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著金融市場多元化與金融產品客體復雜化,信托法與稅法對同一調整對象的交疊規制易生罅隙。《關于明確金融 房地產開發 教育輔助服務等增值稅政策的通知》(財稅[2016]140號文)和《關于資管產品增值稅有關問題的通知》(財稅[2017]56號文)兩份文件銳化了信托法上關于信托收益權利界定與稅收客體歸屬界定的沖突,信托法與稅法對資管產品相關問題的界定錯位將妨礙信托稅制的合理征納秩序的建構。應謙抑稅收征管的“擴張性”,最大限度實現稅收法定原則與私法秩序的聯動交融,竭力完善我國信托稅制的系統建設,明確信托稅收征納秩序中各方的權益歸屬與義務承擔。
關鍵詞:稅負主體;信托稅制;稅收法定
中圖分類號:D922.22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0)07-0112-07
信托稅制中的信托,是借用私法的概念。信托法一物二權的特性有別于民法的一物一權,因此在與公法的稅法交錯時必然會產生源于所有權權能分離的溝塹或誤讀。信托的主客體在圍繞信托核心理念實踐時,其本身在成文法系中的 “水之浮油”動態純屬天性,以及由所有權轉移的“流動屬性”導致的路徑選擇必將引起稅收監管的警惕;金融資本交易的復雜性、多樣性與直接稅(所得稅)、流轉稅(增值稅)征稅理念之間的激蕩,必定會致使信托稅制呈現出剪不斷、理還亂的“混沌狀態”,從而導致重復征稅和納稅主體錯位、被誤讀的問題。本文旨在以信托法理關系為坐標,以稅收法定原則、受益人納稅原則與實質受益課稅原則為圭臬,厘清信托稅制中的法律邏輯關系及如何更好地貫徹以征稅秩序為目的的理念。
一、信托“生成”與稅收“隨行”的本屬性“摩擦”
納稅人作為納稅義務的主體在稅收法律關系中屬于稅收債務的負擔人,通常也被稱為納稅義務人或者稅收債務人,從稅收負擔和稅種確立的視角理解可分為實質納稅人和形式納稅人,且在立法上遵循稅收征稅要件法定原則、稅收征稅要件明確原則。然而,納稅人的納稅義務產生于各種經濟活動以及各種經濟現象之中,這些活動和現象,先由私法來約束調整,當稅法要援引這些經濟活動和現象的概念時,如果被援引的概念旨意毋庸多贅且能廓清其經濟活動實質,從法的安定性角度觀測,應在法分野中采用同一解釋。①
而信托關聯納稅人有別于一般納稅人的特性,信托本身定義為委托人基于受托人的信任,將其財產權轉移給受托人,而受托人以自己的名義遵循信托合同,為受益人的利益或者特定目的管理和處分財產的行為。信托的功能通常被認為是“受人之托,代人理財”或者導管作用,實質上信托是在民法上的所有權的權能分衍。基于信托法律關系中產生的應稅事實,如何厘定信托課稅客體、納稅主體、確立征稅秩序已然成為信托稅制迫切需要規范調整的問題。因此,信托法上財產所有權與受益權的分離,使得就信托財產增益課稅時,產生了究竟是以“財產所有”亦或“最終受益”確定稅負歸屬的困惑,從而兩項制度無法順暢協調對接,不可避免地發生摩擦。
我國在全面調整“營改增”稅收制度之后,《關于明確金融 房地產開發 教育輔助服務等增值稅政策的通知》(財稅[2016]140號文)第4條規定“資管產品運營過程中發生的增值稅應稅行為,以資管產品管理人為增值稅納稅人”,這確定了運營資管產品的納稅主體,在資管產品運營過程中發生的增值稅應稅行為,應以資管產品管理人為納稅主體,并照章繳納增值稅。《關于資管產品增值稅有關問題的通知》(財稅[2017]56號文)規定資管產品運營業務暫適用簡易計稅方法,按照3%的征收率繳納增值稅,并于2018年1月1日起開始實施,同時該文件還規定了資管產品管理人的范圍,包括銀行、信托公司、公募基金管理公司等金融資管公司。
上述兩個文件明確了“受人之托,代人理財”是資產管理的主要路徑,而“受人之托,代人理財”本身又是我國信托法的核心理念之一。但是,首先,通過對上述兩文件的考察,很難明晰信托法規定的“信托”與稅法所要調整的“信托”是否具有統一的法律屬性。其次,在稅收征管過程中,稅收征管方不能“巧取”征管便利路徑,而限制事物發展的未來格局,應完整考察信托運營的軌跡和目的,從多維的視角“鳥瞰”信托法律制度的運行,促進信托制度在實際商事環境中合理運轉。信托稅制的文本立法、解釋適用、稅務執行若僅注重征管的便利性、經濟性,從而忽略了信托合同當事人權利義務安排的自治性、基礎性,則有違稅法的基本目的,即公平性和中立性。
二、“華寶案”中折射的信托稅制問題:“混亂”的納稅主體界定
信托稅制問題的“結點”之一是,是否正確辨析稅收歸屬與納稅主體。由于信托法與稅法在交疊規制過程中,稅務機關往往為簡化復雜糾葛的信托法律關系給稅收征管或稅法適用造成一定的困難,稅務機關往往通過“截尾”方式,在信托管理人對信托財產的收益、處分環節上即進行“源頭扣繳”,使稅收征管行為從后續復雜的信托權利義務關系中脫身,規避了應當對信托財產、收益進行準確核算與正確歸屬的義務。華寶信托有限責任公司等訴上海紅楓國際婦兒醫院有限公司營業信托合同糾紛案②(以下簡稱“華寶案”)從側面很好地反映了相關實踐問題。
華寶信托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華寶信托”)、上海紅楓國際婦兒醫院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紅楓醫院”)、上海大新華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大新華公司”)之間就“營業信托合同”發生糾紛。大新華公司于2012年獲準認購愛建股份發行的定向增發股,同年5月,華寶信托與大新華公司設立信托計劃,將信托計劃項下的資金,用于受讓大新華認購的上述限售流通股所對應的股票收益權。雙方簽訂《股票收益權轉讓及回購合同》,設立監管賬戶用于歸集收益,支付結算,華寶信托有權要求大新華公司配合將監管賬戶內的現金劃付至信托財產專戶。
2012年5月,紅楓醫院與華寶信托簽訂《信托合同》,約定紅楓醫院出資5016萬元認購信托單元項下的5016萬份信托單元產品,即550萬股愛建股份股票的收益權。后紅楓醫院與華寶信托先后訂立三份《信托合同補充協議》,唯獨《信托合同補充協議3》(以下簡稱“協議3”)中,首次提出現“該信托單元變現待繳所得稅”的行文,合同規定信托利益的分配,應當先扣除該信托單元變現待繳所得稅。而紅楓醫院的信托收益需通過大新華公司進行變現后劃付至華寶信托,再由華寶信托按合同進行分配,然后上海浦東新區國家稅務局自監管賬戶扣劃稅款,其中包含了紅楓醫院請求判令華寶信托賠償的信托收益款26,380,725.40元。
一審人民法院認定本案“該信托單元變現待繳所得稅”應指紅楓醫院應當繳納的企業所得稅。二審人民法院則依據稅務機關的復函認定,大新華公司出售系爭股票所得,應當計入當年納稅所得額,根據稅務機關所引用的相關法律法規,大新華公司對系爭股票出售款做何種會計處理均不影響稅務機關作出系爭股票出售款應由大新華公司繳納企業所得稅的判斷。同時,二審人民法院亦認定紅楓醫院對系爭股票變現后,代繳所得稅應從信托利益中扣除是明知且同意的,應將“該信托單元變現待繳所得稅”理解為大新華公司應當繳納的企業所得稅更為合理。
“華寶案”的征稅對象為“信托單元變現待繳所得稅”,而爭點則出現于納稅主體,換言之,該當所得稅應由何者繳納,大新華公司、華寶信托抑或紅楓醫院?無論是稅務機關或一、二審人民法院,皆未清楚明晰地點出該當所得稅應由紅楓醫院或大新華公司繳納的依據。征稅對象的歸屬意在將征稅對象或征稅客體與納稅主體相結合,以確定具體的納稅義務。本案應當明確界定之點如下:第一,該當信托財產及收益(系爭股票出售款)所有權人系何者;第二,信托之所得稅是否以法定所有權為歸屬原則。該當信托財產所有權實質上由大新華公司名義所有,但實際信托財產具有獨立性,在財務上應獨立于大新華公司本身的自有資產,其賬戶應當獨立,不可合并為自身的資產一并納稅。因此,該當信托財產雖為大新華公司法律形式上所有,然而不應將該信托財產所得視同大新華公司自身資產所得合并納稅。由此引申第三個問題,即信托之所得課稅應當依據何種歸屬原則確定正確的納稅主體?又應如何協調信托私法之法理與稅收公法之原理二者之間的關系?
三、信托稅制的“水平”秩序理念:以信托法律關系為“基底”
無論是從稅法理論的概念體系,還是稅法介入公民社會、經濟生活的次序觀之,稅法都極大程度需要確保與其他法律體系的統一性與協調性。首先,稅法從其他法律部門,尤其從民商法中借用許多私法概念以完善自身的運行。其次,稅法也往往在平等主體間發生經濟性法律關系后,才介入到經濟法律實質之中。因而,稅法的施行無法忽視私法對當事人權利義務先為調整的基礎性作用,稅法在作為公法在自上而下“垂直”介入納稅人的“經濟生活”時,應充分厘清私法主體間建立的經濟法律關系之“水平”秩序。
信托是現代市場經濟動態的法律生活之典型,其基本精神是隨著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演化,社會經濟、法律生活之方式改變孕育而成,并受現代市場經濟的信用倫理催化而蓬勃成長。我國周邊國家及地區的信托基本定義為:財產權轉移及其他處分行為、遵照一定目的的財產管理處分。我國于2001年出臺信托法,其核心主旨與周邊國家和地區略有不同,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托法》(以下簡稱《信托法》)第2條的規定:信托是指委托人基于對受托人的信任,將其財產權委托給受托人,由受托人按委托人的意愿以自己的名義,為受益人的利益或者特定目的,進行管理或者處分的行為,我國的信托制度被定位為財產管理制度。
財產權的轉移是信托法的固有特性,也是信托稅制有別于一般稅制的原點,委托人基于信托合同將信托財產轉移給受托人為第一次轉移,受托人把信托收益按著信托合同的要求轉移給受益人為第二次轉移。兩次轉移的產生皆是所有權功能衍化的結果,也是信托受益權形成的體現。財產權的轉移作為信托的特有性質,其實質是指信托受益權的性質。③ 日本學者認為受益人的受益權是由信任關系衍生出的債權債務關系,并借鑒印度信托法第3條和1872年的加利福尼亞信托法2216條加以明確。④ 對于信托受益權的性質,各國學者有著不同的見解,有“債權說”、“物權說”、信托財產“實體法主體說”等學說。由于“債權說”為信托受益權性質的通說,所以在稅收便利原則的框架下,稅法的立法者在考量稅法和信托法的銜接和實際聯系時也會尋覓兩法之間的共性,以便在相關稅法頒布后提高執法的便利性和法的可預測性。當信托法的立法者在考量信托法中一般債權人和“潛在”債權人時,也會考慮到與民法的整合性,主張信托是由受托人對信托財產的管理處分權和受益人的債權的兩方面構成,簡言之,受托人承擔按照信托目的為受益人的利益管理和處分財產的義務,受益人享有請求受托人支付信托利益的權利。⑤ 信托的受益權是受益人對受托人的對人權、債權,是信托收益的實際所有人,是在信托關系中唯一合法享有信托利益的信托關系人。
按照我國《信托法》的規定,信托當事人中確定信托受益人在信托中享有信托受益權,委托人也可以在同一信托中成為受益人(自益信托)。⑥ 在信托關系的存續期間,受益人在享有信托收益的同時,其信托受益權還可以清償其債務、也可以轉讓信托受益權和由繼承人來繼承信托受益權,所以受益人在擁有信托受益權的完全所有權的同時即成為信托受益的納稅主體,這也是委托人和受托人無法替代的基本義務。
信托當事人中由誰肩負納稅人責任?稅法評價和處理是認定稅收構成要件中的納稅主體、稅收客體(有無或定性)、客體的量化(定量)及其歸集 (所得和收益的認定及歸集;成本、費用或損失的歸集及扣除)和稅收管轄權等動態過程。⑦ 在確定納稅主體之前,課稅客體的歸屬成為課稅要件成立的內核,課稅客體的歸屬存在名義與實體、形式與實質不一致的客觀現象。而信托更易催生這一問題的發展的原因,源于信托交易的多樣性和法本身的漏洞。當涉及到金融領域的相關稅收征收法律法規制定時,則要充分考慮各個稅種相關制度的復雜性、多樣性。通常經濟學上“所得”的概念,即所得和收益的源泉是包括未實現的利益,而在實定法的體系中,這種未實現的利益并不具有被課稅的條件,在法定所得的范疇中,利益已實現是課稅的基本要素之一。⑧ 因此,在信托財產所有權的法律形式與實質經濟利益歸屬存有落差時,在所得稅領域中確立依其實質經濟利益,亦即由經濟利益的最終受益人作為納稅人,而非受托人,這并無可厚非。⑨
對信托受益人的課稅是指信托財產的資產、負債、收益以及費用全部歸屬于受益人,這也是實質受益課稅原則的基本內涵。與信托關聯的一應稅種,“嵌入”信托關系中的設立、變更、存繼、終止等各個環節或“節點”,信托的各個環節又對應信托稅制的課稅時點,且于各節點中尚存受益人主體是否存在等情事。故在每個“節點”中,需沿循實質課稅原則與受益課稅原則兩條脈絡,“將視線往返流轉于”信托稅制的規范與應稅事實之間。
四、辨析信托稅制的多維結構:信托法原理與實質受益課稅原則之交匯
信托稅制稅收客體、納稅主體的界定以及稅收歸屬關系的判斷都以稅收法定原則為起點,課稅要件要素的法定、明確是稅收法定的基本內涵之一。然而,稅收立法本身沒有更為詳盡、具體且清晰的規定時,稅務主管部門具有相對較大的行政解釋權,既可通過與財政部門聯合出臺各種財稅字號文件進行共同解釋,亦可對稅收征管過程中產生的稅法執行問題進行具體解釋與明確。稅務主管部門在稅法解釋、稅收征管過程中若不嚴格遵循稅法目的精神,避免與其他法律部門制度體系脫軌,將有違法體系的統一性、協調性,傷及國民對法律的可預見性,進而影響納稅人經濟事務之安排,損害納稅人的權益。因此,需通過解析信托稅制的法理構造,以揭示信托稅制的基本精神與目的,從而對稅務機關的稅法適用與稅收征管實現法理約束。具言之,辨析信托稅制結構的信托法原理與實質受益課稅原則之交匯維度、信托法律關系階段與信托稅制課稅時點之交匯維度,是正確處理信托稅制法律形式與經濟實質相歧情事,準確分析信托課稅要件的邏輯起點、闡釋結構與法理前定。
(一)所有權權能分衍之維度:信托財產獨立性與實質課稅原則之交匯
我國信托制度沿循大陸法系“物”、“債”兩分的體例,信托財產之讓與是為所有權之移轉,不同于英美法系普通法與衡平法雙重所有權可同時設立、并肩偕行的構造。然而,受托人享有的所有權并非“完全所有權”,而是一種“名義所有權”,受托人實際并不享有利用此項所有權帶來的收益。⑩基于所有權權能分衍,即“權能分離”理論的視角,受托人未克盡享所有權的全部權能,此為當事人依信托契約安排并由信托法予以確認的結果,從而實現所有權之功能化。{11} 該當所有權的功能化,體現了現代市場經濟下債權對所有權職能之支配,其重心從過去對物之歸屬轉向對物之利用,竭力實現“物盡其用”的目標。{12} 因此,受托人作為名義上的所有權人,享有占有、使用、處分之權能,而受益人則保有收益之權能,委托人在與受托人訂立信托契約后,將信托財產讓與受托人始,遂不再與信托財產的物上權利有所瓜葛,委托人僅可依據信托契約向受托人主張權利。
同時,信托法與稅法協同調整的客體需保持同一性,雖然稅法所調整之稅收客體自當為信托財產,但并非徑遵所有權之歸屬而以所有權人為納稅主體。以所得稅為例,所得稅是以所得為征稅對象,是指在收益稅中,以納稅人在一定期間內的純收益(或稱純所得、凈收入)額為計稅依據而征收的一種稅。信托收益在法律上雖歸屬于信托財產的所有人即受托人,但是,受托人并不能享有信托收益,并且要把信托財產與受托人固有的財產剝離出來,換言之,信托利益的法律歸屬者和經濟上的歸屬者以及法律上的第一次歸屬者與法律上的第一次享有人分別為不同的主體間的法律關系。信托利益之法律歸屬與經濟歸屬之不一致,而稅收的課征應當合于經濟目的與經濟交易的實質,不能僅據私法形式之外觀。{13} 因此,受托人雖為名義所有者,但其勤勉盡心管理信托財產而取得之孳息或增益應盡數歸受益人所有。單一法律關系在復雜結構中未必能表征和決定整體交易的性質判斷,勢必引入經濟實質的理念{14},依實質課稅原則以穿透信托財產的名義所有權人表象,追及背后的信托利益實質享有人,此與公司法上法人格否認制度有異曲同工之義。信托財產獨立性使得管理人就信托財產管理過程中發生的費用及債務,均由信托財產承擔,因此就信托財產管理過程中產生的相應稅負亦以信托財產繳付。
(二)信托權利義務分置之維度:信托契約受益權與受益課稅原則之交匯
信托契約當事人的權利義務分置與信托財產的所有權處置密不可分,信托財產的獨立性、權能分離的實現,最終系以靈活巧妙的契約安排而獲致。雖然信托權利義務的具體設定紛繁復雜,因信托的種類、目的、委托人與受托人雙方需求而大異其趣,因而無須巨細靡遺地追知“殊相”,毋寧應當把握信托中最基本的,并能為稅法體系直接遵用的權利義務類型之“共相”。信托的施惠對象是受益人,信托得以發展的關鍵在于信托財產和信托目的都是為受益人利益,并必要地淡化委托人的權利。{15} 現代社會的信托制度設計基本以受益人原則為中心,信托稅制的稅收權利義務構建應聚焦于受益人的受益權,此即為稅法所應遵循之經濟交易的實質、信托權利義務結構的“共相”。受托人對信托財產并無任何經濟利益上的權利主張,僅有管理、處分財產之權利,基于信托契約對受益人負有信托法上的忠實、謹慎管理等一系列信義義務,享有報酬請求權。
信托稅制的稅種結構與前述關鍵的信托權利義務實相依存,稅收的課稅要件要素必須準確“映射”于信托的權利義務維度,才能準確涵攝信托稅制所應規制的經濟事實。作為一種通說,稅收征納實體法律關系實質為一種公法上債權債務關系,其稅收債權債務關系之成立由課稅要件之滿足與否得為確定。信托稅制的稅收構成要件一部分基于稅收客體——信托財產及其增益而為確定,如征稅對象或征稅客體、計稅依據;另一部分則由信托當事人之權利義務而得確定,例如課稅對象之歸屬及經歸屬后方能確定的納稅主體。例如,受托人管理信托財產之所得作為所得稅之客體,其納稅主體非受托人,因于信托契約及信托法上的權利義務分置中,故稅法以受益權為“靶向”,受益權錨定經濟交易中最終的受益事實,而該當受益事實同時亦是受益原則最終據以確定納稅主體的法律事實,從而以真正的受益權主體即信托受益人,為最終的稅負承擔人,實現受益原則的基本內涵——“誰受益,誰納稅”。
(三)信托時序維度:信托法律關系階段與課稅時點之交匯
在信托設立、存續、終止等各節點中,存在著諸如財產移轉、利益分配等法律行為而產生的經濟交易事實,該當經濟交易事實皆有可能成為課稅之對象。例如,有學者提出以信托財產的實質移轉與形式移轉為視角,通過判定在信托財產移轉中,財產取得人是否實際享有財產利益而認定課稅之條件是否具備。{16} 因此,在信托的每個環節中何種法律事實的產生、變更、消滅會引致課稅要件的滿足而成立納稅義務,并如何將該當納稅義務歸屬于適格的納稅主體,應依具體階段的情事進行檢視。
1. 信托設立階段。信托財產脫離委托人之手移轉于受托人,發生財產所有權的法律主體變更,依據信托的一般構造,受托人所受讓信托財產并不支付對價,最終受托人亦不享有信托財產的收益,受托人于此只是擔任運送信托財產和收益的“搬運工”或者 “中轉站”。故此信托財產的受讓并非實質所得,若信托財產為不動產時,信托設立時財產移轉視為贈與行為,須繳納契稅、房產稅和印花稅。若委托人為法人或組織,并且信托財產為增值稅應稅貨物,委托人需將信托財產轉讓視同銷售產生的應稅收入并入企業所得{17},繳納增值稅。
2. 信托存續階段。信托存續過程中,為便利受托人與第三人進行信托財產經營之事業安排,受托人成為信托財產法律上的名義所有人,因此受托人應對信托財產為管理、處分產生的收益和經營收入繳納(代繳)所得稅。由受托人作為代繳義務人于信托存續期間負有稅款清繳義務有利于保證稅收的征納入庫以及按期征管的效率,避免嗣后逃漏稅收的風險。同理,受托人作為信托財產增益的法律上第一次歸屬人,亦應就經營信托的應稅勞務行為繳納(代繳)增值稅,受托人可基于信托增益的最終受益權屬,將繳納稅款并入信托費用,于信托財產收益結算或受益人受領該增益時從增益額中扣除。
3. 信托終止階段。信托終止時,受托人須按信托合同約定處分信托財產,移轉所有權,此時受讓人實質獲得信托財產,在財產歸屬上實現法律形式與經濟實質之統一,受讓人應當就所受讓的財產繳納所得稅,受讓人為個人繳納個人所得稅,若為法人組織則繳納企業所得稅。而信托財產的增益未必合并歸入信托財產本體,應當就信托終止時信托合同或信托法對信托財產的指定受讓人與信托受益人檢視是否為同一主體。受讓人與受益人為同一主體時,由同一主體繳納所得稅及增值稅,自不待言。受讓人與受益人不為同一主體時,受讓人按信托合同及相關文件之安排而承擔其相應的稅收義務,諸如所得稅、契稅、印花稅等,受益人則受領就信托持續階段所產生的信托財產增益,并最終承擔期間所產生的增值稅、所得稅等稅收義務。此外尚有特殊之情事,若當受益人拒絕受領信托增益或受益人難以確定時,則該當信托財產增益的稅收基于信托財產的獨立性,應當由信托財產進行償付,而后再由相應的受讓人受領清稅后的信托財產。若受讓人與受益人皆難以確定時,則依據我國《信托法》規定,由委托人受讓清稅后的信托財產。
信托的“始續更止”實際仍可細分更多的環節,諸如信托權利義務人中途發生變更,受益人受益權的轉讓都會再次產生可為課稅的經濟事實。信托稅制的建構實際是在現有稅制框架下,以信托法律關系為“基底”而鍥入法定稅種,納于現行法框架下運作。
五、資管產品增值稅的納稅主體要件之再酌
增值稅是對貨物流轉或者勞務提供過程中實現的增值額課征的稅收,而增值額是通過提供貨物和勞務而取得的收入價格與該貨物和勞務外購成本之間的差額。{18} 為揭示增值稅自身要件的獨特品格,廓清增值稅的科學本質,有學者綜合英國、歐盟、澳大利亞以及中國現有立法的基礎,提出增值稅必須滿足的六個法律構成要件:在本國境內(境內稅)、應稅行為、有償(對價概念)、應稅行為與對價之間的直接連接、營業活動、法定增值稅納稅義務人(單位和個人)。{19} 境內稅要件體現稅收管轄的屬地性,即一國僅能對國內發生的經濟活動課征增值稅。營業活動要件反映的則是經濟行為作為增值稅應稅行為的可稅性問題,其基礎是經營活動的收益性,并尤為突出收益的營利主體性{20},確保在法理上經營活動所產生的收益作為稅源的正當性、合理性問題。而對價要件、應稅行為與對價的直接聯系要件兩者,實際是為落實增值稅法的對價法定的形式面相與實質面相,對價定義應當是“可為金錢貨幣所計量的、用以交換其所提供的商品和勞務的一切事物”。{21}
以56號文件所規定的資管產品增值稅(以下稱資管稅)為例,資管稅的境內稅要件以及營業活動要件卻能簡易滿足,進而直接影響應稅給付的對價,而對價要件的實質是計稅依據的核算基準,并且應稅行為的確定同樣直接關系稅收歸屬與法定增值稅納稅人的確定。因此,對資管稅應稅行為要件的分析具有邏輯上的先在性。《關于全面推開營業稅改征增值稅試點的通知》(財稅[2016]36號)文件對金融服務的應稅行為列舉,包括貸款服務、直接收費金融服務、保險服務和金融商品轉讓,并分別作出定義和進一步細分式列舉。資管產品的管理人提供運營的勞務行為屬于直接收費金融服務,在增值稅稅率適用上與一般勞務增值稅率相同,因此管理人提供運營勞務并不屬于56號文中所指適用簡易計稅的運營行為。該當運營行為實際應特指資管產品在運營過程中,管理人通過持有金融產品獲得孳息或進行金融商品交易等市場操作等投資、交易行為,由于手段的多樣性,在稅法定性上可能同時包含貸款服務、金融商品轉讓等應稅行為。資管產品運營中發生的資本流轉,同有著詳盡、明確甚至格式化的合約,其對價充分市場化、價格化,易于計量。該當對價也顯而易見具有法律上的對待給付關系,滿足對價與應稅行為之直接聯系原則。
對于資管稅的納稅主體而言,無論是56號文或是財稅[2016]140號文、《關于資管產品增值稅政策有關問題的補充通知》(財稅[2017]2號文件)皆規定資管產品管理人,就其運營資管產品中發生的應稅行為繳納增值稅。依據稅收法定原則,無論納稅主體或扣繳義務主體,均需法律明確規定,而上述文件所規定的管理人只能在法理上被認定為代繳人{22},難謂真正的納稅義務人。56號文等優先選擇管理人作為形式納稅人,實際是慮及稅收效率原則,并受限于征稅技術。資管產品構造原理的核心依舊是信托的財產獨立性,使受益權證券化,將受益人或稱資管產品份額持有人的收益與管理、占有、處分的權能極大分離。因此,基于信托財產所有權權能之維度,據以實質課稅原則,實質稅負之承擔“應以其經濟上之實質的歸屬,而不以其法律上之形式的歸屬為準,定其財產利益之歸屬”。{23} 基于信托契約的權利義務分置之維度,依受益課稅原則,管理人運營資管產品業務所產生的增值收益,在資管產品法律關系的存續期間,受托財產及收益的管理、占有、適用、處分權能由管理人享有,以便繼續依照合約安排開展運營事務,管理人享有名義所有權,此為法律上第一次歸屬。但由于收益之權能分離于受托人歸屬受益人,隔絕了管理人全面享有所有權的可能。于資管產品結算或終止之時,依資管產品契約對受托財產或收益權屬的安排,受益權人以其所享有的份額取得本金或收益,發生法律上第二次歸屬。就資管產品的經濟實質而言,資管產品委托人、受益人才是適格的資管稅義務歸屬主體。無論是通道業務、資管計劃或信托產品,本質上依信托法律關系設計,使得資管產品的收益安排分兩步走。而資管稅的征納為簡化稅務處理難度,提高征管效率,在收益確定時就進行一次性“源頭扣繳”,以“截足去尾”之法避免陷入復雜、多層的資管產品交易關系中。若將管理人作為真正的納稅義務人,資管稅稅負的最終歸屬者,管理人將承擔增值稅納稅義務的無限責任,管理人作為法定納稅人意味著以自己全部財產擔保稅收債務的履行。{24} 這根本上有悖于信托財產獨立性、信托受益權安排的信托法原理,與先行信托法律制度產生沖突。
因此,財稅56號文件所載應稅主體管理人并非資管稅的真正稅負承擔人,出于稅收征納效率和技術性考量,管理人或受托人實為稅收代扣代繳義務人,于受托資產結算或信托終止時,管理人或受托人所代繳之稅費最終轉嫁于受益人。資管稅最終繳付次序通常以受益人為第一順位人,惟特殊情事下,受益人難以確定時,考慮到保障國家稅收須及時課征的利益,由受托財產在第一順位人缺位的情況下,作為第二順位納稅主體而償付,即使受托財產本身并不具備法律人格,如托管基金。而受托財產所承擔的稅負最終仍然由后續確定的其他受讓人或委托人承擔,符合受益原則之義,因為以信托財產為限的總體損益都將由其他受讓人或委托人承受。
六、結語
信托稅制“坐標”維度的直觀建構質屬一種動態性、開放性,并向更高維度延展的過程,除信托財產所有權權能分衍、權利義務分置及時序分割三個基本維度,譬如依據信托的種類、功能轉換等視角建立更多的“坐標”維度,如公益信托之可稅性。然而,信托稅制“坐標”維度的無限復雜延展亦并非立法或法律適用理念所追求的結果,最初以信托之原理“升維”以窮盡私法要素之檢索,最終應復以稅收原理“降維”,回歸稅法的適用。經此,亦可“窺”得私法與稅法相融之徑,稅法所正確適用切入者,應是以私法權利義務關系為“基底”的經濟交易實質之節點。故稅法應謙抑自身作為公法的“擴張性”,堅守比例原則,最小程度地干擾私法關系之安定性,同時也不應陷入私法形式規制之“網”,毋寧遵私法規范精神之實質,循經濟生活秩序之本質,秉稅法之基本原則,以兼兩者之美。
注釋:
①⑧ 參見[日]金子宏:《租稅法理論の形成と解明 上卷》,有斐閣出版社2010年版,第388、425頁。
② 參見(2017)滬01民終10069號民事判決書——華寶信托有限責任公司等訴上海紅楓國際婦兒醫院有限公司營業信托合同糾紛案。
③{15} 何寶玉:《信托法原理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2015年版,第47、170頁。
④ [日]富田仁:《信託の構造と信託契約》,酒井書店2006年版,第112頁。
⑤ 趙廉慧:《信托受益權法律性質新解——“剩余索取權理論”的引入》,《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5年第5期。
⑥《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托法》第43條。
⑦{14} 滕祥志:《稅法的交易定性理論》,《法學家》2012年第1期。
⑨{24} 湯潔茵:《資管產品增值稅的納稅人之辨——兼論增值稅的形式主義》,《法學》2018年第4期。
⑩{17} 中國金融稅制改革研究小組編著:《中國金融稅制改革研究》,中國稅務出版社2004年版,第335、348頁。
{11} 蘇永欽:《物權堆疊的規范問題——建議修法明訂以次序為軸心的堆疊原則》,《中德私法研究》2007年第3期。
{12} 李仁玉、董彪:《所有權權能體系的反思與重構——以管理權能為中心》,《法學雜志》2011年第7期。
{13} 張守文:《稅法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8版,第36頁。
{16} 劉繼虎:《論形式移轉不可稅原則》,《法學家》2008年第2期。
{18} 全國人大常委會預算工作委員會編著:《增值稅法律制度比較研究》,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2頁。
{19} 楊小強:《金融服務:從營業稅納入到增值稅》,《金融會計》2015年第2期。
{20} 張守文:《收益的可稅性》,《法學評論》2001年第6期。
{21} 楊小強、胡蕙雅: 《論增值稅法上的對價》,《經濟法研究》2016年第2期。
{22} 滕祥志:《資管產品增值稅新規的法律評析》,《銀行家》2017年第10期。
{23} 黃茂榮:《法學方法與現代稅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19頁。
作者簡介:王家俊,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法學院講師,上海,201620。
(責任編輯李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