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畫圖板

馬紹軍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幾年了，每當我們整理他住過的房間，首先看到的是父親的畫圖板。

父親的畫圖板，一共三塊。那是父親生前根據所畫圖紙的大小尺寸而選用的。三塊圖板，記錄了父親不辭辛勞平凡的人生經歷。

父親1956年7月畢業于上海交通大學機械制造系金屬切削工具專業。五十年代，父親積極響應國家號召，畢業后選擇了相對于我們的老家江蘇徐州較艱苦的山西臨汾工作。這一干，就是幾十年，直到1980年才調回。那時，父親想的都是國家。父親一生追求進步，直到七十多歲，才實現他自己的人生愿望，圓了自己一生的夢想，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父親一生沒有離開過他的畫圖板。即便是后來做了總工和廠里的主要負責人，仍然堅持畫圖。可以這么說：畫圖板跟隨父親的時間，勝過所有人。工廠里的畫圖板，是他工作時用的。家里的畫圖板，不但要自費，而且在家里畫圖加班還不要工錢，消耗的還是自己的燈油。在那個艱苦的歲月里，我們吃不飽，父親有時到晚上會去食堂丟棄的垃圾里撿些蘿卜根或菜葉，讓我們充饑。不巧時，也會遇上同事。大家心照不宣，點頭為是。父親往畫圖板前一坐，一趴就是幾個小時。我小的時候，總感覺父親沒有睡過覺。父親四十多歲就白了頭。夏天蚊蟲叮咬，父親則長褲長褂。母親雖然目不識丁，但她知道父親工作的重要。她連父親巴掌大的紙都不曾丟掉。母親心疼父親，去郊外撿回些柏樹的殼，到晚上點燃，驅散那些粘蟲一樣的蚊子，并備了涼濕的毛巾和水盆，供父親降溫用。有時，她看父親汗流浹背，還會給父親打打芭蕉扇。冬天，沒有取暖物品，只能穿厚一點。父親艱苦的工作環境和專心致志、一絲不茍的工作精神，言傳身教了我們。他常說，圖中的直線，代表的是人的心地善良與坦率，是對國家的忠誠;而曲線則是處理社會矛盾的聰明智慧。父親用小小的畫圖板，詮釋了人生整個世界的輪廓。

父親的畫圖板，始終保持整潔干凈。每次工作完，父親都會收拾起來。即使是工作到深夜，依然如此。那樣做的目的，既避免了弄臟圖紙，又節省了空間，而不至于無形中毀了自己的勞動成果。父親沒有拖拉的習慣，當天的工作當天完成并且井井有條。甚至他穿的工作服，盡管洗得褪了色，依然保持整潔。就是身上的那些補丁，也是方方正正，細細密密的針腳，完全可以和世界名牌的縫制品媲美。父親常教導我們，這個世界上沒有難做的事情，只要用心，就沒有困難。這是他的精神信仰。父親對我們要求嚴格，告訴我們工作要認真、用心，不能有絲毫的松懈。他對自己的工人則是耐心說服。那年麥收，要去附近的農村幫助夏收，他安排經營銷售科的同志買了草帽。經營銷售科的同志為了節省費用，沒買草帽的帶子。父親風趣地笑著說：“風一來，總不能讓大家一只手拿草帽，一只手干，更不能滿地里撿草帽吧。”父親用質樸詼諧的語言，讓經營銷售科的同事如夢初醒。

晚年的父親，患了帕金森綜合癥。吃飯時不自覺地會流口水，手顫抖無法控制。但他往畫圖板前一坐，便能得到控制，保持十幾分鐘的良好狀態。我二哥是搞建筑機械維修的，文化水平不高。但他勤奮好學，對自己的職業十分執著。父親不厭其煩，手把手教他，從零部件的數據測量到各種圖紙的畫法技巧，一一示范。二哥很快熟練地掌握了建筑部件的畫法和運用。在灌注了父親的心血后，二哥不負父親的希望和教誨，走上了教授建筑機械使用和維修的講臺，讓更多的農民工獲得了專業技能，使得他們脫貧致富。

臥床后的父親，堅信自己會好起來。時不時讓我們把他的畫圖板拿到他面前，用顫抖的手摸一摸那塊最小的畫圖板，并讓我們保留那個他情有獨鐘的工作環境。想起這些，讓我們不禁落淚和心酸，并對父親肅然起敬。

父親走了。他留下的畫圖板，成了我們人生中最好的也是最珍貴的財富。2020年因疫情窩居在家里的我們，由衷地體會到了這一點。人的一生，只有工作是最快樂和幸福的。

父親的畫圖板，是我們的傳家寶。每當思念父親和母親時，就會去看看伴父親一生的那三塊畫圖板。父親的畫圖板更是深藏在我們心中，仿佛父親和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目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