活力才會更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