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李
最好的科創鼓勵政策,要建立在對人性的深度理解上。應該精準分析研發企業負責人和一線科研人員的深度需求,設計出實事求是、符合客觀經濟規律、鼓勵長期核心創新的激勵機制,并且公開透明,全社會集思廣益,在執行過程中不斷完善。
一、美國真實的科創體系
美國國力強大,實力雄厚,經濟縱深大,所以,在科技創新方面它采用固本強基策略。政府主要是通過對科技人才的培養和基礎研究的投資,提升基礎研究能力,從而全面系統提升科技創新水平,保持可持續的內生創新能力。政府本身不強調直接從事科技成果轉化,因為美國有完善的市場經濟、發達的金融市場,所以市場的力量可以自行完成科研成果的轉化。甚至很多科技原創發明在美國而最終在日本、歐盟等進行市場化轉化,也就是說,美國對于R(Research,研究)的重視強過D(Experimental Development,試驗發展)。相比之下,日本、新加坡在基礎研發上的政府投入較小,其有限的政府投入資源主要是幫助企業實現科技成果的市場化轉化。
美國的科創體系布局之所以與他國不同,蓋源于美國真正核心競爭力所帶來的自信。美國動員全世界的科技力量為己所用的能力是其最重要的核心競爭力。美國不僅能夠自己培養人才,還能夠從全世界把最好的人挖過來;不僅能夠挖已經成才的科學家,而且能把很多其他國家最優秀的“毛坯”拿過來進行深加工和精加工。美國給優秀科技人才提供了長期的上升空間,包括各種頭腦風暴、強大的研發條件以及優越的生活待遇,這些都是美國強悍的科技研發能力的根本保障。同時美國在R和D這兩塊都有強大的能力(盡管不一定直接部署),實際上已經形成了一個戰略上的縱深和梯隊。從最基本的人才體系、基礎研究到最前沿的應用型研究都有層次分明的分工。具體說來,高等教育體系負責人才梯隊的培養建設;很多國家級科技攻關項目和基金會比如NSF、NIH和霍華德·休斯醫學研究所等負責基礎研究;很多企業界的聯合攻關計劃以及單個企業的研發部門則負責貼近市場的應用型研究。同時美國又把研發體系擴大到全球,利用其全球科研攻關總協調人的地位,在全球布局。比如說我們所關心的光刻機,竟然放在荷蘭生產。但是荷蘭的ASML不只是一個荷蘭企業,其背后有美國及其盟國的強大基礎研究和應用研究的系統集成,以及以美國為首的全球科創體系從設計到生產到銷售和物流等的整個供應鏈體系,實際上是把產學研用的各個環節高效有機地聯成了整體,形成以美國為首的全球利益共同體,從而在全球范圍最大化地配置資源,協調合作,提升效率和規模經濟。可以說,美國利用其全球霸權地位,結成了一張碩大無朋的蛛網,即全球科創體系利益共同體,美國就是蹲在網中心的蜘蛛。這張網如果有任何的破洞,它會第一時間修復;有任何網住的獵物,即新的研發突破,它會第一時間去享用。
美國作為全球科創利益共同體的總協調者,即所謂的帶頭大哥,為了讓小弟們聽話,設計了一整套激勵機制,但是小弟們也分層次。隨著蘇聯東歐體系的瓦解,美國體系實行(長期的)經濟利益至上原則。凡是未來有可能挑戰美國帶頭大哥地位的,哪怕是利益共同體中的核心成員,都會受到美國的忌憚。這既包括傳統老牌大國英國、法國,也包括德國、日本甚至加拿大。美國其實并不真正地允許“系統的、核心的、可持續的”科技創新能力出現在這些重要盟國中,這從美國近期的一些布局中即可看出。
日本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有相當多的基礎研究投入,但是90年代以后,日本經濟的快速崛起引起美國忌憚,這些系統的基礎研究能力也受到了巨大限制,近30年已經大部分轉變為應用型研究。但是同時,美國允許一些“堅定的但不重要的”盟國獲取頂級但非系統的科技和加工能力,成為其全球供應鏈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比如荷蘭的ASML(光刻機器),中國臺灣地區的臺積電(芯片代工),芬蘭諾基亞(2G),韓國三星(3G),以及日本東芝、尼康(半導體器件)。這些獲取了一定核心應用技術的經濟體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他們都是美國利益共同體中的最堅定成員,在意識形態等方面絕對不可能背離美國。而且,這些精心選擇的國家和地區基本上都是國內市場狹小,后續的基礎研究和人才隊伍不能自給自足,必須長期依賴以美國為首的全球科創利益共同體才能夠獲得可持續發展。因此,他們在政治、經濟和長期的可持續性上都對美國有巨大的依賴,也基本上不可能背叛。反而是對英國、法國和德國,美國有深深的忌憚,因為這些國家在歷史上曾經對美國構成過重大的挑戰,自身的經濟體量和發展水平也有未來挑戰美國的能力,至少是有利用自身地位進行討價還價的可能。
以前有句話“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搞導彈不賺錢,賣茶葉蛋可以賺錢。但是一個國家需要算大賬,不能光算小賬,光賣茶葉蛋技術沒法進步。所以,對于那些茶葉蛋,也就是基礎研究已經做完、離市場很近的應用型研究,美國可以交給市場化主體甚至國外的主體,這些小打小鬧的東西,任何人都可以繼續做。但是只允許你研究怎么把茶葉蛋做得更精致,不能讓你做導彈。換句話說,雖然看上去搞導彈的沒有賣茶葉蛋的掙錢,但是搞導彈那背后的研發體系不可能給你!所以,中國當年搞“兩彈一星”,無論如何困難,必須要自己做,原因就是隨時會被別人斷供。別人可以給你核保護傘,但是不允許你自己造傘。所以我們只得從頭做起,建立自己的核心研發隊伍,先做基礎研究,然后才能做到應用研究。
日本在三四十年前被美國經濟制裁以后,對于基礎科研就沒有了太多的雄心壯志,現在的研發主要集中在應用層面,這樣就不會讓美國忌憚了。新加坡更是不會研發基礎核心技術,這也不符合他的追求短期經濟利益的國策。韓國、中國臺灣地區需要美國保護,就更不敢得罪美國了。美國可以跟他們說,搞導彈不掙錢,因為導彈做出來以后,放在洞里,可能一直都不用,所以我來做就行,我給你們提供保護。而且,這些國家即便是想開創獨立的體系,因為國內市場過于狹小,也無法實現規模經濟,人才梯隊更是不支持。賣茶葉蛋多好!每天都掙錢,有流水,有利潤,有分紅,所以,這些邊緣國家的小兄弟們都為美國充分發揮市場的積極性,創造著無數的應用產品。美國作為一個大金主和全球市場的協調者,把所有的資源收集起來以后,統一配置使用,追求最大利潤,從而回饋資源,反哺其基礎研究,形成源源不斷的科創實力,以及通過培養和引進相結合,保持對于核心人才隊伍的控制。這是其強大綜合國力的體現。
所以,美國創新體系有幾個重要特點:一是產學研用體系健全,且全球布局,中心國家和外圍國家、國家主體和市場化主體分工明確;二是重視人才梯隊,培養和引進并重,通過制度安排把最好的人才萃取出來并且留在美國;三是系統完備的基礎研究放在國內,保持隨時對外圍國家斷供的能力。這種制度提供了激勵機制,充分調動了全球的科創積極性,但又確保了美國的核心地位。外圍國家可以通過應用型的技術突破獲得巨大的利益,但是因為沒有基礎研發和人才隊伍的持續保障能力,無法從根本上背叛和挑戰美國。在科幻小說《三體》中,外星人對地球技術進步的遏制就是體現在基礎研究上。基礎研究不能再發展,未來各種應用型研究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美國這種“卡住源頭,放開末端”的政策,是其幾十年來引領全球技術創新的根本保證。
筆者認為,其實每個國家對自己的經濟圈的感受是不一樣的。美國覺得全球范圍內都是他的經濟圈,哪怕不在國內,也可以通過經濟合縱連橫,比如說外商直接投資和金融投資,把全世界的市場都納入他的體系之內,為其所用。同時通過長臂管轄權和強悍的軍事外交實力,確保全球都繼續充當他的科技成果市場化轉化的前端和末梢。正因為美國有足夠的力量確保這些最終轉化成果能直接惠及其經濟和國民,所以不需要那么在意最終是由自己還是由盟國小兄弟們完成成果的轉化。而日本、新加坡等國就必須要在一個更小的格局上考慮自己的利益,這也導致了他們在國際分工上不得不更加注重末梢的應用型科研成果轉化。這看上去非常實惠,卻是以放棄國家的科創自主權作為前提的。他們自覺自愿把自己作為美國的棋子,也決定了其在經濟上、政治上和國際關系上對美國的依附關系。坦率地說,這些國家內生造血能力不高,一旦與美國關系惡化,美國只要從基礎研發的源頭上斷供,那他們可能就沒落了。
二、美國對于中國的態度
以前,美國愿意中國成為他的全球研發體系的一個環節,這既包括應用型研究以及終端市場,也包括科研人員的“原料供應地”。但是,由于中國一直沒有完全放棄自主研發,美國對中國的忌憚心一直很強,在研發能力上要保持1—2代的代差。如果中國愿意長期接受這種現狀安排,那相安無事;一旦中國覺醒并反抗,美國就會系統打壓中國未來自主研發崛起的能力。
美國的判斷是,在科技進化樹上,中國已經開始逐漸趕上并且局部超越美國的領先地位。雖然中國清醒認識到自己的不足,認為幾十年之內難以全面趕超美國,但是美國的精英階層有足夠強的危機感,他們為中國過去幾十年的迅速發展所震驚,認為中國對美國的技術超越,先是在點上(局部的突破),將來會連成線,然后開始出現整個面,再到整個系統全面超越。美國認為,如果這種趨勢繼續延續,將對美國的科技領先地位構成全面挑戰,所以必須未雨綢繆,堅決遏制。
美國現在逐漸意識到中國不是他的后院。就像以前他采取各種策略對付蘇聯東歐的經互會體系一樣,在這一體系基本瓦解之后,又通過瓦森納協定對付意識形態不同的國家,現在美國又把中國挑出來作為他最重要的戰略意義上的競爭對手。未來,在科技研發領域里,中美兩國的互補性將越來越低,競爭性越來越高。所以防范美國從源頭上對中國進行科技研發的斷供,將成為中國國家科技研發體系建設的重中之重。當然,如果我們能夠盡量維持與美國的較好關系,避免成為其假想敵,這是最好的結果。但是從現實來看,很多事情是不以我們的良好意愿為轉移的。
三、中國可能的對策
第一,結成最為廣泛的統一戰線。
美國不愿有其他的力量建立一套與之并行的科創體系,并挑戰他的地位。中國,他當然不允許。其實德國、法國、英國和日本,他也不允許。這些傳統盟國,如果老老實實跟在美國后面,美國出于不想四面樹敵的考慮,可能還會與其繼續保持親密合作關系,一旦這些國家想要獨立自主發展自己的科創體系,美國一樣會出手打壓。未來,這些國家可能成為中國需要廣泛聯盟的統一戰線,最有可能結成利益共同體。歐洲是最有可能的,特別是歐洲大陸國家,意識形態多元,長期與美國存在比較多的矛盾,在空中客車研發、歐元體系的建立等很多方面,都曾經被美國狠狠打壓過。中國未來要打好統一戰線這張牌。
鑒于美國的圍堵遏制,我們首要的是把自己的內生性體制建設好;然后還需要拉一幫小兄弟,讓他們賺點錢,這對我們的國力無傷大雅;甚至,我們還可以把美國忌憚的英國、法國、德國這些國家也拉進來。我們拉攏,美國推開,如此態勢下,這些國家將來怎么選擇就很難講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我們拉攏,美國反應過來也拼命拉攏,那就意味著美國必須與這些國家分享很多核心競爭力,比如基礎研究和人才隊伍。這必然會傷害美國的全球科創霸主地位,因為這些國家在獲得大量的研究能力加持之后,他們會發展得更快,會更加動搖美國作為世界單一技術霸權國家的地位。中國最佳的結果是全面超越美國,次佳的結果是促進形成全球多極體系,比如空中客車和波音,誰弱小我們就幫誰。
第二,人才隊伍培養。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人才隊伍才是持續不斷的核心競爭力。國家應該重視人才培養的體制和機制的設計,包括科研人員研發激勵機制的完善。一方面要重視科研成果向應用的轉化,否則只是燒錢,可持續性也較差。另一方面,要鼓勵更多的科研人員能夠走長期化、基礎化研究的道路。板凳要坐十年冷。華為在面臨斷供的時候,可以有底氣說已經做了十多年準備,有足夠的備胎。我們國家也應該有這種底氣,這就需要一大批科研人員,能夠做好成為備胎的思想準備。中國的原子彈和氫彈,從來沒有在戰爭中使用過,但是不能沒有,它們就是一定意義上的備胎。為核武器研發作出巨大努力和犧牲的科研人員,可能在有生之年看不到這些技術的最終使用,但是對于國家來說,他們就是國家安穩的根本基石。對甘于為了國家坐冷板凳的人,不能讓他們流血、流汗又流淚。市場化的研發,國家當然要支持,但是其主要的激勵機制應該是來自市場的回報。甘愿做備胎,為國家奉獻自己全部力量的那些基礎科研人員,他們不大可能獲得市場化的巨大回報,國家一定要對得起這批人。我們現在也越來越有條件,可以對得起這批人,讓他們成為共和國的英雄。
美國現在試圖從根源上掐斷對在美華人華裔科學家的培養。這是昏招,但是在美國今天的動蕩時局下,竟獲得了強大的民意支持。當年朝鮮戰爭爆發后,以錢學森為代表的大量中國科技人才輾轉回國。這段經歷讓美國深深地擔心:華人科學家將來未必會為利益甚至意識形態驅使而留在美國,相反可能出于樸素的愛國心而返回中國,成為中國科技研發的核心力量。美國現在對他們,甚至推而廣之對在美華裔甚至亞裔二代進行技術封鎖,不允許他們從事最尖端的科技研究。從短期看這是削弱了美國的競爭力,從長期看更是自毀長城,一批優秀的人有可能因為在美國得不到發展機會,而輾轉其他國家。這其中一些人是不是可能為我所用?華人華裔自然不在話下。但是其他的呢?包括伊朗裔、俄羅斯裔,等等。建議研究打造寬松的國際人才特區,大力吸引這些人才流入,同時引進和培養相結合,建立人才梯隊。這些人不僅可以直接用于研發,而且可以在我國高校兼職,培養下一代國內技術精英。
第三,國家作為科創總協調人,要用好各種科創主體。
國家創新體系建設事關綜合國力提升,一定要匯聚社會之力。國家可以主導,但是不能全包,還要充分發揮個人、企業和市場的作用。這樣不僅能匯聚各種資源,形成合力,而且還可以把所有人變成利益相關方,更好地凝聚全社會的共識。這不僅在人力和資金資源上支持了國家的創新體系,而且在未來,當這些創新體系的成果源源不斷涌現出來的時候,也能更好推動全社會去使用這些創新技術。比如,不能我們投入大量資源研發技術提升華為、中興,但是大家都仍然使用蘋果、三星手機。科創體系是系統工程,國家應該像樂隊指揮一樣,不僅要把各位樂手的最佳水平發揮出來,而且還要和諧,形成合力。高校、科研院所、行業協會、企業都是重要主體,但需要更好配合。政府就是要精心研究這些配合,有哪些領域還有欠缺,如何補足短板;哪些領域已經充分,甚至過度發展。國家要引導,提供信息,并且盡可能設計機制,引導市場自己出清,不要使用太多行政手段。國家資源有限,要慎重使用,不能灑胡椒面,要警惕運動式的科創大躍進,防止鉆空子套利行為。
四、多措并舉,激活國家科技創新體系
表面上看,民企搞研發只愿吃軟柿子,賺快錢,對長期研發興趣低。但深究原因,民企總體上還很艱難,很多仍然面臨生存問題。中國中小企業平均壽命僅2.5年,集團企業僅7—8年。企業生存問題不解決,就難以顧及長期發展。就大型民企來說,仍有不安全感,這主要來自政策的搖擺。近期,中共中央提出“堅持兩個不動搖”,打消企業家對于國進民退的不必要擔心,這將會提升其長期研發投入的積極性。
國企長期研發投入不足的深層原因是激勵機制不對稱。比如去賭場賭錢,如果老板說:“贏了你拿走,輸了算我的”,那所有人都愿意賭,甚至豪賭。但現在在部分國企領導眼里正好相反:輸了算我的,贏了跟我沒啥關系。企業負責人任期制、短期績效考核壓力、容錯空間不足等,都使得很多國企領導覺得創新就該點到為止、中規中矩,因為多做多錯。
那么,在現有制度下,如何更加充分激發國有企業、科研院所以及高校的科技創新活力,多做原創性的創新,少做微創新、淺表性創新和偽創新?這是一個深遠的問題,其解決之道恐怕還需繼續推進深化改革。
我在前文中分析了中國實際上不可能走日本、新加坡、韓國、中國臺灣地區、荷蘭和芬蘭等國家和地區的科創道路。我們不屬于美國主導的科技創新利益共同體的核心成員。即便中美關系緩和,我們仍將會長期被美國保持至少1—2代的研發代差,同時面臨隨時被斷供的風險。因此,從長遠來看,我們必定要走獨立自主的科創研發道路。我們優勢很多,挑戰也很大,制度上雙向發力的多措并舉,應該是國家鼓勵的嘗試。
具體建議如下:
第一,在科創體系建設中提倡所有制中立。
應該對國企和民企一視同仁,誰能干讓誰上。很多國內民營科創企業起點低,但是機制靈活,生命力強,給點陽光就能燦爛。對一些技術要求較低的項目,可考慮開放給他們,鼓勵其發展,甚至在條件成熟的時候能夠進軍更高端的市場;至少可以形成鯰魚效應,并且有可能成為好的備胎。馬斯克的SpaceX作為民企承接美國官方衛星發射很有啟示。美國在NASA時代,很多大型項目因為成本太高,不可持續,不得不最終放棄;而民營企業接手后,性價比大大提升,得以出現新的轉機。所以,如果國企沒做好而任正非、馬化騰和馬云做得好,可否放開交給民企做?未來甚至可以鼓勵其兼并。國企可以收購和投資民企,民企反過來也可以收購和投資國企,這樣更好地推進盤活科創資源。
另外,適度放寬重大科研攻關項目招標的準入資格。不論國企還是民企,只要沒有重大負面清單上的內容,都實行同等待遇。
第二,支持國企控股民營科創企業。
民企特別是中小微科創民企,被國企控股后可獲得大量資源,能夠深度對接體制內豐富的研發力量和長期技術積累,如果同時保留它機制上的靈活性,比如不限制工資總額和分配機制,可以實現強強聯合。比如,通過參股和控股,在國企內設置一些主要從事科技研發的特區,給足寬松政策,并且把一批已經被證明了能力的企業家科學家組合請來負責,更好地解決其生存危機和安全感問題;設計比較合理的長效考核機制,既考核內生的經濟效益,又考慮它的外溢效應,即為社會帶來的技術推動貢獻。這樣,把民企的靈活機制嫁接到國企的堅實基礎上,既充分發揮民企的活力,又對接國有體系的資源和政策優勢,從而更好地推動長期創新。
第三,試點民企控股國企和科研院所。
從定義上看,國企是由國家主導的,至少國家有絕對控股地位。民企控股是引入民企的管理機制,國家仍然是最重要的股權投資人。這是混合所有制改革的一種重要形式。目前很多國有企業包括上市公司甚至集團母公司,都已經通過股份所有制改革,允許社會部分持股。但是在科創型的民企控股國企時,能否在政策上給予更大支持,允許改革的步子更大一點,走得更快更遠?具體說來,就是能否把一些重要的決定權交給企業的管理層而不是上級國資委?并且企業的管理層追求的目標也不是政治上的升遷,而是真正以一個企業家的心態,考慮企業和社會的長期利益。可以由國家支持企業設計一個雙向兼容的激勵機制,既保證企業中短期利益不受損(企業首先要能活下去才能作為科創體系的可持續載體,而且最好不是只能靠國家不斷輸血才活下去),又讓它有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情懷。即便在奉行市場原教旨主義的西方,近年對于ESG即環境(Environmental)、社會(Social)和公司治理(Governance)也都提出更高要求,不再追求單純的利益最大化。作為一個優秀的企業特別是上市公司,其內生性的評價來自于自身的利潤和可持續現金流,其外生性的評價應該更多匯聚在企業社會責任包括對支持國家發展的中長期科技研發的投入力度。這些社會責任指標將會成為企業評價的維度之一,不僅影響未來政策支持力度,還會通過股價等因素直接影響企業的利益基本面。這些建議和我國現有的改革方向并不沖突,因為很多國有企業甚至是它的母公司都在逐步被推向公開股票市場,成為股份制的企業,實際上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混合所有制,比如“兩桶油”和“四大行”。我們只是在其多維目標評估體系中更加清晰地界定對國家長期重大戰略的支撐,并把它提高到與環境保護、綠色發展、現代治理機制同等重要甚至更加重要的地位上,通過各種指標影響市場,讓針對這些有情懷有責任感的企業家的考核機制更加匹配國家和社會的資源支持,比如行政補貼、稅收優惠、優惠貸款、優先上市、科技人才的落戶指標和人才房提供、國家重大科研項目的招投標資格,等等。通過各種市場化手段全面提升企業獲得感。
我們講久久為功。國企領導人和民營企業家不同。民營企業家和企業是一體的,他退休了往往傳承給孩子,很多制度會蕭規曹隨。而國企領導退休后,一朝天子一朝臣,沒有人的連續性就很難有政策的連續性,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就很難做到。國企負責人當然關心收入待遇,但是可能更加關心職業發展特別是任期,其任期限制了長期研發投入。作為對策,對于一些承擔國家重大科技攻關項目的企業可否有所突破?比如民企三一重工的梁穩根,他可以說:我研發20年的項目,我一輩子可能做不完,但我兒子可以接著干。對于國企領導可否提升其任期延續性,從而提升中長期研發的積極性?具體來說,如果對于科創有巨大貢獻,在其任期考核時可否適當延期退休?
第四,改革重大科研攻關評價機制,大幅提升對重大原創性突破的事后獎勵。
一位著名政治家說過,“你可以一時欺騙所有人,或永遠欺騙某些人,但不可能永遠欺騙所有人。”重大科研攻關的國家支持力度很大但效果往往有限。很多項目在事前評價中極為誘人,但是事后看效果平平。甚至出現中介公司專門幫企業做項目評審“攻關”,帶來制度套利,浪費了國家寶貴的研發資源。我認為可以改革事后評價體系,重獎那些事后長期產生可持續社會和經濟效益的項目。
這里可以參考資本市場。上市公司也有造假的沖動,在上市之前為了把利潤和發展前景搞得好看一點,往往采用違規操作,操縱報表,上市后往往出現業績變臉,股價暴跌。那為啥不繼續造假呢?因為造假也有成本,長期捂不住。由此想到,我們很多項目,開題甚至結題時都很好看,三五年后就可能原形畢露,但這時已無可奈何了。所以,我們能不能在激勵機制上進行重大改進?考慮到人性的問題,不用全部推翻現有體系,可以保持一定連續性,但是應做個加法,增加一個“事后評價重獎機制”。中標后的資源配置要采用更合理的事前、事中和事后評價機制,防止出現“事前看都是任正非,事后看都是賈躍亭”。事前、事中要讓企業有足夠的資源來啟動和推進項目,但要通過機制改進,使得絕大部分的回報是在事后,并且是經過一段時間的市場充分驗證之后。作為試點,可否選幾個幾年前結題的重大項目,重獎團隊成員,包括已經退休的,而且不限制獎金的使用。不僅獎勵當時的團隊,也獎勵現任領導;激勵既有企業層面,也有個人層面。對企業來說,社會責任和現代治理機制的改善不僅帶來資本市場的重大利好,同時獲得國家優惠政策比如納入到社保基金、國資委投資基金等的重點支持關注、國家銀行未來的支持力度等。在個人層面,給現有的企業管理團隊留一定比例的獎勵,否則他們沒有任何好處,就不會有動力去爭取。
這樣一個機制不用一下子全面鋪開,可以像商鞅變法那樣,拿出100金重獎一兩個項目,并且廣泛宣傳,讓所有企業家都覺得:我也能得!不要舍不得花錢:千金買馬骨!獎金發放的兌現,對于民企完全讓它決定,對于國企提升容忍度,在一定范圍內自行決定。要形成干成大事有重獎的預期。但是“干成”必須有科學的定義,不是自說自話,也不是僅靠評委說,更要看社會和市場的認可。一個可能指標是技術投入使用之后帶來的全社會的經濟和社會效益:有多少企業真金白銀采購了你的技術,以及因此帶來了多少的收入提升、就業增加和稅收增加。具體的設計可以交給技術部門和專業人士充分醞釀討論,完善細節。隨著方案的試點實施,更多高招和改進意見可能會源源不斷地出來。
第五,改革國有科創企業分配制度,適當布設“閑棋冷子”。
現在國企留不住人。一方面,國企要求增加國家對研發的支持力度;另一方面,很多錢進來以后七轉八轉變得和研發沒有關系。一方面,核心研發人員不受重視資源有限;另一方面,國企整體待遇讓人趨之若鶩。這種分配機制不打破,即使投入再多的資源也難見效。這需要國有科研體系進一步改革收入分配機制,拉開差距,傾斜到一線科研人員。同時也要看到,精神因素和物質因素同樣重要。人都需要被尊重、被需要。為國家做事不能虧待,可也沒必要動輒給幾百萬、上千萬。善待他們及其子女,讓他們衣食無憂、老有所養,成為共和國英雄,也有作用。有些完全市場化的人才,如果要價太高,所在企業難以承受,那就不要放在國企的體制里。畢竟國企在現階段對于公平性、透明性、合規性各方面都有要求,沒有辦法充分實行市場化的強激勵。可以把這部分人交給任正非、馬云們,讓這些人更充分發揮作用,為國家作更大的貢獻,這樣“肉爛在了鍋里”。國家應該樂見其成,不要設置各種障礙。如果不忿國企辛苦培養的人才流失,可否收取一些“轉會費”?
另外,不管國企還是民企,大多數研發人員做的是科研成果的市場化轉化。不產生利潤的創新,企業沒積極性。但是在國家層面上,要采取制度養一批“高級閑人”。很多最好的技術是備胎,比如“兩彈一星”也大多不用,但是國家沒有它不行。對于科技研發型大型國企以及有條件的大型民企,可否借鑒日本機制,養一批“閑人”?這些人對利益沒有太多追求,對于賺錢不那么敏感,但是愿意潛心做長期的深度研究。科技人才去市場化民營企業很時髦,但是很多人去了以后也發現很多問題。比如老板給你100萬,你至少得給他掙200萬,壓力很大。而且很多民企很急功近利,與你長期的研究志向未必吻合。另外,離開了強大的國有平臺支持,只能做短平快的小修小補,有些人一段時間之后不適應又回流了。科研人才當然需要維持有尊嚴體面的生活,但是可能更需要穩定的就業保障、足夠的經費支持,以及一定的研發自由度,讓他們可以潛心做喜歡的研究。國企制度可以保證他們不用太考慮短期市場壓力,心無旁騖做深度長期研究。九三學社中央在全國政協大會的發言中提出科技工作者要“板凳甘坐十年冷”,能不能給出具體的建議?比如對于那些已經在前期做出巨大成績且有巨大潛力的明星研發人員和團隊,不給太多束縛,給足錢,讓他們充分試錯,拉長考核期。給他們充分長的跑道,讓它能夠起飛“大飛機”。也許十個中有九個最終沒做出來,但哪怕只有一個做出原創深度研究,那也值!所以國企制度(包括少數有雄心壯志的民企比如華為)所提供的長期性、穩定性和清晰研究目標,是很多研究人員很看重的,要發揮好作用。
總之,國家鼓勵創新,應該多措并舉,各種辦法應出盡出。國企、民企甚至外企最好一視同仁,誰能干讓誰上。最好的科創鼓勵政策,要建立在對人性的深度理解上。應該精準分析研發企業負責人和一線科研人員的深度需求,設計出實事求是、符合客觀經濟規律、鼓勵長期核心創新的激勵機制,并且公開透明,全社會集思廣益,在執行過程中不斷完善。
(作者為九三學社中央常委、北京大學國家金融研究中心主任)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