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發自北京 南方周末實習生 宋思靜

每次下井前,礦工們要在活動室開班前會。停工近一年,高德才回到活動室,墻上的標語還未摘下。 南方周末記者 ? 譚暢 ? 攝
★如果當時“算賬”,加上患塵肺病的工傷補償,高德才能拿到四五十萬元。“不劃算的。得矽肺(塵肺病)是一輩子的事。”
在廣西建筑工地干活的吳國林,懷念礦井的日子。在他心中,每天都能開工、每月都不拖欠工資的大臺煤礦,是世上最好的工作。
彭道雄趕上了京西煤礦的黃金時代,從一名外地農民工躍身成為北京人,又在京煤落幕之際適齡退休,每一步都踩在時代的節點上。
長溝峪煤礦關停時,張興國才意識到,故鄉已經回不去了。“村里沒地了,我回去什么都沒有。”
煤礦工人高德才凌晨5點起床,從首都西郊的門頭溝山里出發,倒4趟公交,一路向東66公里,上午9點到達北京東三環的朝陽醫院。
這天是2020年7月24日,北京局地最高溫超過40℃。習慣了山里冬暖夏涼的氣候,一進城,高德才被日頭曬蔫了。
高德才這趟進城,是想找醫生開些補肺的藥。2019年體檢,他被查出職業性煤工塵肺一期,鑒定為七級傷殘。
“加上我們,這半年你都跑了15家醫院了。你想干啥?”朝陽醫院職業病科的醫生調出高德才的就診記錄,“現在查得嚴,你這搞不好叫‘工傷詐騙。”
“誰……誰詐騙了?”十五年在礦井里悶聲干活,不見日光,高德才膚色白凈得不像體力勞動者。被醫生一呵斥,他說話結巴起來:“我下周就要調去內蒙古,怕到了那邊沒藥吃。”
“哦,你是京煤集團的吧?”醫生語氣緩和下來,開出130元的處方藥。高德才用工傷保險付款,沒有自掏一分錢。
這是北京最后的煤礦工人。二十一世紀前十年,北京的鄉鎮煤礦逐漸退出生產,僅存的五座國營礦井將在2020年前依次關停。1958年投入生產的大臺煤礦,是最后關停的一座,也是高德才所在的礦井。2019年9月停工后,封堵井口、拆除煤倉和運煤通道的收尾工作持續了一年,有媒體稱2020年8月底將徹底關閉。
大部分礦工已陸續離去,一些和高德才一樣不愿自謀出路的礦工,被調往內蒙古或寧夏,在京能集團收購的外地煤礦工作。
隨著大臺煤礦的落幕,京西煤田千年采煤史徹底終結。北京再無采煤聲,成千上萬曾在山谷間揮灑汗水的煤礦工人以各自方式離場。他們身后寂靜的百里礦山,未來將退工還綠。
巨人離場
最后一次下大臺礦井的情景,如今轉行當建筑工人的吳國林還記得清楚。那是2019年9月12日,吳國林像往常一樣下井,干滿8小時收工,沒人告訴他這是最后一次。隔了兩天,又到下井的日子,領導通知,大臺煤礦已經全面停工。
“都知道大臺要關,但具體哪天關,領導怕影響生產情緒、出安全事故,等到最后才告訴我們。”吳國林的內部工齡短,也沒有職業病和工傷,心想晚走不如早走,沒必要等到合同期滿。“早兩年(合同)到了的都走了,礦上沒有給續的。”
吳國林轉述礦上領導開職工大會時的發言:“我們大臺關停,不是經營不善,不是井下沒煤。是因為早幾年外國人來北京參觀,說別的國家沒有在首都挖煤的。”
這座以當地村莊命名的煤礦,2010年之后就沒再大批招工。2014年,大臺編制《礦井生產地質報告》稱全井田可采、預可采儲量5688.1萬噸。當年,大臺在職員工2100余人,但已比1990年代縮減了一半。
這是一個輝煌時代的尾聲。北京西山一帶的煤田,早在元朝便已是全國大型煤炭生產基地。新中國成立及改革開放后,京西煤田兩次出現辦礦高潮。到1990年,這里有北京礦務局(京煤集團前身)管轄的大中型煤礦8個,市屬地方國營煤礦2個,鄉鎮集體、個體煤礦389個。
多位接受采訪的大臺礦工都有類似的歸因:北京采煤有損國際形象。有的礦工甚至能“演繹”出這一說法的起源——“就是北京辦奧運會那一年發現的。”
在中國能源網首席研究員韓曉平看來,北京啟動無煤化進程的時間比辦奧運會至少要早上十年,“可以追溯到1997年陜甘寧天然氣進京之前。”從國家著手治理環境污染、改變能源結構開始,北京的燃煤市場就持續萎縮。受消費端影響,北京的煤炭生產一直處在退出狀態,“這個努力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年。”
持續多年的努力,在2014年迎來關鍵轉折。2014年2月,中央對北京未來發展重做規劃。一個月后,根據首都功能定位需要,北京市正在生產的煤礦停止礦井鉆探工作,各礦鉆探隊陸續撤銷。
“鉆探隊先探出山里哪兒有煤,指個方向,然后我們巖石段沿著他們打的激光線鉆山開路。我們開完‘大路,掘進段再開‘小路,最后是采煤段挖煤。”礦工于鳳君老家在河北承德,2008年進入大臺煤礦巖石段工作。巖石段人少、活重,但掙得也多,是煤礦一線很搶手的工種,“我進去還是托了關系”。
2015年,大臺巖石段撤銷,于鳳君被分流到采煤段。“那會兒大家就猜測,大臺提上(關停)計劃了。已經開出的煤還夠采個三四年。”
礦工們心知肚明的消息,在2016年得到官宣。五座國營煤礦之一的長溝峪煤礦關停,開啟了京西煤礦退出歷史舞臺的序幕。
巨人離場,步伐總是異常沉重。持續為首都貢獻光與熱的京西煤礦,自新中國成立后共生產煤炭近4億噸,累計繳稅155億元。如今它的退出,涉及1.5萬余名職工的安置。“傳統的煤礦工人容易得矽肺、出工傷,國家得照顧,這對企業來說是一個非常沉重的包袱。”韓曉平說。
原京煤集團董事長耿養謀曾告訴媒體,從2015年開始,北京市95%的煤礦生產企業都在虧損。“京煤本身是沒有兼并價值的。”韓曉平分析,2014年底,以熱力供應、清潔能源為主要業務的京能集團與京煤集團合并重組,“其實是希望京能的盈利能夠消化京煤的虧損,把京煤人員安置的包袱擔起來。”
“近年來,我們嚴格按照北京市的有關要求,積極有序推進京西煤礦退出和人員分流安置。”2020年7月31日,京能集團內部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
礦工抉擇
時代的決定落在北京煤礦工人身上,化為一個個具體的抉擇:離開,還是留下? 在他們權衡利弊、艱難取舍的過程中,塵肺病是繞不開的考量因素。
京西煤礦退出計劃中,長溝峪煤礦是第一座。在《北京支部生活》雜志2018年的一篇報道中,企業黨委在退出第一線成立了8個工作組,“一個支部一個基本單元,一個支部一個戰斗堡壘”,層層壓實責任,通過各種形式的宣傳教育,引導職工服從服務于首都建設大局。
在大臺正式關停之前,2016年1月至2019年4月期間,京能集團京西煤礦已分流安置8028人,其中過半是解除合同,而內部分流為800人。同時共計發放獎補資金8.26億元。
大臺計劃關停的消息傳播之初,安置政策尚未明確,礦工羅澤余一度聽說所有外地礦工“都得卷鋪蓋走人”,心里忐忑,打電話咨詢網上找的勞動糾紛律師。律師告訴他,勞動者在同一用人單位連續工作滿十年以上,企業無故不能辭退。
羅澤余的心定下來。2007年,他通過四川老家的勞動局招工進入大臺煤礦。
后來礦工們得知,如果不愿意買斷工齡、自謀出路,他們可以在停工后待崗一段時間,再聽從企業安排,多數會被派往外地煤礦。
“礦上領導還是動員我們‘算賬,說越早解除合同,給得安置費越多。”羅澤余沒有聽從領導的勸說,堅持留下。他在2019年確診塵肺病一期,2020年7月底被調往內蒙古。
高德才也被調往內蒙古。大臺煤礦停工后,他的生活拮據又無聊。采煤掙的是績效工資,一旦不下井,礦上每個月只給待崗的礦工發一千多元生活費,要求每天簽到。大白天無事可做,其他待崗礦工聚眾打牌、跳舞打發時間,高德才沒這些愛好,只能把請假進城看病當作消遣。
將近一年的時間里,高德才天天盼著上內蒙古。他聽說過去以后,有塵肺病的礦工會被安排從事地面工作,雖然收入不如下井的一線工人,但總比現在強。
可進入2020年7月,收到月底出發的正式通知,高德才又有些動搖。“唉,還是舍不得北京。”他心中打起退堂鼓,甚至在考慮這時再和企業“算賬”還來不來得及。
如果當時“算賬”,加上患塵肺病的工傷補償,高德才能拿到四五十萬元。“不劃算的。得矽肺(塵肺病)是一輩子的事。”高德才聽聞,有礦工頭一個月和企業解除合同獲得幾十萬補償,第二個月住院就花去一大半。
停工前夕,高德才所在的生產班一共有12位工人,其余11人都“算賬”離開了。大臺七百多名一線礦工,高德才估計,留下的占三成左右。其中有多少人患塵肺病不得而知。
羅澤余的弟弟羅澤橋,提前做出與哥哥不同的選擇。兄弟倆同年進入大臺煤礦,幾年后,礦上安排羅澤余“農轉非”,羅澤橋念著家鄉的土地,沒有轉當地城鎮戶口。
“不轉就一直是農民工身份,干不長。”2017年,羅澤橋的合同到期,大臺已進入倒計時階段,他沒有續約。
離職前體檢沒查出塵肺病,羅澤橋不信。“痰吐出來全是黑的,怎么可能沒病?”他自己找醫院又檢查一遍,結果是塵肺病一期。經過勞動仲裁,羅澤橋離開大臺時拿到了工傷補償。
羅澤橋談著一個在北京當月嫂的女友,他不愿離開北京,于是找了一份送外賣的工作。
“都說挖煤危險,我送外賣以后天天在大馬路上跑,也沒比下井安全。”羅澤橋比較這兩份工作,覺得送外賣的優勢在于“比礦上自由,想多掙錢就拼命干,想懶散點就多休息”。他不想太累,每日只送半天外賣,歇半天,“畢竟有病根在身上,年紀大了還不知道怎么樣”。
確診塵肺病后,羅澤橋幾乎沒給自己買過藥。可能因為正當壯年,身體扛得住,除了爬樓梯急時容易氣喘,他暫時沒感覺有太多不適。兩年多沒下礦井,痰也不黑了。
羅澤余的班長李正華在2019年年中解除合同,之后拿到體檢結果,確診塵肺病。“談不上后悔,早知道(患病)也得‘算賬。”李正華聽過羅澤余訴苦,說停工后耗足一整年才確定調去內蒙古。“我有一家人要養活,這一年待不住的。”
他拿著55萬安置費離開北京,在寧波的建筑工地找到活計。“別的還好,就是太曬了。”李正華想念礦井里曬不著太陽。
在廣西建筑工地干活的吳國林,同樣在懷念礦井的日子。“(建筑工地)給錢沒礦上利落,限制也多,一下雨就不能干。”在他心中,每天都能開工、每月都不拖欠工資的大臺煤礦,是世上最好的工作。可惜這份工作已一去不復返。
黃金時代
大臺關停,對羅澤余的表哥彭道雄影響不大。他趕上了京西煤礦的黃金時代,從一名外地農民工躍身成為北京人,又在京煤落幕之際適齡退休,每一步都踩在時代的節點上。
彭道雄生于1967年,四川宜賓人,22歲離鄉來到大臺煤礦。經過1980年代中期的經濟體制改革,北京礦務局擴大了煤礦自主權,京西國營煤礦開始招收外地農民工。
“之前下井的都是北京人。可‘家有一碗粥,不上門頭溝,北京人但凡家里條件好點的,也不愿干這個。”孟順利1970年生在大臺,現在大臺社區工作。他的父親“舊時候唱京戲”,1958年大臺煤礦投產時開始當礦工。孟順利聽父親回憶過,建礦之初,大臺周圍是荒山野嶺,沒有公路,往返北京只能靠火車。
在孟順利的童年印象中,環繞大臺的也只有泥濘的道路和簡陋的平房。直到1980年代,五湖四海的工人匯聚過來。大臺建起職工食堂和五六層高的宿舍樓,工人家屬在街邊開起理發店、超市、飯店。礦區一度達到八千人的規模,工人出工、收工時,路上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1988年慶祝建礦三十周年時,時任空軍政治部文化部創作室主任韓靜霆作詞、其妻作曲,創作了《大臺煤礦礦歌》。當時的大臺煤礦內部資料稱韓靜霆為“名譽礦工”。
“大臺的烏金運往四面八方,我們為人民開發熱源和光明。現代化礦山在大臺崛起,我們為祖國書寫燃燒的豪情……”開大會時,礦工們唱響這首表情記號為“堅定、自信、熱情”的歌曲,宣告“我們的礦山正年輕”。
礦工的歌聲中,川音最響。大臺礦井煤層薄,煤炭開采難度大,北京礦務局向四川芙蓉礦務局學習經驗,同時在四川抽調了最初一批外地礦工。老鄉帶老鄉,四川礦工越來越多,大臺食堂開始供應“不正宗的川菜”。
1990年從四川杉木樹煤礦被抽調到大臺時,權志高21歲。大臺給他開一個月200元工資,比在杉木樹煤礦少一半,但好在政策實惠:干滿五年的外地礦工,績效好的能轉北京戶口。
“(能轉的)一般都是班長、隊長。”權志高1997年轉了北京戶口,那年他當上隊長,手下多的時候管七八十號人。在礦上,越是班長、隊長,越要帶頭下井干活。“帶班人員不下井,工人有權不下井;帶班人員早出井,工人有權早出井”的安全生產標語,醒目地貼在出工的必經之路上。
干著干著,權志高感覺自己的肺“壞了”,動不動就咳嗽。2013年確診塵肺病一期,三年后惡化到二期,鑒定為四級工傷。
用礦工的話來說,塵肺病二期相當于“捧了鐵飯碗”。權志高當年就退休了,每月退休工資是最后一年在一線干活時的75%,到手八千。他每年至少住一次院,吸氧,給肺消炎,“費用都是保險公司出”。
彭道雄至今沒查出塵肺病。1996年,他采煤時摔傷了腿,之后開始干修路、運煤等井下輔助工作。這一年,彭道雄拿到北京戶口。再過幾年,礦上給他分配公房。公房拆掉后,又分到一套門頭溝區里的商品房。
彭道雄覺得大臺煤礦沒虧待他。他用三十年前初上北京、在天安門城樓拍的單人照做微信頭像,朋友圈封面則是2019年出生的孫子的笑臉。有房有戶,有家有口,彭道雄是徹底扎下根的北京人。
?下轉第8版
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發自北京 南方周末實習生 宋思靜

大臺煤礦的地標:40米高的橙色井架不會被拆除,留作紀念。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 攝
?上接第7版
按照北京市特殊工種提前退休政策,煤礦工人55歲正式退休。退休前五年,可以辦企業內部退養。彭道雄2020年5月辦理內退,別說不用折騰去寧夏、內蒙古,他連大臺礦區都“幾個月沒上去了”。
輾轉安置
與彭道雄同齡的四川籍礦工張興國被調往內蒙古。沒轉北京戶口,不享受北京市特殊工種提前退休政策,張興國估計自己要干到60歲。
70后、80后礦工們為張興國感到惋惜:他生對了時候,但入場太晚,也沒趕上京西煤礦的黃金時代。
2007年進入長溝峪煤礦時,張興國已經40歲,在新招礦工中年紀偏大。兩年前,他北上打工,一開始在山里給私人老板打花崗巖。趕上長溝峪煤礦招工,張興國圖這份工作“不怕刮風下雨,天天有活干”,簽了五年合同。
外地礦工干五年轉北京戶口的政策紅利,2000年之后就沒有維持。那一年,北京礦務局與北京市煤炭總公司合并重組,成立京煤集團。此前的1998年4月,煤炭工業部撤銷,北京礦務局被下放到北京市管理,結束了近50年由國家部委與地方政府雙重領導的管理體制。
京西煤礦的黃金時代仿佛也隨之結束。2001年,京煤集團根據中央要求,對資源枯竭礦井實施關閉破產。2005年,北京市城市發展總體規劃將門頭溝區和房山區北部列為生態涵養保護區,京西煤田在此范圍內。此后五年,北京分期分批關閉了所有鄉鎮煤礦,至2010年5月,京西煤田只余長溝峪、王平村、木城澗、大安山、大臺等五座國營礦井繼續生產。
對于這五座國營礦井容納的1.5萬余職工而言,避風港沒有維持太久。從2016年開始,它們依次關停。
長溝峪煤礦關停時,張興國才意識到,故鄉已經回不去了。最初的五年合同期滿,又續兩年,到2014年第三次簽合同時,礦上安排張興國“農轉非”,戶口從儀隴鄉下遷到縣城。
“村里沒地了,我回去什么都沒有。”張興國沒和企業“算賬”,他報名分流來大臺:“就是知道大臺關得晚,能多干一年是一年。”
歷史反復重演。每一座煤礦關停,礦工們都面臨相似的選擇:輾轉到陌生的礦井,或者徹底離開這個去產能的行業。
高德才兩年前從木城澗輾轉到大臺,如今從大臺輾轉到內蒙古。木城澗煤礦關停時,高德才還沒有查出塵肺病,只是單純覺得習慣了采煤的工作,不愿離開。他的妻子本來在木城澗職工食堂干活,到大臺找不著工作,獨自回鄉。
2004年從山西私人煤礦輾轉到大臺的四川礦工張含樹,如今將輾轉到寧夏。何時啟程,礦上還未通知。
他曾經嫌棄大臺開的工資比私人煤礦少,而工作時間比在私人煤礦長——“因為總開會”。國營煤礦尤重安全,大臺礦工每次出工,下井前先在活動室開班前會,下井后開施工會,采完煤上到地面又開收工會,“除了布置任務,就是不停強調安全生產”。
隨著2019年大臺停工,“一天三會”的日子戛然而止。作為最后一批尚未調離的礦工,張含樹承認自己舍不得這座豎直的礦井——井口開在海拔約200米的山谷里,從-10米(距離井口10米)的地方開始,每往下約100米形成一個采煤工作面。
“我剛來的時候還是在-210米、-310米的地方采煤,后來越挖越深。開到-610米的時候,礦上就說這里準備關了,只開了大巷,沒有繼續掘進、形成工作面。”2020年7月31日中午,南方周末記者在空蕩蕩的大臺食堂見到張含樹時,大臺的井口封堵工作已經完成。一代代煤礦工人用六十年時間,開掘至距井口610米、海拔以下410米的煤炭王國,將永遠塵封在黑暗與寂靜中。
離去之后
到了飯點,食堂見不著人影。夜幕降臨,宿舍樓見不到燈光。礦工四散而去,曾經喧鬧的大臺礦區一派蕭瑟。
一條與縣道相連的石板路長200米,曾是礦區里商鋪最密集的繁華地段。如今,一大半商鋪終日大門緊鎖。孟順利戴著紅袖章,坐在石板路當中,提醒往來者戴口罩防疫:“哪有什么人? 這人氣,還不如我小時候。”
羅玉君的熟食店開在石板路西端。他原本也是大臺煤礦的礦工,1999年遭遇裁員。不想回承德老家,羅玉君仗著自己鹵肉的手藝開起熟食店。
鹵肉口味重,很受礦工們歡迎。礦上人氣散去后,如今的熟食銷路不及從前一半。最暢銷的鹵豬蹄,以前早上鹵十多個,中午就能賣完,現在羅玉君一天只敢鹵四個,多了賣不出去。他開始考慮,要不要把店鋪搬出大臺礦區。
礦區商業蕭條,快要離開的羅澤余卻覺得是件好事——本來就便宜的房租更漲不起來了。
在礦上生活時間長了,礦工們都愛租附近居民的房子住。羅澤余租了一室一廳,現在每月房租400元,十多年住下來,基本家具都配置齊了。
羅澤余的妻子在門頭溝做家政服務,住職工宿舍,不跟他上內蒙古。羅澤余收拾好去內蒙古的行李,只有一包隨身衣物。房子繼續租著,家具都不帶走。他希望休假的時候回到大臺礦區,和妻子團聚——北京西郊山谷里還有他的家。
2020年7月17日傍晚,幾個即將去內蒙古的四川礦工聚在張興國的出租屋,墻上糊著大臺礦井平臺圖。公認廚藝最好的羅澤余掌勺,做了一桌家鄉菜。
吃著川菜,喝著燕京啤酒,礦工們談興漸濃。他們很少談及自己的未來,對于離開北京后的生活面貌,他們似乎怠于想象,顯示出聽之任之的漠然態度。但對于礦工離去后的礦區,他們卻充滿好奇。
京能集團發布的新聞中寫著,京西礦區未來將依托現有土地房屋資源,建設健康養老、體育休閑、工業遺址旅游等新興產業。
“采那么多年煤,地下水都快沒了,搞旅游行不行啊?”一位礦工問。
“國家總會有辦法的。我們有機會就回來看看。”另一位礦工答道。
(本文部分資料參考自《北京煤炭工業志》《京煤史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