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歆韻
高 翅*
風景園林評論指風景園林學者運用風景園林理論,以某一評論模式,通過寫作的形式對風景園林作品、設計者、作品形成過程,以及行業制度體系等進行闡釋、判斷和解釋的實踐活動。其中,闡釋、判斷和解釋是風景園林評論的方法。闡釋是基于評論資料對評論對象進行客觀描述的過程,它是評論的認知階段(圖1),也是判斷的基礎。判斷是評論者對評論對象的某種價值進行衡量的過程,解釋是對評論對象形成或失去該種價值的背后原因及影響進行分析的過程。判斷和解釋是評論的評判階段(圖1)。無論是闡釋、判斷還是解釋,都要求評論者掌握翔實的評論資料。目前風景園林評論者獲取評論資料的方法主要有查閱文獻、查閱影像(包括圖紙、照片和影片等)和實地調研3種方法。這3種方法固然有效,但依然存在不足:1)通過這3種方法獲得的評論資料往往具有片段性和孤立性;2)出版刊印的資料一般出自官方代表,其他親歷者和見證者鮮有話語權;3)還有諸多有用、甚至關鍵的資料由于種種原因未曾公布,難以收集。因此本文引入現代口述史作為獲取評論資料的方法之一,以彌補以上不足。并參考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1]和葉舒憲的四重證據法[2],提出“風景園林四重證據法”,即綜合運用文獻資料、影像資料、調研數據和口述史資料相互印證補充,最終形成評論者對評論對象立體深入的感知和理解。
現代口述史(以下簡稱“口述史”)既指通過口述史訪談所得的口述內容,也指記錄和保存口述內容的方法。它是以現代影音記錄設備為記錄工具的有意識的訪談形式,旨在創建對特定歷史時期、事件或人物的永久性記錄,以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過去[3]。口述史研究始于19世紀70年代,美國班克羅夫特圖書館(Bancroft Library)開始有意識地采集并收藏口述史資料[4]。1948年,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艾倫·內文斯(Allen Nevins)設立口述史科研項目,并成立口述史研究所。1967年,美國口述史學會(Oral History Association)成立,并推行了一系列規范和標準。1996年,國際口述史學會(International Oral History Association)在瑞典成立[5]。中國的口述史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目前主要運用于史學和民俗學。在口述史組織方面,經民政部或地方登記批準的有大連市口述史研究會、深圳市老戰士口述歷史研究會等8個組織,多屬史學,并無風景園林及相關學科組織。在社科基金方面,現共有85個口述史相關項目,多屬民俗學與史學,也未有風景園林及相關學科項目。在著作方面,以史學和民俗學著作居多,建筑學和城市規劃學也逐漸取得了一些成果:2013年至今,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東南大學、沈陽建筑大學、華南理工大學和哈爾濱工業大學等機構院校開始以搶救老一輩學者的歷史記憶為出發點,先后出版了多部口述史專著。其中,收錄了多位專家口述史的專著有《中國建筑研究室口述史(1953—1965)》《城·事·人:新中國第一代城市規劃工作者訪談錄》5輯和《建筑口述史文庫》2輯等;專訪某一專家的個人口述史專著有潘谷西口述史《一隅之耕:建筑名家口述史叢書》、梅季魁口述史《往事瑣談我與體育建筑的一世情緣》和侯幼彬口述史《尋覓建筑之道》等;譯著有《現代建筑口述史:20世紀最偉大的建筑師訪談》等。2018年5月“第一屆中國建筑口述史學術研討會暨工作坊” 在沈陽建筑大學舉辦,“第二屆中國建筑口述史學術研討會暨華僑建筑研究工作坊”也于2019年5月在華僑大學舉辦。總體來說,當前建筑和規劃領域對口述史的運用主要聚焦在對歷史事件的記錄上,在建筑評論等課題上還未有運用。風景園林學界雖也在一些研究中運用訪談的形式獲取資料,但因沒有科學嚴謹的訪談程序和運用規范,使得所獲取的資料可信度存疑、學術價值不高。本文嘗試探討口述史在風景園林評論中的運用方法及其有效性,即尋求一種有效獲取評論資料的新方法。
收集式運用是口述史在評論中的基本運用,以收集評論資料為目的,主要運用于評論的認知階段(圖1)。評論者在認知階段首先要大量收集文獻資料、影像資料、調研數據和口述史資料,然后用風景園林四重證據法將它們整理為系統的評論資料,最后借助評論資料形成對評論對象的綜合認知和理解,并對評論對象的背景、歷史和現狀等情況進行客觀闡釋。前3種資料的收集方式在業界已為人熟知,此處不再贅述。口述史資料的收集方式是口述史訪談。為盡可能全面地收集口述史資料,就要大量地進行口述史訪談,同時要對不同身份的親歷者從不同角度進行訪談。大量的口述史訪談還能消減單個敘述者的主觀性和記憶錯誤,提升口述史資料的可信度。如評論對象是某人,除了訪談本人,還可以訪談其親友、鄰居、同事、師長和同學等相熟之人;如評論對象是某項目,則可以對設計者、施工者、管理者、使用者和見證者等親歷者進行訪談。
風景園林四重證據法是對文獻資料、影像資料、調研數據和口述史資料進行再次甄別和綜合梳理的過程。對比4種資料時,很可能會發現不同資料對某些事件的記錄是不同的。這有可能是無意的失誤,也可能是由于政治歷史的原因故意為之。這時,評論者就可以依據收集來的資料,結合風景園林知識對這些不同點進行鑒定,最終盡可能地讓評論資料接近真實。鑒定的過程也是評論者思考和探索的過程,在還原真相的過程中,評論者也走近了評論對象的時空。甄別之后要綜合梳理4種資料,相互資借,形成系統連貫的評論資料。由于篇幅的限制,文獻資料和影像資料往往具有孤立性,多記錄主要的事件和人物,無法事無巨細地記錄整個過程。此時,口述史資料就可以補充豐富的歷史細節,還能充當黏合劑,把不同事件聯系起來,讓評論資料變得充盈。同時,口述史還為更多的人群提供了話語權,從多維的角度展現歷史,讓評論資料變得多元。此外,由于時間和精力的限制,調研數據往往存在片段性,很難展現同一時段多地的情況,也不容易連續較長時間持續觀測。但口述史的敘述者是評論對象的持續見證者,這讓口述史資料具備了共時性和歷時性,既能拉寬評論者對評論對象的認識,又能在縱向時空上反映評論對象的發展脈絡,賦予評論對象鮮活的生命力。當然,文獻資料、影像資料和調研數據也有顯而易見的不可取代之處。經過風景園林四重證據法的甄別和梳理后,就得到了可靠系統的評論資料。

圖1 現代口述史在風景園林評論中的運用流程(作者繪)
值得一提的是,為獲得第一手資料,評論者被鼓勵作為訪談的主導者和參與者。在語言不通或學科背景不同等特殊情況下,評論者可以尋求適合的搭檔。若確實無法參與訪談,評論者本人還是應該作為口述史的主導者和策劃者,謹慎選擇訪談者,并在后期親自整理,以把控口述史資料的可靠性和適用性。若已有現成的口述史文字資料,由于不同整理者的編輯方式存在差異,需分情況使用。當作者完整保留口語化表達時,這樣的口述史資料還原度較高,可作為收集式口述史的補充;若作者處理較多,將口語重述成書面語,不可避免會損失掉一些信息,這樣的口述史資料可作為普通文獻資料加以利用。
1)嚴守操作規范,保證內容真實。
不同于傳統口述史存疑待考的回憶錄性質,現代口述史憑借其嚴謹的操作規范和嚴格的法律約束具有較高的內容真實性。訪談之初,評論者有責任告知敘述者彼此的法律權責,以及本次訪談的目的、主題、流程和可能的用途[3],并得到敘述者的應允。《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3條認可了口述作品的法律地位;第10條至第13條規定了訪談雙方各自行使口述史著作權的規則。對法律權責的強調可以起到警示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減少敘述者杜撰或夸大敘述內容的可能性。訪談結束后,評論者需運用風景園林學、考據學和心理學等學科知識,對訪談內容進行甄辨、修訂和注釋,將有疑問之處反饋給敘述者作進一步核實。需要強調的是,不同敘述者之間存在的學術觀點分歧應予以保留,這是十分珍貴的評論資料[6]。整理完畢后將文字版內容送回敘述者處審閱并簽字。發表時,應如實記錄訪談的時間、時長、地點、主題和所有參與人員的姓名。目前業內對操作規范的重視還不夠,極少有事先告知、整理反饋和完整記錄的。如對理查德·瑞杰斯特的訪談只記錄了地點和主題:“漢娜和理查德在木屋(Lake Chalet)餐廳會面討論他的新書《拯救世界:建構在現有建筑上的經濟》(2016年)。[7]”
2)減少聽者設計,保證方式真實。
在訪談中減少聽者設計并采用低空訪談模式,能最大限度保證口述方式的真實性。訪談中,訪談雙方在傾聽時會根據對方的認知經驗和交流情境不自覺地激活與其相似的表征,并運用到自己的敘述中,最終形成特定的交流模式,這就是聽者設計(Audience Design)[8]。聽者設計不利于口述方式的真實性。為減少聽者設計,評論者事前要做足功課,避免讓敘述者照顧自己的認知缺陷;另外評論者應盡早關注并模仿敘述者的表達方式,主動覺知和順應自己的聽者設計,斟酌用詞和語氣,管理儀態和表情,盡快建立交流的默契。另外,低控訪談模式能減少評論者對敘述者的干擾,任其用最自然的方式表達。給出基本的引導后,評論者主要扮演傾聽者和記錄者的角色。問題的內容盡量不帶引導性,以開放式問題為主,鼓勵對方自由發揮。如對呂舟的訪談[9],“都江堰及其周邊的損害情況如何?”“您剛才提到希臘、日本等國家,他們在修護保護這方面有什么好的辦法?”“都江堰修復之后,它的功能恢復概率有多大?”這3個問題不具有引導性;但是“您剛才說后期建筑的損害比古建筑要嚴重,這跟施工質量有關嗎?”這個問題就具有引導性。
驗證式運用是口述史在評論中的創造性運用,它主要運用于評論的評判階段(圖1)。此時口述史的目的不是收集資料,而是對預判進行校勘辨誤。評論者對評論對象的某種價值進行預判之后,既可以直接對預判出的問題的影響因素進行解釋,也可以通過驗證式口述史訪談的方式尋找佐證自己觀點的證據。若在訪談中證實了自己的預判觀點,則可以得出最終判斷,并進行解釋。若訪談后無法證實自己的預判觀點,則需要進一步的分析。分析之后,在有把握的情況下可以直接得出對評論對象的最終判斷;若無把握,也可再進行一輪驗證式口述史訪談。綜上,驗證式口述史訪談并非評論必需的步驟,它可根據評論者的需要靈活選擇。
驗證式運用注重的是訪談的過程。驗證式口述史訪談是評論者和評論對象之間對話的橋梁,同時也為評論對象提供了申辯的機會。為保證公平性,評論者應本著平衡原則選擇訪談對象。如評論預判某地透水磚不透水,可分別對設計師、施工單位負責人、具體施工者和透水磚供貨商等相關方進行訪談,以查明責任方。在訪談的過程中,敘述者可能會提供當時的照片、視頻、原始圖紙、工作日記或書籍等寶貴的未公開資料[6],甚至通過敘述者的回憶,還能獲知其他未記錄的參與人員,并獲得其聯系方式,進而擴大訪談規模。評論者可以據此更清楚地了解具體分工和操作細節,讓判斷更加合理、評論有據可循。值得注意的是,此時評論者有清晰的目的和立場,并不是中性地去了解事實,不可避免會提出不友好,甚至尖銳的問題。訪談雙方甚至有可能就某一問題展開辯論。為了讓訪談過程保持理性,評論者可以從輕松容易的回憶型問題開始,再逐步過渡到困難尖銳的問題上。如對孟兆禎先生訪談[10]的第一個問題是 “1952年您考上造園專業,您怎么會選擇這個專業學習?”當涉及尖銳問題時,評論者可借助第三方口吻進行提問[11],讓敘述者的注意力集中在問題本身,弱化攻擊性。例如,可以把“我認為您的設計并沒有起到預想的生態效應,您怎么看?”換成以“據了解”“據我所知”開頭。
1)提前策劃傾聽,有效捕捉重點。
驗證式訪談中評論者有明確的信息目標,因此可以列出捕捉重點,提前策劃傾聽。首先,訪談宜采用高控訪談模式,設置封閉式或選擇題式問題,無須敘述者過多發揮。同時重點準備結構式問題,即讓不同敘述者回答相同的問題[12],使懷疑得到反復驗證。例如《城市環境設計》在對彼得·沃克[13]和俞孔堅[14]的訪談中都問到了最少介入和極簡主義的關系。其次,為達成驗證的目的,在表述問題時甚至可以通過激將法、負面采訪法等手段,有步驟地引導訪談者揭示出不合理的事實,從而佐證評論者的判斷。最后,評論者要在訪談過程中察言觀色,時刻留意敘述者非語言符號的變化。當非語言符號,如音調、音量、語速、動作和表情等變化時,往往代表當下所述非常重要。這時評論者要及時追問,引導敘述者把非語言符號轉變為語言以驗證推測。
2)保持評論距離,堅持理性判斷。
評論需要評論距離。評論距離讓主客體各自形成清晰的外部,從而產生對立。評論者抽離于事件之外才能保持冷靜的頭腦和理性的思維,避免同情之理解。口述史訪談使得評論者與評論對象有了當面接觸的機會,尤其是有深厚禮儀傳統的中國人,見面后難免禮讓有加。在驗證式口述史訪談中,若雙方過于謙和,無法形成距離感,勢必會影響驗證的有效性。保持距離,一方面應該建立在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基礎之上。評論者應暫時忽略敘述者的身份,對前輩不必唯唯諾諾,對晚輩也不可咄咄逼人,始終保持不卑不亢的態度。言談舉止切勿過于親密,直入主題、避免閑聊,營造嚴肅的學術氛圍。另一方面,在空間布置上,雙方的座位可以拉開一定距離并盡量對等。愛德華·霍爾(Edward Twitchell Hall)的研究表明,適合公務交談的距離為1.4~1.5m[15]。以空間距離暗示心理邊界,可以讓評論者冷眼旁觀、理性分析。
以訪談作為資料收集方式的做法已被廣泛運用。但由于訪談流程不夠嚴謹,往往造成訪談成果缺乏學術性,甚至引起道德和法律上的糾紛。口述史以其嚴格的操作流程規范保證了其學術性和正當性。本文引入口述史作為與文獻資料、影像資料和調研數據并列的風景園林評論資料,通過風景園林四重證據法互補互證,為風景園林評論提供多維度的事實依據。同時,口述史還可以作為求證的手段,通過驗證式口述史訪談佐證風景園林評論的預判結果。驗證式口述史訪談是口述史在風景園林評論中的創造性運用,它與普通口述史的不同點在于訪談者不再是中立的傾聽者,而是帶有明確的觀點偏向,試圖通過訪談來驗證自己的判斷。此時,訪談者與敘述者之間更像辯手,雙方的參與度都很高。目前我國對風景園林評論和口述史的研究都不充分,也缺乏二者結合的案例。引入口述史方法于風景園林評論,希望可以進一步完善風景園林評論體系,促進我國風景園林事業的健康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