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語

林朝暉

牛三寶退伍離隊的前一個夜晚，拿著一個棋盤，走進我的屋子。

“連長，我明天就要離開部隊，想和你下盤棋?！迸Ｈ龑毜吐曕絿伒?。

我笑著拍了拍牛三寶厚實的肩膀，爾后，擺開棋局，互相謙讓后，牛三寶把“炮”前方的那頭“兵”向前挺進一步。

這步棋在象棋棋譜中叫“仙人指路”，牛三寶下完這步棋，蹺起二郎腿，一本正經地說：“象棋似布陣，點子如點兵，連長，一場慘烈的廝殺即將展開喲！”

我瞧了瞧牛皮烘烘的牛三寶，不語。

“連長，你是不是有點兒怵？”

牛三寶說得一點都沒錯，我對他下的這步棋確實有點怵。作為連隊的象棋第一高手，我深知“仙人指路”的后續變化很多，牛三寶過去跟我下棋，只要輪到他先下，他便不假思索地以當頭炮開局。

“哈，連長，你真被嚇著了？”牛三寶笑道。

我瞟了一眼楚河漢界上的“兵”，又望了望嬉皮笑臉的牛三寶，覺得那枚“兵”就是當初牛三寶走出山清水秀的山村，踏進軍營的真實寫照。

兩年前，牛三寶和其他新兵分配到連隊，我這個連長照例要給新兵上一節政治課。課上到一半的時候，牛三寶忽然站起，響亮亮地喊：“報告。”

“什么事？”我蹙起眉頭。

“報告連長，我尿憋得慌。”牛三寶漲紅了臉。

“上課之前，你為何不先把尿排干凈？”我瞪起眼睛。

“報告連長，班長沒告訴我廁所在哪里?！迸Ｈ龑氁荒樀奈?。

牛三寶的話音剛落，課堂里的笑聲就像鞭炮一樣響起，和牛三寶一塊來的新兵，人家一到連隊就自個兒找廁所，哪像牛三寶這個菜鳥，連上廁所都要班長指點。我氣得兩眼冒煙，揚起手欲往他屁股上打，牛三寶又開口了：“上級領導說，不能打罵體罰新兵。”

牛三寶搬出的上級領導，一下子便鎮住我。我揚起的手最終沒打他的屁股，而是輕輕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連長，你再不落子，就算輸了！”牛三寶大聲催促。

我思考片刻，最終以跳屏風馬開局。

牛三寶是個擅長制造笑料的兵。

新兵集訓結束后，按常規要進行會操。會操前，班長再三交代手下兵，團領導來看會操，領導說什么，你們就跟著答什么。比方說，領導說：“同志們好！”你們就答：“首長好！”領導說：“同志們辛苦了！”你們就答：“領導辛苦了！”

那天會操開始前，參謀長沒有坐在主席臺上，而是在新兵隊列中穿梭。當他看到白白胖胖的牛三寶，便走上前，笑瞇瞇地說：“這位新兵胖?！?/p>

牛三寶見領導說話，慌忙立正，挺起胸脯大聲回答：“這位領導胖！”

牛三寶的話音剛落，原先肅靜的隊列轟地笑了起來，氣得班長在牛三寶的屁股上狠狠擰了一下。牛三寶一臉的不服氣，沖著班長嘟噥道：“班長，你不是說領導說什么，我們就跟著答什么嗎？再說領導長得也確實胖呀?！?/p>

牛三寶制造的這個笑話，讓他在我們連名聲大振。面對這么個活寶，我和指導員壓力山大，經過反復商議，決定讓牛三寶去養豬。我倆認為讓牛三寶養豬，他和外界接觸少了，就不會給我們捅婁子。當我把這個又臟又臭又累的活兒交給牛三寶時，原以為牛三寶肯定要發脾氣，豈料牛三寶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他仰起脖子，響亮地說：“兵是革命的兵，豬是革命的豬。革命的兵一定養好革命的豬！”

說心里話，我如果不是當連長，肯定被他的一席話逗得前俯后仰。但身在其位的我不能喜形于色，我板下臉說：“君子無戲言?！?/p>

牛三寶答：“絕無戲言！”

牛三寶說罷，腳下像踩著鼓點一樣走了。我望著他遠去的身影，禁不住一聲長嘆：此兵真憨！

以后的日子，牛三寶一腦門的心思全放在豬上。豬如果生病了，他就病懨懨地吃不下飯。母豬產崽時痛得嗷嗷亂叫，手足無措的牛三寶便急得上躥下跳。母豬痛苦地在豬圈內打著滾，牛三寶便也在豬圈外的草皮上打起滾。當母豬產崽后，滿臉喜悅的牛三寶禁不住振臂吶喊，那模樣簡直和彩民中大獎一樣興奮。戰友們看到他這副模樣，都笑著說：此人太癡！

那些日子，牛三寶在我腦海里是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傻大兵，可后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我改變了對牛三寶的看法。

那年，支隊召開后勤工作現場會，因為豬養得好，支隊領導點名讓牛三寶暢談養豬的經驗。接到任務之后，我幫牛三寶準備了講話稿。上臺發言之前，我把稿子又改了好幾遍。牛三寶拿著講話稿在我的面前聲情并茂地朗讀了一遍，我覺得牛三寶朗讀得不錯。

上臺發言那天，牛三寶踩著鼓點一樣的腳步走上臺，站在臺中央。他沒拿出講話稿，而是先講一個故事：“有位武林高手赫赫有名，慕名挑戰者很多，一日來了一人，武林高手問挑戰者練過什么武藝，那人說，我過去10年練了十八般武藝，你要小心了。武林高手微微一笑，幾個回合就將那人打敗。一日又來一挑戰者，武林高手依然問他過去都練了什么，挑戰者說我過去10年什么都沒練，就用心練了一個鐵頭功，武林高手一聽，二話不講，俯首認輸?！?/p>

牛三寶的開場白很出彩，大伙的注意力立即集中到他身上，牛三寶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開始介紹自己這顆螺絲釘如何在又臟又臭的豬圈里閃耀出奪目的光芒。牛三寶的發言情感真摯，有血有肉，完全不按我原先為他準備的稿子發言。尤其出彩的是發言結束的時候，他亮出招牌動作：讓自己胖乎乎的左手在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爾后大嘴一張，開始自由發揮：“如果我是一名戰斗班的戰士，我會聚精會神，每次打靶，都力爭把子彈射向靶心?，F在組織上把我安排在后勤班養豬，我責無旁貸，必須撲下身子，一心一意養好豬。在軍營，我的人生法則就一條——專注是金！”

牛三寶的發言贏得滿堂喝彩。我使勁鼓掌，心里卻暗暗嘀咕：可別小瞧了牛三寶，這個兵還真不簡單！

一晃半年時間過去，團里成立了腰鼓隊，牛三寶在家鄉曾拜師學過鼓，團領導指名要牛三寶擔任腰鼓隊的大鼓手。大鼓手就像一個樂隊的指揮官，是整個鼓隊的核心。我說：“牛三寶，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呀?！?/p>

牛三寶掛出討人喜歡的微笑，夸張地張開雙臂，聲情并茂地說：“革命戰士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p>

我心頭的石頭落下了。離開的時候，牛三寶忽然拖住我，說：“連長，我想跟你下盤棋?！?/p>

在連隊，大伙都知道我的象棋無對手。今天，牛三寶這個初生牛犢居然敢向我挑戰，我決定讓他瞧瞧我的厲害。

棋局的初始階段，牛三寶落子如飛，擺出一副成竹在胸志在必得的架勢。我剛開始并沒把牛三寶放心上，可交手幾個回合之后，發現他的棋不僅有功力，而且還有一股犟勁。我特別喜歡和有功底的人下棋。于是，我使出渾身解數，一時間，楚河漢界戰云密布，中宮炮用馬罩，雙車挾士，重炮將軍，直斗得難解難分。經過激烈的廝殺，最終還是我技高一籌，拿下了那盤棋。

那是我和牛三寶下的第一盤棋。下完這盤棋，精疲力竭的我忽然覺得牛三寶人如其名，他的身上確有三寶：一憨二癡三犟。

以后，我到團機關辦事的時候，常去腰鼓隊找牛三寶。作為腰鼓隊大鼓手的牛三寶與腰鼓朝夕相處。打鼓看起來輕松，實則不易，鼓槌一擊鼓面，重重的反彈力震得手腕發疼，牛三寶的虎口被震裂流血，但犟勁上躥的牛三寶兩腮鼓得圓嘟嘟的，他用布把傷口一裹，又繼續練，大有一副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意志和恒心。那鼓就像桀驁不馴的野馬，終于被牛三寶馴服。征服了鼓，并非萬事大吉，作為大鼓手，還必須背譜。牛三寶便把他對豬的癡情轉移到鼓譜上。他把鼓譜隨時裝進兜里，一有空就拿出來邊看邊琢磨。有一回，吃飯的時候，牛三寶忽然想起還有一段鼓譜沒有記牢，就邊吃邊默記，手中的筷子也隨之變成鼓槌，在飯桌上敲打起來，叮叮咚咚的響聲把大伙逗得哈哈大笑。

牛三寶每次見到我，一臉的燦爛。他總要拖住我下一盤棋。牛三寶的棋很有“殺”氣，一開局就和我殺得天昏地暗。對付牛三寶的棋，我總是格外小心，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鋒芒，爾后出其不意一擊，往往起到一槌定勝負的效果。即使他的局勢占優，我也有對付他的絕招兒，當他調兵遣將向我的老巢發起進攻時，我的嘴就開始嘀咕：“馬走日，象走田，過河卒子向前沖?！边@嘀咕聲隨著戰局的發展，越來越大，噪音使牛三寶心煩意亂，他身上的那股犟勁冷不丁就冒了出來，此時，他的棋子如同瘋牛般直往前沖，這正中我這個西班牙斗牛士的下懷，三下五除二，戰局就被我扭轉了。贏了棋的我笑瞇了眼，輸了棋的牛三寶憋紅了臉。

“連長，下次再來時，我一定要勝你！”每次我離開腰鼓隊時，牛三寶總是不服氣地甩下這句話。

那天，我與牛三寶的那盤棋下得很艱難，牛三寶一改往日只重進攻、不重防守的風格，改用一種含而不露、步步藏殺機的辦法向我發起進攻。他落子很慢，每枚棋落子前，他都要讓棋子在空中畫出一條美麗的弧線，爾后才讓它穩穩地落到棋盤上。

“嘭！”棋子敲擊棋盤所發出的聲響，就像牛三寶平日擊鼓發出的聲音，很顯然，牛三寶把棋盤當成鼓，手中的棋則成了槌。

牛三寶是鑼鼓隊的旗手，旗手就得有旗手的風范。由于長期在烈日下操練，牛三寶原先白白嫩嫩的皮膚變成了古銅色。陽光下，頭扎紅布站在腰鼓隊正中的牛三寶儼然一座巨型的雕像：古銅色的臉，滿臉筋肉的棱角，微微瞇縫著眼睛。當他手中的鼓槌有力地撞擊鼓面時，響起的鼓聲時而鏗鏘熱烈，如水阻江石浪遏飛舟;時而放浪豁達，如月游云宇水漫平川。戰士在他那雄渾、剛勁的鼓點指揮下，逐漸成熟起來，他們昂首揮臂，輕快跳躍。鼓聲節奏整齊、激越高亢，每次領導來訪或者外出表演，都會贏得一片贊嘆聲。

我和牛三寶的棋局漸漸進入中盤廝殺階段，我的“車”向他的陣營發起猛攻，但每次攻勢都被牛三寶化解。待我攻得精疲力竭之際，牛三寶仙人指路的“兵”出其不意地向我的大本營逼近。

“兵”是棋盤里最不起眼的角色，但也是最有個性的角色。它的肢體語言就是勇往直前，決不后退。棋盤上那用一根紅線串起來的五個“兵”就像整齊的隊列，遙相呼應，紀律嚴明。兵與兵、兵與部隊之間有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情感，在他們即將分離時，這種情感就像酒精一樣揮發出來。

老兵退伍的時候，牛三寶帶領腰鼓隊為退伍的老兵送行。獵獵紅旗下，牛三寶握槌擊鼓。鼓聲剛開始時如雨打芭蕉，低沉渾厚。當退伍兵欲登火車時，鼓聲陡然變得悲愴委婉，如風嘯峽谷，百折迂回，絲絲縷縷，欲斷又連。這透著濃烈傷感的鼓聲就像催化劑，霎時，退伍老兵和新兵哭聲連成了一片，傾盆大雨般的淚水浸透了整個車站。

塵埃落定之時，牛三寶抱著大鼓久久不肯離去，當戰友把他從大鼓上拖開時，發現大鼓上留下斑斑點點的淚痕……

牛三寶的“兵”繼續向我的“將”挺進，我的棋開始下得越來越被動，不甘心失敗的我又組織兵馬進行反撲，豈料，牛三寶對我的反擊早有思想準備，他下出一連串的好棋，將萬分復雜的棋局猶如抽絲剝繭一樣，一層層理出頭緒，并占據絕對優勢。此時，我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眼看牛三寶的棋就要取勝了，但在這時，牛三寶卻不可思議地把“兵”推到底線，這意味這個原先可當“車”使的“兵”已經沒有了威力。

“你不悔棋？”

牛三寶搖搖頭，臉上透出淡淡的惆悵和傷感。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云。”牛三寶是腰鼓隊的大鼓手，按說轉個士官應沒什么問題，他本人也非常希望能留在部隊?？珊髞硪驗楦鞣N原因，腰鼓隊解散了，牛三寶從團機關回到連隊。這個結局是我們怎么也沒想到的，那時，我們連隊轉士官人員已基本確定，牛三寶的回歸讓我們感到非常為難，我和指導員經過反復研究，最終決定維持原先的方案。

宣布老兵退伍名單的前兩天，我找到牛三寶，當我把組織的決定告訴他時，按牛三寶以往穿大鞋、放響屁的性格，他會一鍋滾油倒上了涼豆子——噼里啪啦地爆起來，可那天情況有點反常，我說話的時候，牛三寶雙手插在褲袋里，頭仰著天，臉上似笑非笑地聽著，開口嘖嘖了兩聲：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牛三寶一臉的輕松。當我走遠之后，他緩緩地蹲下，兩只手緊緊地抓著頭發，把淚水和哭聲捂在兩腿之間，但不管怎么捂，那低低的哭泣聲還是將我的心揉碎。

這盤棋終因牛三寶的一步失誤而成了平局。棋下完后，牛三寶的目光仍定格在底線的那枚“兵”上……

牛三寶離開部隊后，我對那盤棋進行仔細的復盤，忽然覺得牛三寶那天之所以棋風大變，是因為他把內心的苦悶融入下棋的過程中，那枚屢建戰功的“兵”則是他平日在軍營的真實寫照，至于他最后為何把兵莫名其妙地推到底線，我一直破譯不出這個謎。

牛三寶退役后，心高氣傲的他遠走深圳打工。當他來到傳說中遍地黃金的深圳特區，站在到處閃爍著霓虹燈的夜空下，呼吸著濕潤而溫暖的空氣，他感覺自己已經在這塊土地上扎下了根。

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殘酷。

那段時間，在牛三寶耳邊，是一句也聽不懂的方言;在他眼里，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他心里則是無邊無際的孤獨和無助。由于工作沒有著落，牛三寶在深圳街上給人擦皮鞋，當出賣勞力的搬運工。

日子雖然過得很不如意，但牛三寶從不向我們訴苦，深圳混不下去，他就去廣州，廣州混不好，就到上海，雖然四處碰壁，但牛三寶撞破南墻不回頭，總以為憑著多年在部隊的磨礪，憑著骨子里的那股拼勁，沒有辦不了的事情，沒有干不成的工作。于是，他便在國內各大都市輾轉，四處找工作……

我從側面了解到牛三寶生活的窘態后，便與他通了電話，我說：“三寶，人生如棋，下錯了棋，還可以重來。”

牛三寶說：“首長，你和我下棋，不是從來不讓我悔棋嗎？”

我笑道：“你若耍賴，我也只好遷就你?！?/p>

我的話讓牛三寶哈哈大笑，我知道他的心結打開了。果然，牛三寶向我打開了心扉，將苦悶和煩惱一股腦兒全倒出來。

聽完牛三寶的敘述，我說：“三寶，其實熟悉的地方也有風景，只是你自己沒發現。你的家鄉這些年經濟飛速發展，你回家鄉發展，或許是很好的選擇?！?/p>

牛三寶在電話的那頭沉默不語，我知道他有點心動。

為了讓牛三寶返鄉，我煞費苦心地設計一個象棋的殘局，并通過微信發給他，殘局中一枚“兵”孤軍深入，它的身旁沒有車馬炮的接應，隨時可能成為對方的盤中餐。

牛三寶讀懂了殘局的含義，他迅速發來微信：首長，我想回家創業！

我知道牛三寶真正動了回鄉的念頭，便決定拉他一把。于是，我連夜寫了一篇《士兵的輝煌》報道，這篇報道著重描述牛三寶如何下苦功夫，把豬養得又肥又大，并以小見大，說雖然牛三寶在部隊干的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活兒，但從這些細微的地方，可以看出他的樸實與真誠，現在，他雖然離開軍營，但他在軍營平凡的崗位上創造出輝煌的業績，這樣的人到地方之后，一定會干出一番事業。這篇新聞報道在省里發行量最大的報紙發表，旁邊配了一張牛三寶替母豬擠奶的照片。這篇新聞報道是我寫得最得心應手的，當我揮筆疾書的時候，與戰友之間濃濃的情感如潺潺流水從筆尖流淌而出……

牛三寶家鄉的養豬大戶江世平看到這篇報道之后，覺得自己的養豬場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便通過我牽線，約牛三寶見面。

見面那天，牛三寶在江世平和他的獨生女兒江曉麗面前，顯得很拘束，手在膝蓋上搓來搓去，江世平問一句，他答一句。江世平覺得招這么個員工來管理養豬場不太適合，他想結束與牛三寶交談之際，原先一直不說話的江曉麗忽然開口問：“三寶，你在部隊都干些什么？”

牛三寶答：“主要工作是喂豬，替戰友做飯。”

“天天與臭烘烘的豬打交道，你覺得苦嗎？”

牛三寶精神一下子抖擻了起來，亮出自己的招牌動作：讓自己胖乎乎的左手在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爾后大嘴一張：“不苦，我覺得很幸福。”

“為什么？”

“因為我能從苦中尋到幸福的感覺，并把這種幸福的感覺放在舌尖細細地品嚼，品著品著，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黃連樹上結出的甜瓜！”

牛三寶說罷，臉上漾出幸福得意的笑容。

江曉麗心海蕩起波紋。

江曉麗喜歡上了憨頭憨腦的牛三寶，牛三寶也對江曉麗很有感覺，兩人情投意合，半年之后，他倆便高高興興地領了結婚證。以后的日子，牛三寶沒辜負岳父大人的期望，把豬圈清理得井然有序，豬養得白白胖胖，他還建起了一個非常現代化的養豬場，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因為我的一篇新聞報道，讓牛三寶交上了桃花運。他說，我是他生命中的貴人。這些年，我與牛三寶經常有聯系，天南海北聊了一陣之后，他總會把話題繞到軍營，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向我打聽部隊和戰友的情況。我便把部隊發生的犖的素的故事全盤抖出。聽到好笑的段子和情節，牛三寶在電話那頭哈哈地笑。

與牛三寶聊天，對我來說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我倆無拘無束地東拉西扯，就像在天地之間下一盤棋，聊天的過程，也就在我們在天馬行空地排兵布陣。那些日子，牛三寶與我談為人處世、談理想追求，他嘴里經常冒出富有哲理的詞語，我也滿嘴的之乎者也，就像一位知識淵博的哲人在仰望星空。

聊完天，如同棋局進入終盤，這時候，我的腦海冷不丁會冒出與牛三寶下的最后那盤棋，問他為啥把兵推到底線，他笑而不語，我繼續追問，他意味深長地甩下一句話：“早早揭開謎底的人，是傻瓜;把謎底留到最后的人，是高手;讓謎底永遠存在的人，是神仙?！?/p>

唉，牛三寶云里來霧里去的話兒，讓我不懂得他葫蘆里究竟裝著啥藥。

去年部隊軍改，我所在部隊撤編，任團長的我轉業到地方工作。聽說我轉業，牛三寶大老遠跑來看我。

見到我，牛三寶二話不說，便擺開了棋局，這回，我不再謙讓，而是如法炮制，以“仙人指路”為開局。當我的“兵”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楚河漢界邊的時候，我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恍惚之中，充滿笑料的新兵生活躍然紙上。那時候，我們這些新兵蛋子為了討得班長的表揚，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班長回到宿舍，總有新兵笑容可掬地把凳子搬到班長的屁股下，班長的作訓服一脫下來，便被新兵搶去洗。班長每天起床，就會發現他的牙刷上擠著牙膏，更搞笑的是有一回，新兵張三替班長的牙刷擠牙膏時，被新兵王五看到了，王五想你張三會拍馬屁，我也會拍，于是待張三走開后，他也上前往班長的牙刷上又擠了一點牙膏，王五的舉動又被李六看到了……結果班長的牙刷上擠滿了牙膏，那把牙刷遠遠看去就像一根又白又粗的冰棒……

見我想入非非，牛三寶笑道：“首長開小差了?！?/p>

我定下神，開始調兵遣將。戰斗很快打響，只見雙方橫馬跳卒，車攻炮轟，你來我往，戰局一下子變得錯綜復雜、難解難分。

棋局進入中盤階段，雙方處在膠著狀態。我的那頭“兵”出其不意地沖過楚河漢界，一路向牛三寶的大本營挺進。為了對付我的那頭“兵”，牛三寶調動重兵圍剿，他的“車”剛過來圍剿我的“兵”，我的“大炮”就拖了出來，兩軍槍對槍、刀對刀地展開了“白刃戰”。經過一番激戰之后，雙方都損兵折將。就在戰局變得越發撲朔迷離之際，我的那頭“兵”又出其不意地向前挺進。

卒子過河頂大車，戰局一下子朝我有利的方向發展，無論牛三寶使出什么手段，都無法阻止那頭“兵”前進的步子。

在“兵”要向牛三寶老巢發起最致命一擊時，我忽然變得神志恍惚，目光定格在那頭“兵”身上，覺得這頭“兵”就是自己的化身。我閉上雙眼，對軍營時光的追憶，如秋波般悄悄漾開，讓我感到自己置身于一個豐盈奇異的時光截面，那幀幀旖旎的歲月倒影里不斷涌現出我對軍營的廝守與眷戀。如今，這段承載著光榮與夢想的軍旅歲月即將隱約散去，但軍旅生涯恩賜給我的一切卻是永恒的，這身讓我魂牽夢縈的軍裝給了我蓬勃的朝氣，我的骨子里永遠鐫刻著軍人的印記。

“首長，你再下一步棋就可以將死我的‘老將了，為啥不下手呢？”牛三寶困惑道。

我將那枚“兵”高高地舉起。

始料不及的事情發生了，我并沒讓那頭“兵”去將軍，而是陰差陽錯地把“兵”突到底線，這意味這個原先可當“車”使的“兵”，已經沒有了威力。

“首長，你不悔棋？”牛三寶蹙起眉頭。

我搖了搖頭，目光與牛三寶對視，發現我倆眼里都有淚光在閃動。也就在這一刻，我終于破譯出牛三寶那步荒唐的棋所蘊含的深刻寓意。

你瞧——走到底線的“兵”多像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的軍人。在他們即將離開部隊的時候，軍營就像棋盤，軍人再向前跨一步便離開了軍營，但即便他離開了軍營，心也永遠地擱在了那兒……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