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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魂

2020-08-14 09:55:43邵忠奇
鴨綠江·下半月 2020年6期

和熙舒暖的陽光,透過高大的古喬木灑落下來,大團大團的光斑,舞動在院壩和人叢里。古樸的院落,幾位學者圍著一位百歲長者喝茶聊天。老人滿布皺紋的臉上掛著淺淺笑意,只是雙耳失聰,答非所問。比劃中,他顫抖著要了紙和筆。看他歪歪斜斜寫下了一行文字:

天地有魂,萬物有魂,馬馬燈開光,就還魂了......

這兩年,最大的喜慶莫過于年關鬧燈了。秋風一緊,醉心于策劃鬧燈的兩個老頭子又開始忙活了,所為的,不過是春節這十多天。

劉徹丙中等個,不胖不瘦。他眉骨高,兩個眼珠非常靈活并且炯炯有神。自女兒遠嫁貴州之后,大上前年老伴兒也離世了,剩下他孤身一人。“文革”中馬馬燈作為“四舊”被禁止,這兩年政策放活,重新活躍起來。天性愛熱鬧的他,又回到老本行,弄著燈不覺孤獨。今年他格外上心,馬馬燈一共籌劃了好幾拔。多年沒有露面的跑報、武臺、摔鞭、使棍、板凳龍、水火流星等雜技趕冬季就開始排練了,連鐵鏵水、竹筒花、震天雷、轉枝蓮等,也趕制好了。

牛國君身長力壯,無論是性格和體型都與劉徹丙形成較大反差。他平時不怎么說話,除非朋友來找,才熱情露個笑臉,微微點頭算是招呼。拖著很長的白胡子,專干竹篾一行,每天右手拿著篾刀,左手拿著毛竹。刮篾,撕篾條,專心致志干他的篾匠活兒,這樣干了好幾十年,就像一座鐵塔一般挺拔在街頭,一邊忙活著手上的活計,一邊漫不經心地觀看著街頭街尾發生的任何事。

豐年,讓燈事更為濃烈。家家戶戶早已張燈結彩,門楣上、窗戶上貼著對聯窗花兒,洋溢著特有的喜氣。年長的人圍坐在火爐旁喝著熱氣騰騰的罐兒茶,孩子們則在雪地里偶爾把一兩個爆竹放得“啪啪”賊響。

今天是初三,初三是起燈的日子,起燈前需要為馬馬燈開光。百十個漢子早早聚集在古廟臺下,等候著劉徹丙。

古廟座落于碧云山下,背依大青山,四周的松林郁郁蔥蔥,松林之上是層巒疊嶂的山峰;廟臺視野開闊,左環右抱,堪稱馬躍莊藏風得水的吉祥之地。后山的雪,深得沒了膝,小山路連跋涉都很艱難,農人沒有穿襪子的習慣。漢子們一路吆喝著,搓著手,用衣袖擦著鼻涕,莊重地把一個個燈具整齊地擺放在古廟臺上,就跳著等候著,他們的破膠鞋里面灌進了雪,跳跳雪就化了。

此時劉徹丙很是嚴肅虔誠。只見他十分莊重地在祭祀桌上擺上果品供碟,點上香燭,一張張扯開紙錢,用手遮擋著風,擦亮火柴,點燃了紙錢,將一個小紅布栓著的竹馬駒子放在火上燒了,邊燒邊向火里念念有詞禱告道:

一把草來又一把料,喂得馬兒騾子歡歡叫。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馬兒挑起牛牛手,去保唐朝把瘟收,保護我主唐天子,流傳世間享太平……

告畢,虔誠地磕頭。又逐一為騾馬的眼眶子嵌上黑桃。這些騾馬的眼眶子一旦嵌入核桃,就開了光,像龍點了睛,有了靈性,充滿生命有了活力。但突然,一陣大風刮起,吹滅了蠟燭。一群烏鴉打著凄厲的怪叫聲從上空掠過,一灘鳥糞正好灑落在領頭馬的頭上,連眼眶都污染了。

這是什么兆頭?劉徹丙的心頓時緊縮了,身體不由自主打了寒顫,他細瞇著眼,做出沒事的樣子,目光卻螞蝗一樣盯著天空。

掀天的鑼鼓和齊鳴的鞭炮隨即拂去了劉徹丙心中的一絲隱晦。他沒有說話,用草紙輕輕擦去鳥糞,慢慢點燃了三支香。稍后,漢子們燃放了轟隆隆的震天雷,同時將七八根火藥槍一齊扣響。

馬馬燈開光了,起燈了。

接燈的是馬躍莊人民公社。七八十個裝扮成馬夫騾夫的耍燈漢子,舉著燈籠火把,歡叫著狂呼著,甩響馬鞭,攆著馬車,牽著馬兒騾子,形成一道浩浩蕩蕩氣勢磅礴燈的長龍,齊刷刷聚集到馬躍莊公社所在地的大壩子里。

那大壩子能容納三四百人,此時里里外外早已熙熙攘攘,群情高漲,蔚為壯觀。漢子們放大聲音吶喊起來:嘟唉——個騾子——嘟唉——個騾子,公社快接燈啊!公社快接燈啊!有人還打著尖利的口哨。

迎著歡快的人聲,公社書記趙立堯笑瞇瞇拿著半導體喇叭出場了。

他穿著嶄新的迪卡毛領大衣,與一群公社干部一起站在一個土堆上。趙立堯沒當過兵,但在趙立堯的眼里,鬧燈,就像是組織一支軍隊一樣豪邁,他就是這支軍隊的最高統帥,他沒有理由不為此感到運籌帷幄的自豪和決勝千里的自信。

面對著成百上千號攢動的人頭,趙立堯自豪地想,這個盛大的場面是不是也與當年紅軍在馬躍莊開展四渡赤水的戰前動員一樣的盛大呢?趙立堯的出現,讓秩序立即有了和諧。等人們靜了靜,趙立堯就對著廣播筒開始抑揚頓挫的講話,他說,同志們,今年是個難得的好年,豐收年。一定要好好慶祝,好好鬧燈,好好過好春節,來年的生產一定能夠取得更大的勝利!趙立堯停頓了一下,繼續高聲說,同志們,公社為大家準備了188塊8角8的大紅包,兩條春耕香煙,高粱酒今晚隨便喝個夠,要盡情高興啊!

人們眼睛亮了,再次歡呼起來。稍后,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馬騾狂舞,鐵水花滿場飄散。隨著震天雷“轟隆隆”地放響,竹筒花也滿天燃放起來,大街小巷熱鬧成了燈火的海洋,歡樂的海洋。兩三拔“跑報”者在牛國君的帶領下滿場跑跳,一匹匹桀驁不馴的馬騾逐步跟上連成一片。他們口中噴出白氣,眉毛胡子間掛滿了冰絲,時不時變著花樣,穿梭著“騾子過橋”、“馬兒推磨”、“雪山取水”等高難動作,一步步地破下陣來,在劉徹丙的領唱下,粗獷的大嗓音一齊高吼:

人民公社力量大呀,牛牛手!

斗倒老天奪豐收呀,牛牛手!

…………

忽聽見東北側一陣陣喧嘩,那艾娃和常樂兩個小伙子扎著布腰帶,已經攀登上由十六張方桌搭建起的“武臺”,他們在武臺最頂峰立倒樁,翻跟斗,表演著各種危險、高難的動作,然后把一張一張的方桌子全部撤到地下,最后,兩人都用一個漂亮的鷂子翻身,穩健地落在地上。

稍后,牛國君上場施展起了他的絕活。只見他腰間扎著白布腰帶,雪白的胡子飄飛起來,像一個俠客,兩只臂膀抓起兩根生鐵棒,虎虎生風甩得滴溜溜兒轉。舞完鐵棒,他順手提起一條板凳,將一條板凳耍的風車般轉,最后,索性脫掉上衣,露出黑不溜秋一身疙瘩肉,雙手著地,來來回回輕輕松松走起了倒提,他那健碩的身子,在燈與火的交織中,泛著黑色的油光。

可這樣的氛圍僅持續到了初八。初八為“六神”所在,是黃道吉日。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天晚上,馬躍莊出了大事情。

事兒是歐殼子引發的。

傍黑,天陰沉沉。劉徹丙正準備和牛國君去出燈,忽見艾娃報喪一樣急急忙忙朝他們奔來,踹著粗氣說,不好了,歐殼子他們要砸燈啊!隨即,他觀察到,歐殼子等幾十個光頭也打著燈籠,簇擁著一整套設備齊全的馬騾馬車,在公社治安員陳磊的帶領下來了。原來,他們也豎了個鬧燈的桿子。

劉徹丙先是大吃一驚,稍后見是陳磊,只得停下來。陳磊微笑著對劉徹丙說,劉大爺,現在是太平社會,年輕人也要圖個熱鬧,人人參與鬧燈是好事情,他們也精心準備了,你們就融合融合吧。

這歐殼子姓歐,“殼子”是外號,本地人,也是川黔邊境弟兄班的領頭。這一代的方言里“殼子”是吹牛、說大話的意思。他能說會道,但不務正業,到三十出頭仍然是光棍漢一條。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但歐殼子不認這些。近年來,他戴著一個墨鏡子,混跡于云貴川一帶。

政策放寬放活之后,年關老百姓手頭漸漸寬裕,特別眼饞的是露臉接燈的人多,打發的紅包再也不是一塊八毛,他想這么個撈錢的機會決不能錯過。于是邀約了弟兄班那伙朋友,商量著趁機會名正言順找幾個燒酒錢。但他知道,要鬧燈,劉徹丙是掌燈師,無論如何都不能繞過這一道坎。

早上,歐殼子敲開了劉徹丙的家門,可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就被轟了出來。劉徹丙在馬躍莊有威望,也是他沾親帶故的長輩。他罵歐殼子不配,說馬馬燈通神通靈通氣,是高雅文化,豈能由著性子去玷污?歐殼子被灰溜溜地責罵了一頓,灰頭吐臉出來,心里哪里忍得下這口氣?剛退出門又看見門外站著橫眉豎目的牛國君。劉徹丙好惹,這牛國君卻不大好惹。在這塊地盤上,他歐殼子有幾十號弟兄,天地都不怕,還怕這兩個老頭子?加之鬧燈,公社也在組織維持秩序,來硬的顯然不行。在劉徹丙這兒碰了釘子,他還算息事,先去公社看看,找到了治安員陳磊。

陳磊是干部,與歐殼子不是一路人。他年輕,卻也滑頭。由于掌管著全公社的社會治安,算是有權有勢,紅道黑道都敬著他,讓他嘗到了一些甜頭,也樹起了一定威望。歐殼子平時請他喝酒,下館子,他沒推,慢慢就有了交情。現在為這小事情找了他,他也沒推,但沒有立即表態,直直對歐殼子說,屁大點事,你先去找找劉徹丙。

誰曾想,歐殼子被硬生生轟了出來,這讓陳磊反而覺得劉徹丙牛國君太難纏,年關不就鬧毬個燈嘛。這樣,他就帶著歐殼子一幫人來找劉徹丙了。

看著這一群人牛氣沖天,劉徹丙并不害怕,反倒更加固執,他壓抑著憤怒的情緒,毫不客氣地對陳磊說:看看,看看這些人。他們哪是誠心誠意鬧燈?沒有開光拿著燈具,這不是瞎胡鬧?

陳磊笑笑,用不屑的口氣說,你劉大爺就給我這個面子吧,沒有開光?那你是掌燈師,你給它開開光不就行了?再有,現在是什么年代了,還這么封建?

陳磊倒說得簡單!這馬馬燈有特定的規矩和程序,即正月初三開光、起燈;大年十五罷燈、燒燈,這是千百年遺存下來的傳統,絕不是封建不封建的問題!不開光就鬧燈,已沖了大忌,還鬧什么燈?

此時,劉徹丙的喉管暗暗地上下抽動,似在強行吞下一口骯臟。半晌,才往地下啐了一口,然后憋滿了一股日氣當著眾人說: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公社執意要把燈交給歐殼子來辦,我脫開身子不管。再有,丑話說在前面,鬧燈,鬧出問題誰負責?

鬧燈,會出問題?陳磊干了好幾年治安員,橫豎見多了,這點點責任他能扛得下,就響當當拍拍胸膛,出了問題由我負責!

歐殼子得到這句話,如同得了圣旨,他囂張的看著劉徹丙和牛國君,得意地挖苦了一句,劉大爺,這可是公社的意思啊!

晚上,煙花爆竹零星在大街上爆響,兩堆松柴在街中間焰熊熊地燃起來,噼辟啪啪的爆吵聲,依然將街民的血脈鼓動得洶涌,也把一路烏煙瘴氣狂呼亂吼的歐殼子一伙的眼珠映得血紅。當馬馬燈突然變身為歐殼子領頭時,滿大街的人都吃驚了。很快,一些住家戶閉了大門不接燈。

燈沒人接,敲不開門,就收不到報喜錢。歐殼子只得使足勁敲著鑼鼓東一家西一家轉悠。有人怕事,也圖清凈,盡快掏錢了事,讓他們走人。嗚噓吶喊了大半個晚上,只弄到幾個小錢。

歐殼子喝了不少燒酒,慢慢遷怒起了劉徹丙來。看到劉徹丙家燈還亮著,就集中到了他家門口,一邊哄叫著“劉大爺接燈啊”,一邊用拳頭“咚咚”猛敲,見無人應聲,一群人便使勁用肩膀去撞,那木栓子栓著的大門哪里經得起折騰,一下子被推倒了,將正坐在火爐旁生悶氣的劉徹丙撞倒在一邊,同時撞倒了劉徹丙身后裝滿竹筒花和震天雷的籮筐。

此時,幾個灌滿硫磺焰硝的震天雷骨碌碌滾到爐火邊,這讓目眩眩的歐殼子呆了片刻,猛然醒悟過來,嚇得急忙和一群人逃出屋外。劉徹丙倒在地上,幸好是隨同倒地的門板和一張方桌子擋在他的前面,讓他撿回了一條老命。

隨著“轟”“轟”“轟”的幾聲巨響,那滿滿一筐竹筒花和震天雷被引爆后震天動地地響了,木屋房頂被騰起的烈焰沖翻了一個洞。被炸飛的瓦片木片隨同煙霧彌散,稍后燃起沖天大火。倒地的劉徹丙頓感天昏地暗壓日無光。本能,驅使他連滾帶爬逃出屋子,昏沉沉想站起來,可他怎么也站不起來,他想就勢拍拍身上的塵土,忽然覺得一個腦殼都是黏糊糊的,摸一摸,流出來的是血。再一模,一條腿是麻木的,也都是血。

火起了。燃起的火頭有兩三丈高,大火迅速將相鄰的三四家瓦房燃成一片。這火災很是劇烈,很是迅猛,連公社書記趙立堯都始料不及。他立即通過廟臺樹上的高音喇叭,號召街民緊急救火。幸虧是雪天,劉徹丙的家雖然搞得天塌地陷,但好在雪天的火好救,人也很多,人們抓住積雪一陣撲打,火勢很快減弱下來,一股焦糊的濃密的煙氣很快罩住馬躍莊。

火澆熄了,人們離開現場。哭爹叫娘的牟老咪等三四戶立即拿著棍棒,滿大街找尋歐殼子拼命,卻是在晚上人流雜亂中分不出誰是誰,驚魂未定的人們亂哄哄到公社找陳磊了。

趙立堯連夜召開緊急會議,研究如何處理災民的安置。查查,大家除去幾件家什外,都沒有燒毀大型稀罕的物件,除去劉徹丙,再沒有人受傷,并且已經抬去鄉醫院。趙立堯當機立斷每戶一次性解決八十元,那時的公社沒有財政所,干部也分散住在鄉下,陳磊很是積極,和幾個干部整整跑了一個晚上,把二十幾個干部的工資和家里的余錢匯總起來,得了幾百塊錢,兌現到幾戶受災戶。看著公社書記也很辛苦,干部們一晚都在籌錢墊錢,幾家受災戶無話可說了,一個個沉默寡言回了家,只是便宜了歐殼子,誰家都不愿去招惹他。

劉徹丙呢,劉徹丙怎么樣了?爆炸發生那一刻,劉徹丙還來不及掉頭看看怎樣救火,來不及看看自家的房子燃燒成什么樣,就已經平躺在擔架上了。此時他滿腦袋還是爆炸聲,還沒怎么在乎。后來,他光看到所有人的嘴焦急地一張一合,聽不到他們一絲一毫的聲音,他才突然明白,世界在他耳中萬籟俱寂了。

歐殼子攤上了大事,惹上了擔不起的大禍,就鞋底沫油,和一群小兄弟一起從馬躍莊消失了。

莊上有個傳統,無論誰家有大事情,大家都會一擁而上前往幫忙,就是在外的,能趕回來的也會盡量趕來,因此剛燒了的幾家街房里里里外外都擠滿了自發幫忙的人。買瓦的買瓦,扛木料的扛木料,一兩個大白天,就勉強恢復了。由于這是年關,人人都不愿意在這個時刻去討晦氣。

但燈依然是要鬧的,開了光的馬馬燈豈能是半途而歇?

領頭鬧燈的變成了小伙子艾娃與常樂,不再是掌燈師劉徹丙。遠遠近近來觀燈的人群,小聲議論著劉徹丙的不幸,在背地里日絕著歐殼子。有人感受到,那耍板凳龍、走倒提的牛國君,不再出場了。大年十五的罷燈,沒有劉徹丙牛國君的參與,就燒燈了。這年的燈,虎頭蛇尾,起燈格外隆重,罷燈格外凄涼。

正月過后,耳聾了,腿瘸了的劉徹丙可以一拐一拐下地了。

平時特愛說話的他,歷經大難也改不了喋喋不休的性格。他逢人就聲色俱厲大罵歐殼子手腳不干凈,是畜生,畜生這樣的人鬧燈,簡直是踐踏了燈!

劉徹丙去公社找陳磊,找趙立堯,要求給個說法,公社也應該給予他補償,千千有頭萬萬有尾,陳磊的表態就是公社的表態,沒有公社的表態,歐殼子就不會鬧燈,不鬧燈就不會燒掉房子,他就不會變成聾子瘸子。他還要求立即派人去抓歐殼子,賠償他的醫藥費以及把他弄殘了的費用。

劉徹丙腿腳不靈便,每次去找,陳磊都遠遠躲開。只有趙立堯親切地給他作著解釋,后來,該付的醫藥費付了,該出的錢也出了,公社也就是背媽曬太陽——盡了心了。此后的趙立堯不再是一副和善親切的面孔了,劉徹丙驚愕地望著趙立堯的表情,看著他動著的嘴唇,他認為趙立堯是在批評他嘲笑他。

可憐的劉徹丙怏怏不樂又回到街上,逢人就講他不幸中的萬幸,講述他最后一次聽到的聲音,講述那個天崩地裂的爆炸聲。但是,和他一起的人早知道他聾了,很多人就說著安慰他的話,可他的回答與他人的意思是風馬牛不相及。時間一久,人們聽得煩了。劉徹丙突然間明白了,自己的話是那樣的多余,那樣的與人格格不入,慢慢的,他關閉了嘴巴。

殘疾之后的劉徹丙更加瘦小了。他不用拐杖,卻堅持獨立行走,每天都一拐一拐悶生生轉街。偶爾有街鄰向他點頭、微笑、打招呼,之后感到滿是委屈、苦痛和無聊,就依然來到牛國君門口,默默地給他遞竹子。牛國君干了一陣,就和他對坐一起,喝罐兒茶、抽山煙,算是默默安慰著他。

整整一兩個月,陳磊也不敢在大街上走動了,他心虛呀,除了躲著劉徹丙之外,他還怕別人質問他。

街上的人很有一份同情心,大家議論紛紛。運氣不好,房子燒了,人殘疾了,不管怎么說,劉徹丙劉大爺干的是掌燈的大事情,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所以大家就一升半碗地給他湊了三四斗谷子,算是對劉徹丙的補償。接下來,就有好心人三三兩兩不斷去找趙立堯和陳磊,說劉徹丙劉大爺為了慶豐年鬧燈,你公社表態讓歐殼子鬧燈,如今房子燒了,人也殘廢了,歐殼子跑了,公社不能不負責。但是至于怎么負責,有些什么具體的訴求,莊上的人七嘴八舌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

陳磊暗自怕了好長一段時間。可他要找理由為自己開脫啊。他找到趙立堯,死口否認他同意過歐殼子鬧燈,說如今歐殼子跑了,人毛都找不到一根,一個整街的人都是向著劉徹丙的,他們要想把責任往公社推。趙立堯僅憑直覺判斷,陳磊說的不無道理。為此公社召開了會議進行專題研究,歐殼子承擔主要責任,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劉徹丙個人不保存好易燃易爆物品,也有一定的責任。當然話又說回來,人都殘廢了,生活有了問題,也不是不解決,而是要適時放一放再說。結果拖了大半年,也沒有個正式的回話。

現在的劉徹丙可不再是以前那個熱情洋溢的劉徹丙了。人們發現他除了配合牛國君干點篾活之外,性格完全變得怪異起來。到第二年下半年,燒了房子歷經大難的劉徹丙,吃完了街民給他湊的最后一顆糧食,就借貸無門了。

街民一次次為劉徹丙鳴不平,又一次次失望而歸。這天,人們聚集在牛國君家門口,看著劉徹丙還在可憐巴巴為牛國君遞著篾竹,許多好心人黯然神傷起來,受同情心的趨勢,有人禁不住說,我們再去找一找公社,看看為劉徹丙再爭取一次。

好!立即有人附和著,一下子就去了七八個人。劉徹丙的故事早讓趙立堯耳朵起了繭子,對于這件事情,趙立堯最近再次組織研究,統一了答復的口徑:你劉徹丙雖然被燒了房子,個人也成了殘疾,公社也盡力了,最大限度幫你出了醫療費,還有救濟款,總該收個頭了。要賠償的是歐殼子而不是公社!加之你家住在街上,與那些農村人相比,比你困難的比你殘疾更厲害的不下百余個,怎么救助都再也輪不到你劉徹丙的份子上了。

公社黨委擁有較高的權威,誰都可以來找個公社,公社能夠解決完這么多雞毛蒜皮的事情嗎?但一看到這么多人,趙立堯倒是有些害怕,躲在屋里不出來,就支了陳磊,說你出面去答復。那陳磊心虛了一陣子之后,慢慢又恢復了管理治安的底氣。他沒有認真反思自己一句話帶來這么大的后果,自己該要負什么責,就又堂堂正正打起了官腔。馬躍莊人生性膽小,文化本來也不高,大家想想他的答復不對,但又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最后歸結起來,除了歐殼子有錯,似乎劉徹丙也有錯,就三三兩兩嘆息著回來了。

正午的陽光骨白骨白的。

一直和劉徹丙默默編織著篾具的牛國君,突然生氣了,他放下刀具,悶雷一樣發出怒火,簡直沒天理了,沒天理!我去幫你問問!轉身就進屋里。

就是陳磊,他與歐殼子串通一氣,奚落千百年傳承下來的馬馬燈;還有趙立堯,麻煩事來了就推個一干二凈,這是不亮堂不光彩的行為。這樣的行為是不耿直的,為人所鄙視的!陳磊表態,鬧燈出了問題他擔責,出了問題卻不負責,這樣的治安員連個毛毬都不如,他陰沉著臉大聲責罵。再后來又聽說,燒了房子不是大問題,還有人繪聲繪色夸大其詞,說,公社說,劉徹丙成殘疾自己也要負些責任,這樣,牛國君就鬼火起了。

別看這六十過頭的白胡子老頭很沉穩,歷經幾十年來不容易生氣,他從來沒有說起過他的過去他的故事,但是人們還是在與他的相處中隱隱約約知道一些。

青年時候的牛國君在距離馬躍莊一百八十華里的老蒼溝大地主陳述恒家當護院,老蒼溝雖然在大山里頭,但陳述恒那個天祿閣的莊園卻不亞于大邑縣劉文彩的莊園。有一個晚上,土匪乘著夜色打劫天祿閣,他手提一條板凳力敵數人......

古廟臺上有一口兩三百斤重的古鐘,前些年大廟被認為是“四舊”,一群人前去扒了,單單這口鐘拿不下來,牛國君走到跟前,圍著大鐘走了一圈,單掌一擊,鐘就來回晃動,然后雙手托著鐘,一個平舉,就把古鐘摘了下來,讓人足足驚了半個時辰。

事情的這種延伸,當然只算是牛國君的一個小小插曲。

此時,穿著火汗套的牛國君已經在里屋風風火火找到那桿專為馬馬燈開光用的火藥槍,氣呼呼前往公社去,頗有魯智深要去打鎮關西的氣勢。

有怕事者先行一步,跑步前往公社報信,說牛國君不知何故提著火藥槍來找公社了。唬得趙立堯一翻身立即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那劉徹丙呢,他耳朵聾,聽不見人們說什么,看著牛國君拿著火藥槍出門,也不知道他要生事,就一拐一拐也跟著一擁而去。

公社大院壩子早圍滿了人。陳磊伸頭一看人們簇擁著牛國君前來,這架勢不對,立即跑到樓上去躲了。不到三分鐘,牛國君到了公社門口。牛國君有分寸,他怎么也不可能為這件事去生出禍端,所以不直接去公社屋里找人,而是站在對面的一個土堆高處,只見他在槍里裝好裝足火藥,大聲叫到:趙立堯,陳磊,你們聽著,明天下午之前不安排好劉徹丙的事情,我的火藥槍就不是吃素的。今天把丑話說在前面,現在是——鳴槍警告公社!鳴槍警告陳磊!

只聽“梆”的一聲,那火藥槍發出藍幽幽的光一瞬間就沉悶地放響了,火藥煙塵帶著鐵砂石塊“嘩啦啦”將公社樓頂的瓦片掀翻了一大片。說完了話放完了槍,牛國君倒提火藥槍,怒氣沖沖一聲不吭走了,留下一大群看熱鬧的和那個暈乎乎不知所措的劉徹丙。

直到人們走完散盡,趙立堯才輕輕推開門栓,稍事寧神之后,叫來了陳磊。說,快,快去把劉徹丙牛國君找來商量。

見了牛國君這個玩命的架勢,陳磊哪敢去啊。他說,至少是要安排公社武裝部長帶著武器,再派上三兩個民兵一起去。趙立堯火了,你派去民兵,不是認為我們要去抓牛國君嗎?記住!這是人民內部矛盾,只能用化解的方式進行。你不去打前站難道是我去?這樣,你先去鎮著堂子,看看火候到了我自然會出面,由我來處理這件事情。

是的,牛國君不好惹,大街上,你要是不能拿個東西鎮著他,你就得來軟的。

陳磊硬著頭皮來了。他走到劉徹丙家,小心翼翼連喊了幾聲劉徹丙劉大爺,他忘記了劉徹丙聽不見。見劉徹丙不應,又一路找尋著來到牛國君家,大老遠就看見劉徹丙和牛國君沉悶地坐在門口。

兩個老頭子不讓座,橫眉冷對著他,這讓陳磊很是尷尬。稍后陳磊自己找了一條板凳坐下來,結結巴巴說,劉徹丙大爺牛國君大爺,對不起對不起,我是來解決你們的問題的。主要是歐殼子沒有抓到,人抓回來就什么都解決了。當下不就是劉徹丙劉大爺燒了房子沒有早飯米了,是不是要解決這個問題?

劉徹丙無法聽清楚他在說什么,就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牛國君呢,本來就不安逸還在生著悶氣,尤其是不安逸陳磊,加之他平時不怎么說話,你在說他在聽呢。

陳磊知道整條街上的人都對他不滿,這兩個大爺更是視他為仇人,只得點頭如搗蒜。沒話找話,拐彎抹角表達了趙立堯的意思說,劉大爺,我們再給你解決八十斤小麥,你可以省著些度過些難關了。請你體諒我們,我們確實也盡力了。

人們慢慢涌了過來。看得陳磊臉色不自在,他理虧,看著劉徹丙用食指指著陳磊激動得又哭又罵,就由著他罵。

牛國君呢,依然故我劃著篾條,偶爾抬頭冷眼看看陳磊。

天擦黑的時候,趙立堯來了。大老遠就笑著說,兩位大爺好!我是下鄉去剛才回來,是給你們解決問題的。

你下鄉回來個卵!陳磊知道趙立堯根本就沒有去鄉下,就從心里罵了一句。

趙立堯說,陳磊,我們為劉大爺解決救濟糧的事情,你給他們說了沒有?

陳磊心里還在罵,我在前面當炮灰,你倒是落得做人情。但表面上不敢流露出半點違抗,就說,我說了,解決八十斤小麥。

八十斤小麥?我看是不是解決一百斤?人家劉徹丙劉大爺是街上這么好的人,掌燈師一直緊跟形勢宣傳社會主義。要是我手頭還有物資,就再解決兩三百斤都沒有問題。可惜我沒有了,這也是我們公社黨委的最大權限了。

劉徹丙殘廢了,公社必須對他負責!牛國君悶聲悶氣回問了趙立堯一句。

趙立堯耐心解釋說,不是不負責。目前我們已經報給公安局了,一定要先把歐殼子抓回來,抓回來就是拆了他的房子也要解決好劉大爺的事情。這樣吧,我看,我們給劉徹丙劉大爺每月解決十塊錢,負責掃掃大院的衛生,你牛國君呢,也沒有啥子事情做,也給你每月解決十塊錢,給公社維修一下廣播線路,再有就是每年的馬馬燈,所有的道具,你們倆包了。

十塊錢!十塊錢可不是小數目呀。趙立堯說的是道理也很是誠懇,俗話說,攆人不上一百步,人家親自上門解決,也只有見好就收了。本來牛國君還要和劉徹丙嘀咕一下,但見他也說不出什么,就代劉徹丙答應了。

牛國君頑固地沉默著,他一心只為救這個女人,并沒有想打這個姑娘的主意,但是現在,一個年輕光潔的女人突然鉆進他的被窩,讓他心神不寧,也產生了一種利己欲望,這欲望鬼似地勾起了這個老頭內心死角某種莫名的東西,它在冷不防的時候冒出頭來,象羽毛一樣撩撥著牛國君的內心,一直撩撥得心發癢,似乎要把牛國君長久的嚴肅、特有的刻板慢慢化作烏有,就像堅冰下面的涓涓細流,一點一點慢慢啃嚙著上面的凍層。

他們就這樣對望著昏黃色的油燈,在寂寞和孤獨中,交流著一絲遲來的思緒。

牛國君問,你是誰?

我,我叫王霞,就住在山背后。

為什么尋死?

王霞想到了陳磊,又激動起來。她閉上眼,淚流滿面,又嗚嗚地啜泣著,是陳磊害了她,害慘了她!她邊哭邊說,斷斷續續講了自己的事情。

王霞和陳磊談了三年戀愛,陳磊睡了她整整三年,讓她墜了胎,陳磊有正式工作,吃國家糧,她的家人和大半個村的人都視他為驕傲,但陳磊花心,自他調進了縣城之后,就徹底變了心。她多次去城里找陳磊,陳磊不再理她,并且生生地回絕了她,拋棄了她。她恨死陳磊,恨死這個騙了她三年感情的男人。農村女人把貞操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陳磊不要她了,她再回不到村子去了,萬念俱毀中,她已經狠下一條心不再活了。

這些事情牛國君早見慣了,于是堅持說,回家去吧,我這就送你走。

王霞堅決不走。她傷心地說,人都為臉活著,陳磊和我的事情到處都知道,我沒有臉再回去,無法再做人了,我是壞女人,已經把家人的臉都丟盡了。你們救了我卻趕我走,好的,我走,不要你送,我現在就走。說罷,赤著身子掙扎著想要起床,倒是把牛國君難住了。他只得護在床前,攔住她。

王霞沒有退路,被救之后只得在一個老男人家過夜。眼前的牛國君目光炯炯渾身,充滿男人特有的力量,且善良、正直,現在她不再想死,走到哪兒就把命運安放在哪兒。既然命運安排牛國君救她,或許就是天意?

六十多歲的牛國君,年輕時曾經結識過一個叫翠花的女人,隨著時間的沉淀逐漸成了塵封永久的回憶。

他的心腸由于缺乏愛的滋潤而變得堅實硬朗。但是,王霞那強有力的一哭,卻在堅如磐石的心里刻下了很難磨滅的痕跡。王霞不走,讓牛國君雖然沒有勇敢地作出反應,卻被感化了。冥冥中注定,這個老頭子從此要失去他單身的執守,他不應該沒有女人,是的,他為什么不可以有女人?

四目相對,卻有著一整夜的對話。這個不多言語的老頭子話匣子像決堤的洪水,謎一樣的身世一層層在王霞面前剝開。

牛國君是孤兒,父母得瘟疫死了。八歲被老蒼溝天祿閣大地主陳述恒收去當童工,后來給他當護院,當然沒有少吃過幫人做工的苦頭。一九三五年春,大約有三十多人的一支衣衫襤褸的隊伍住到了天祿閣,陳述恒嚇得帶著家人從后院跑了,留下他看護著院子。這幾十個兵并不擾民,在院壩子和馬棚外打地鋪,結果陳述恒使壞,半夜帶著地方民團來偷襲,被牛國君及時發現,他迅速拉響了馬樁上的鐵環報警,同時跑去叫醒了那個領頭的。幾十個兵迅速起來,把前來偷襲的上百民團打作鳥獸散了。他才知道領頭的是個連長,姓張,江西人。牛國君看不起陳述恒這種偷雞摸狗的行為,就把陳述恒藏匿糧食和鹽的地點告訴了張連長。張連長他們取出了糧食鹽巴,分給了當地的干人。

三天后,張連長要開拔了,怕再次受到偷襲,牛國君主動帶路,帶著他們一行從小路一直到赤水河邊…….

這位張連長記住了天祿閣,記住了牛國君的名字,分手時,硬塞給牛國君三個大洋。自然,牛國君在天祿閣呆不下去了,在他偷偷潛回去取行頭的時候,他突然生怕帶著三塊大洋會給他帶來不必要的禍災,情急中用鐮刀背把大洋釘在天祿閣的檐柱里面,想等有了機會再回頭去取。張連長還送給他一枚紅色五角星,告訴牛國君,有空可以憑這枚五角星去找他,這個五角星,他現在依然放在柜子底保留下來了。

原來你救了紅軍呀!王霞的眼睛驚訝得亮堂起來。

你為什么不說給人聽呢?王霞好奇地問。

這不是說了呢。在牛國君面前,這王霞,像一個小女孩子一樣。王霞突然發現,這個老頭子內心藏有很多很多他喜歡的故事,她聽得很仔細也很認真,以至于東方出現了魚肚白,她還想聽。

王霞想知道那三個銅板的下落,就反復問,那銅板是不是還在柱子里面嵌著?

應該是吧。牛國君說。

那后來為什么不去柱子里挖出來?

牛國君說,兵荒馬亂的時候,他也犯不著為了三個銅板去天祿閣,現在住的是十好幾戶人家了,他也記不清到底是釘在哪一間屋的檐柱上了,再有,別人家的房子,不方便隨便去找尋,就是找到了,也沒有大用。

王霞兩只眼睛忽閃著盯著牛國君,她再次覺得,牛國君高大、英武,像大山一樣的實在......

牛國君口干舌燥,有一股力在他體內劇烈地升騰,但沒有促使他向前,卻是要鉗制著他并且把他往回拉。這把年紀了,恐懼、希冀、畏怯、侈望,像五味雜陳般,讓他不自禁地顫抖,牙齒開始不住地打戰,頭也有點暈眩起來。但他始終頑強執守著,不去越那個雷池。

這是緣分,也是命運吧。上天在冥冥中帶來特定的安排,是你的,逃也逃不掉。王霞不走了,她決意做牛國君的女人。

三天后的早晨,太陽從碧云山背后露了頭,萬道霞光,普照著馬躍莊。王霞招呼了劉徹丙,大膽而又堅決地牽著牛國君的手,一同在馬躍莊請客,他要在牛國君家門口的檐坎上,光光彩彩辦上兩三桌酒席,亮亮堂堂告訴莊上的人:我,嫁給了牛國君!我,王霞,是牛國君的女人!

牛國君自此有了一個真正的家。他把每月政府補助的十塊錢和篾具的收入悉數交給了王霞。

八十年代初,小街的生意人多了起來,趕場也由過去的周日一場改為農歷一、四、七,三天一場。那些收購藥材、干果的生意人,以及唱大戲的、耍蛇的、賣打藥的藝人紛紛云集于此,讓馬躍莊空前地繁榮起來。街民開始把板壁房的大門卸下來,改裝成可以賣點小商品的門面。牛國君家門口,幾乎每天都有人來看看挑選篾具,王霞也弄了個布攤子。從她利索的買賣中,莊上人人都評價說牛國君牛大爺晚年幸福,老來有福。

時間搖搖晃晃到了1983年夏天。

連續的“嚴打”,讓社會秩序好了起來。流氓團伙幫、弟兄班相繼被摧毀,不久,一群荷槍實彈的公安民警從貴州抓回了弟兄班團伙頭目歐殼子,之后又抓了一大批偷雞摸狗的混混。

歐殼子殺沒得血剮沒得皮,光桿桿一個,劉徹丙沒有再去找問賠償。街上人人都說,這是歐殼子該得的報應!但天有不測風云,鬼也不知道上天要在牛國君的身上落下麻煩事。

這是一個趕場天。大街上開來了警車和游行車隊,一群全副武裝的公安干警和一群帶著“執勤”字樣紅袖套的人員,威風凜凜荷槍實彈押解著歐殼子等一干人犯來游街。

行進到牛國君的家門口,一個公安民警突然想起了什么,只見他突然叫了一聲“停”,就立即帶著三四個背著槍帶著子彈袋的人在牛國君家門口停下。

你,就是牛國君?

牛國君不開腔,幾年不見,這人化成灰都認得出來。這不正是當年表態讓歐殼子鬧燈,害得劉徹丙燒了房子、落下終身殘疾的公安員陳磊嗎?就是這個道貌岸然的陳磊,睡了王霞,讓王霞差點上吊死去。至于后來他如何穿上民警服裝,調到縣公安局當上治安大隊長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但是他從陳磊的眼光中分明地發現了不同尋常的火藥味。

劉徹丙也認出了陳磊。

老實本分的劉徹丙早就淡忘了自己的不幸,他帶著感恩的心為公社做事,早也不再提出什么訴求,他老老實實掃著公社門口的院子,干著該干的每一件事情。現在他又看見陳磊主動來了,陳磊的嘴唇動些啥他聽不清楚,但是他分明地發現陳磊他們突然的出現似乎是要找牛國君的麻煩。

全副武裝的公安干警陳磊,現任縣公安局治安大隊長。他不知從何知道,他曾經的女人王霞嫁給了牛國君,成了牛國君的女人,他不要了的東西,讓別人取走,這本來不是壞事,但是他有一股莫名的火氣,眼前這個牛國君這么老,老得胡子都白了,還娶了這么年輕貌美的老婆,而且還是他的女人。這讓他心里突然震顫了一下,很是不平靜。

這一瞬間的震顫和不平靜,讓陳磊立即回想起當年苦口婆心告爹爹告奶奶去做牛國君和劉徹丙的思想工作,安排他們工作的事情,還讓他們享受那么優厚的回報。用極為優惠的政策得到他們的白眼,那無情的冷漠儼然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特別是牛國君提著他的名字放響火藥槍警告他,這是對他的小看和侮辱。這兩個老頭子不是感恩,反而對公社給予的優惠享受得理所當然,就像上輩子欠了他們似的。現在,該給他們一點點兒顏色,討回應有的公道了。

治安大隊長反復掂量著牛國君劉徹丙,他要雪恥,用明明白白的理由,實實在在教訓一下這兩個不識相的老頭。這個心態立即從他年輕英俊的眼中流露出來,雙方對峙著劍拔弩張。劉徹丙十分敏感,他膽小怕事,立即把手中的篾刀收了放好,又輕輕取走牛國君手中的篾刀。

陳磊冷冷看著牛國君,牛國君也冷冷看著他們。對方是五個人,劉徹丙不是害怕,只是驚詫,他驚詫得臉色都變了,他本來想義正辭嚴斥責陳磊,抓回了歐殼子為什么不賠償自己?但是他控制著,憋著一口氣,他要與牛國君抱團并堅毅地站在一起,看這幾個人到底是想怎么樣。

王霞早放下布攤子去街上看歐殼子和其他犯人游街去了,還不知道家門口正要發生的事情。突然發現一群公安人員聚集在他的家門口,她立即回家了,她看見陳磊和牛國君的對峙,驚恐地張大了嘴巴。

陳磊嘴邊剛發出一個“抓”字,四個年輕的警察瞬間就沖向近七十歲的白胡子老頭牛國君。

說時遲那時快,牛國君右手抓起一條板凳,左手迅速飛出一掌,沖在最前面的小青年臉上立即出現一片血痕。啪啪啪,又是幾下,四個年輕公安干警東倒西歪全部趴下了。

當當當!這回鳴槍的是治安大隊長陳磊,槍聲驚飛了遠處樹上的一群老鴉和電線桿上歇著的一大群麻雀,讓所有趕場的人都回過頭來。由于趕場天大街上人很多,陳磊不敢直接向牛國君射入子彈,他向天鳴槍警告了。

立即,幾十個戴著紅袖套的民兵和公安干警,將牛國君、劉徹丙團團包圍。牛國君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見他大吼一聲,就像半天響起了一個霹靂,站在最前面的幾個,瞬間就被他一個掃堂腿掃去了人叢中,正要去和持著冒煙手槍的陳磊一決高下時,他的女人王霞哭著一頭撞了過來,一下擋在前面死死抱著了他。

公安局副局長李建和馬躍莊公社黨委書記趙立堯立即出現在人群的最前面,趙立堯威風凜凜聲若洪鐘,大聲呵斥道,牛國君,你要干什么?

牛國君尚未說話,王霞怒懟著陳磊,死死護著牛國君,她哭著發話了,他是好人,不準抓他。

曾經把槍口對準人民公社,就是人民的敵人!趙立堯威嚴地說。

你們抓我吧。劉徹丙終于看出了問題的癥結,他連滾帶爬站在治安隊長陳磊面前,把雙手遞給他。

李建倒是搞得懵懵懂懂了。一個殘疾人,一個年輕女人站在一個白胡子老頭面前,他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陳磊急忙對他說,這個牛國君,曾經用他的火藥槍警告馬躍莊人民公社,氣焰十分囂張………

不行!你們不能抓他,王霞驚慌失措死死護著牛國君,高聲說。

看著這么一個年輕女子,李建大聲吼道,你是他什么人?請你馬上走開!

王霞,我是他老婆,他是我的男人!

李建用十分懷疑的眼光短暫掃視了一下死死護著牛國君的王霞,立即堅定地說,壞透頂了!這么大把年紀了,還老婆?這是典型的流氓犯,抓了!

此時趙立堯看著僵持不下,拿著半導體廣播筒,大聲宣講著,同志們老鄉們,我們現在要抓捕的人不是劉徹丙,而是牛國君!牛國君鳴槍警告公社,是什么性質,是犯罪性質,他把槍口對準人民,就是人民的敵人,對人民的敵人,必須堅決打掉,消滅掉!請牛國君認清形勢,繳械投降。請牛國君身邊那個女人立即松手!請劉徹丙同志立即讓開,這里不關你的事,你犯了錯誤,我們必須要批評,但是要區分開來,劉徹丙的性質和牛國君不一樣。

趙立堯特意在劉徹丙身上加了“同志”兩個字,目的是要分化瓦解他們的關系,同時也故意把王霞與牛國君區分開來,只可惜劉徹丙始終氣憤地張煌著,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看看火候已到,趙立堯停頓了一下,嚴厲地說,牛國君,請你別再反抗了?

像一頭激怒了的雄獅,剛打斗勝利之后,又被瞬間更為強大的對手鎮住了。在大勢面前,牛國君沉默了,怕了。他乖乖地走出來,向治安隊長遞出了雙手,躺在地上的幾個紅袖套,立即沖上前去,不是用手銬,而是用一根長長的綜繩緊緊套著他的雙手,然后五花大綁,推嚷著給了他一排實實在在的拳打腳踢,又加上一頓板凳打砸,牛國君的額頭上流出鮮血來,但他始終一聲不吭,他那染了鮮血的白胡子全部豎立了起來,就像他昂著的頭一樣的堅挺,任憑幾個人的拳打腳踢與推嚷,反剪著雙手,被簇擁著推進了呼嘯著警笛閃著警鈴的警車,向遠方駛去。

趙立堯提著廣播筒,還站在原地,聽見有人嘀咕著小聲說,該抓的壞人是狗日的陳磊,穿了一身黃皮子就了毬不起,要不是牛國君心甘情愿投降,你陳磊怕不是倒死大霉才怪。還有人說,百把人都近他不得,你那根繩子算什么,要是他想跑,手臂一使力,繩子肯定就斷了。

誰也沒有想到,這嚴打打在了牛國君的身上,連趙立堯都始料不及,對于牛國君的抓捕,他必須配合,這是政治,不得有半點的不堅決。當然,他不知道牛國君和陳磊還有過節,更不知道牛國君現在的女人就是陳磊的女人,剛才的場景趙立堯已經親眼目睹,牛國君是出了名的厲害。

這還是自己手下唯唯諾諾的公安員陳磊嗎?現在的陳磊可是堂堂正正和自己平起平坐執掌著全縣治安工作的治安大隊長了,想到此,他不想再往下想了。

夏日的太陽放射出艷艷的光,毒得人眼睛發花。

王霞馬不停蹄趕到縣上,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了。她往返了幾個回合,終于在公安局大門口見到陳磊。他坦然問陳磊,我家牛國君關在哪兒?她不提及往事,在陳磊面前加上“我家牛國君”這幾個字,故意震懾穿著公安警服的陳磊,以表明她的態度,別以為你陳磊不得了,你要把事情做絕了,她王霞可不是好惹的。

幾年前陳磊睡了王霞,這是什么行為?這是赤裸裸的流氓行為。實施流氓行為的壞人是誰?是牛國君嗎?最心知肚明的人應該是陳磊。現在陳磊當眾抓走王霞的男人牛國君,王霞會怎么樣?這是陳磊非常關注的問題。所以陳磊在王霞面前不敢任性所為,他的語氣不很自然但親切柔和,似乎要反復表白和強調:抓走牛國君自己是多么的無辜和多么的無奈。所以陳磊用同情的口氣對王霞說,牛國君一抓上來,就被特別拘押了,他態度實在不好。

王霞很耿直,半點沒有提及任何與陳磊相關的話題,她知道目前形勢對牛國君非常不利,至于不利到何種地步,她想象不到,她只能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對陳磊說,牛國君這么大的年紀,你們不能打他。

陳磊說,他鳴槍警告公社,這個事情全國都是罕見的。加之他公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對抗抓捕…….在王霞面前,陳磊也刻意回避說出“流氓”二字,他怕一不小心,這兩個字就會落在他的頭上,讓他成為主角。

王霞不再去理會他的表情,徑直說,我給他帶了衣物來,你得讓我見他,不見他我不放心。

陳磊搖頭,別人可以,他不行!他是重犯,對他作了特別的拘押。

正在這時,耳邊傳來甕聲甕氣的哭叫聲,那劉徹丙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來了。只見他一拐一拐湊上面前,大聲哭叫著對著陳磊說,我要見牛國君,我要見牛國君。

陳磊冷笑,你是殘廢人,你認為我關不起你?

劉徹丙聽不見,他覺得陳磊是一個披著人皮的財狼,在陳磊的面前他絕不會示弱。

陳磊要顯示出他不同凡響的身份地位,他說,我要是連個人都治不了,就沒臉在縣公安局呆下去。別以為自己是殘疾人,就可以使橫耍賴。你們先回去吧,找我是徒勞的,他只有老老實實服服帖帖,才可以爭取到坦白從寬的機會。

王霞已經掂量出牛國君問題的嚴重性了,她呆了幾呆,沒有哭,不過再次堅決地提醒陳磊,我必須要見到牛國君。

陳磊擺擺手,這里沒你們的事了,你走吧。你送給他的衣物,我轉給他就是。

王霞沒再堅持,這個時候提出看牛國君,陳磊不會容許,在這種人面前,求他,是自討沒趣。

王霞不走,劉徹丙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們倆就在公安局門口守著,想等罪犯拉出來游街的時候看看牛國君。

夜色重得抹都抹不開了,陳磊再也沒有露面,他們就這樣在公安局門口蹲守了一夜。

兩輛警車終于從公安局開出來,后面跟著押解人犯的四輛大汽車,汽車車頂的篷布被取掉了,車廂兩側貼著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的標語,兩排持槍的民兵戴著紅袖套整齊地站在車廂的兩邊,在打頭的一輛解放牌汽車的車廂里,五花大綁的人犯全部被剃了光頭,胸前掛著一個紙牌,上面是用毛筆蘸墨寫就的人犯名字。看見戴著反革命犯、流氓犯木牌被綜繩子連成一排,剃了光頭又被全副武裝的干警牽著的牛國君,王霞的臉頓時憋成黑紫色,而劉徹丙豆樣的汗珠已經叮滿了每一道皺紋。

牛國君也看到了王霞和劉徹丙,他的眼光是無畏的,堅定的,似乎在說,別怕,他們不會拿我怎么樣。但是他的這種堅毅很快在凄厲的警報聲壓縮下變得弱小,掛著木牌剃著光頭的牛國君,還能是那個沉穩、安詳,像大山一樣的牛大爺嗎?

王霞和劉徹丙沒有時間去細細理會牛國君的眼神,幾乎也沒有多想,就不約而同撲過去跳攔警車,王霞還哭喊著想要爬上車廂去拽住繩套子,可她的個子怎么夠得上比她高出好幾米的貨車車廂呢?兩人還沒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連打帶拽,像老鷹抓小雞般提著扔到了公安局院壩里。

大院壩里站著一群人,陳磊也在其中,都盯著王霞和劉徹丙,仿佛要看看他們為什么如此膽大包天。挨了打的王霞擦干了眼淚,她伏在地上,用沙啞的聲音堅決說要看我的男人。

陳磊忽然感到,王霞依然是那么剛烈,惹急了,她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出來。加之王霞上吊自殺過,尤其在關鍵的鋼口上,王霞一味鬧下去對她不利,對自己更不利。迄今為止王霞還算是耿直的,也沒有說出什么,這讓陳磊眼光中似乎露出了感激的一瞬。

劉徹丙是瘸子,此時的他又小又矮又臟,被反復折騰了幾下后在地上癱著一堆,但是沒有一點驚慌膽怯,他大義凜然猶如視死如歸的革命英雄,一副隨時準備赴刑場的態勢。

空氣凝固了。李建驚詫地看著這兩個不怕事不怕死的人,兩天前還親眼見證了他們,見證了他們在馬躍莊死死護著不讓抓走牛國君,今天又不顧死活地跳攔警車…….

李建嚴肅地喝問,想干什么?

王霞和劉徹丙冷漠地看著他,陳磊給王霞使了個眼色,示意王霞別亂說話。這時一直抱著頭哭的王霞突然仰起臉,眼睛紅紅地盯著陳磊。陳磊意識到王霞的目光不對,尚未作出反應,王霞猛地跳起來撲向陳磊。一群公安干警及時抓住王霞,王霞仍將一口痰吐到了陳磊腦門上。

陳磊沒有抹掉那口痰,他知道這是王霞向他發出的警報信號。他沒有動,卻再次已經聽到一陣在王霞身上、臉上毛骨悚然的擊打聲。

王霞頭發散亂,也被關進去了。不過沒有帶著她去游街,而是被反復提審,訊問她來的目的。

陳磊突然心虛起來。

他再次生怕王霞。他曾經玩弄過王霞,這是敏感的男女關系問題,弄不好他就會和牛國君一樣……還有劉徹丙燒房子,落下殘疾的問題,再聯系到與牛國君、劉徹丙的前因后果,不過他清楚,現在的牛國君,是重大典型犯,他不會怕他什么,也不會怕劉徹丙。但是他怕王霞。

陳磊于是要單獨審訊王霞。

陳磊帶有同情關心和可憐的語氣問,你跑來做啥?

王霞死死瞪著他,我必須要我的男人!

陳磊,你這樣做對你是不利的。

王霞,我要見他。他是好人,不是罪犯。

陳磊說,包庇壞人就是犯罪,如果你聰明一些,不要死腦筋,或許還能保住他,有見面的機會。如果你這樣鬧下去,你們兩個都必須關進去。

這樣吧,你寫個檢查,下午就放了你。

不,我要見牛國君!

不行,這樣你還要害了劉徹丙。

我為什么要害劉徹丙?

你走,劉徹丙就走。你不走,他也不走,你們兩人都得關上,都得坐牢啊。

......

王霞不知所措了,這個剛烈的女子此時也矛盾了,劉徹丙是個殘疾人,關在監獄里面,只有死路一條。她不再堅持了。

王霞說,我不會寫,怎么寫?

陳磊關心地說,我給你代寫,你按個手印就行了。

牛國君和歐殼子以及其他的人犯一起,被天天拉出去游街,然后又投進監獄,關在哪?連個毛都沒有撈著。王霞和劉徹丙就這樣在縣城晃悠悠呆了三四天,怏怏地回來了。他們哪里知道,這次在游行車上見到的牛國君,是他們最后的一次見面。

馬躍莊上,人人都這樣認為,牛國君牛大爺是好人,是有本事的人,他的故事是悲壯的,令人傷感的,帶著寒意的,可被抓捕又是不可抗拒的,誰擋得住呢?

就這樣,牛國君的事件,在街頭街尾人們的嘴里嚼了一陣,便剩下幾縷嘆息。

三個月后,聽到的卻是牛國君死去的消息。

王霞徹底傻了。牛國君找公社,那是他們逼出來的呀,不就討了個公道嗎?不就對著公社鳴了一下槍嗎?又沒有殺人,更沒有傷著人,她怎么也想不到牛國君會死。直到有一天,公社一位姓鷗的干部來通知王霞,叫他立即去公安局。

此時,來自烏蒙山西北側橫橫的疾風,肆虐地打落著高大的樹葉。一夜未停,一直刮到天亮,天空被刮得渾黃,滿山的石頭亂滾……

陳磊心知肚明。牛國君并沒有出現在抓捕的名單上,如果不是他一頭發熱,如果不是他設的套子,完全可以不抓牛國君;又如果牛國君的老婆不是他的女人,他就不在瞬間動念蓄謀搞他,就不會發生大街上與牛國君舞拳弄腳的事情來,當然就不會丟掉性命。陳磊腦中曾經閃過一絲的不安與自責,但陳磊又想,你牛國君居然敢持槍用強,喊出我的名字警告我,我低三下四來求你解決問題……你牛國君活該,到了七十這個年紀,老得胡子都白了,還這么有福氣,討娶了這么一個年輕的老婆,也是該死的年齡,死了也是值得的啊。想到此,他又釋然了。

王霞去接牛國君,劉徹丙橫豎都跟著要去。

李建副局長在,沒有多余的人接待他們。此時的王霞,喉嚨梗塞,像是塞了鉛一樣,想嘔,嘔不出;眼睛里面有一萬只螞蟻在爬,卻是一滴眼淚也掉不出。

李建輕輕瞟了王霞和劉徹丙一眼,簡單問了一句,來了。

王霞不出聲。

稍后,幾個民警送來了牛國君的骨灰盒,沒有陳磊。

李建低著頭,似乎沒有覺察他們的存在,他連看都不正眼看王霞和劉徹丙一眼。

接到的已經是骨灰盒了,不是人。

王霞大聲質問,牛國君為什么死了?!

李建的頭埋得更低了,他的眼睛看著地下,好像繼續看著自己的皮鞋。

仿佛這牛國君犯了十惡不赦的滔天大罪,太應該死似的。從李建到送來骨灰盒的一干人表情都很淡定,就像跟死了一條狗一樣淡定,難道死一個人,火化之前連家屬都不需要通知嗎?

王霞突然用高出數倍的聲音凄厲地發泄出異乎尋常的悲痛和質疑,她感到一陣陣眩暈,整個世界都搖晃起來,她應該大聲斥責這一群人:

你們為什么把牛國君打死了?!

王霞的恨會同泉水一般涌出的淚水,一瞬間突然爆發,山搖地動。她應該向李建他們問個明白,她發出的聲音慘淡而堅定,你們,你們致死了人,是要負責的!

川南鄉下女人能哭,人人畏服。她們喪了考妣,能夠哭得山墻倒塌田水倒流。就連婚前哭嫁,也要哭上三天三夜,長調如歌,簡直讓人覺得出嫁似是入屠。李建歷見多了,穩得住,他知道這時候,王霞少不得要來一通大哭,大放悲聲。可王霞卻突然止住了,李建終于把目光重新定格在王霞身上,只見他嚴肅地,一字一句的吐出這幾句話,王霞同志,牛國君引誘你同居,這是毋庸置疑的。當然,你受了些委屈,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可以哭,但是不許亂說,更不許在公安局無理取鬧,這是執法機關,弄不好,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王霞用衣袖擦擦眼淚,大聲說,為什么不通知我?為什么現在才通知我?王霞無畏的聲音倒是把李建鎮住了。

李建再次疑惑地看著王霞,他覺得這個女人不是一般。他只得有條有理地問,我已經說過,你是受了他的引誘和蒙蔽,他沒有家屬,誰是他的家屬?我們通知誰?

王霞眼睛里面全是淚水,她使勁咬著牙: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女人,他是我的男人,他為什么死了,火化他為什么不通知我。

半晌,李建又回過神來說,你這么年輕,你算他家屬嗎?你們有結婚證嗎?沒有結婚證,那不是非法是什么?要知道,沒有結婚證,這個事件就與你無關。我們辦案子是負責的,還專門到馬躍莊公社,查看了所有的結婚登記檔案……

王霞哭了,她再也解釋不清楚了。她的聲音沙啞了,她已經筋疲力盡,沒有力氣再去表白什么了,她只有哭。不過她哭出來的話語是清晰的,王霞說,牛國君沒有做壞事,他為紅軍帶路,打土匪,他是好人啊,他死得冤枉啊。

牛國君為紅軍帶過路?打過土匪?這個王霞無意中哭出來的話題,只可惜在當時沒有引起李建的重視,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聽到,以至于在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今后,都注定會給他們帶來終身的夢魘。但是這只是后話。

李建沒有再理王霞,他冷冷地平靜地徑自走了,留下送骨灰盒的幾個人。

后來才知道,牛國君死了,查來查去只能認定他是孤身一人,誰來安葬倒成了問題,總不能把骨灰盒一直存放在公安局吧?所以思來想去又聯想到了馬躍莊人民公社,就又聯想到王霞,就有了通知她到公安局領取牛國君骨灰盒的事情,當然,這些事情,王霞是不知道的。

李建離開之后,另外那幾個人表情并不那么嚴厲,有一個還很親切地端來一條板凳,倒來了水,一個年長一些的公安勸道,人死不能復生,亡人見土如見金,你們抓緊回去把后事給他辦了,我個人的身上有兩百塊錢,私人給你們的,看你們雖然不是他的家屬,但也可憐,我們安排一個車送你們回去。我已經給馬躍莊公社打個電話,趙書記答應,分別解決你們六百斤返銷糧,今年的農稅減免一半,提留給你們全部減免了。

王霞和劉徹丙將牛國君的骨灰盒帶回馬躍莊,給他舉辦了一個很簡單的葬禮。沒有用棺木,將就那一骨灰盒。滿大街的男女老少全部來了,他們認同王霞,安慰著王霞,大家一起出錢出力,鑼鼓嗩吶齊鳴,出殯時,有人還特地敲響了馬馬燈的大馬鑼小馬鑼,大家熱熱鬧鬧給他辦了一場喪事,又為他壘了一個又高又大的墳墓。

為了紀念他熱心于馬馬燈,人們把他的篾刀隨同骨灰盒一起下葬,還有人把劉徹丙和他一起做的幾個馬騾搬來,一起燒化在他的墳前。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劉徹丙備了一壺燒酒,來牛國君墳前。他一個人喝著喝著,就發現牛國君的新墳頭上,坐著一個黑影,劉徹丙恍恍惚惚地問,你是什么人。此時狂風大作,墳周圍雜草萋萋,風聲似乎傳遞出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你是劉大爺,我也是牛大爺。這話,居然讓耳聾多年的劉徹丙聽得清清楚楚,這分明就是牛國君的聲音。從此,他就中邪了一般,經常提著酒去牛國君的墳前獨飲,酒后就講述他看見了牛國君,這故事你愛不愛聽,他不管;你怎么答復他,他也不管。反正,他逢人就講,他清清楚楚看見了牛國君的冤魂。

一個有板有眼,熱愛馬馬燈,充滿傳奇故事的牛國君,就這樣在人世間消失了。

除了做燈、掌燈,劉徹丙還有什么精神支柱呢?現在,牛國君死了,街上人也不再玩馬馬燈了,公社早取消了每月給他的十塊錢,再不會有誰和他一起做篾具,他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了。

白天,他依然堅持獨自去街上一拐一拐瘋轉上兩三圈,之后,就一頭扎進牛國君家門口,拿著篾刀,不停地劃,從毛竹劃到細絲,再把細絲反復地纏,直到把手指纏出血絲,然后毫不客氣地把篾刀和細竹絲扔掉。再撿起刀,又扔掉篾刀,有人看見他用刀背在自己額頭上使勁地敲,聽得見似乎是額骨敲碎的響。但是他聽不見自己額骨的響聲,他已踉蹌了。

王霞成天關在屋里。這段時間她已經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恍恍惚惚,說明她實在吃不消了。如果腦袋里裝著的不是對牛國君的崇敬和愛,如果不是那些點點滴滴的事情被時間擠滿,說不定她又會利用晚上偷偷去樹下,掛起那根要命的白布條,她知道,只要是脖子往里一伸,就一了百了了。

可她現在不。她清醒得很,她始終認為,她就是要有模有樣地活著,因為,她還有事情要辦。

兩個多月后的一個趕場天,她的布攤子又照常擺出來了。現在的王霞,一綹頭發垂下來,在眉角拐個彎兒,貼在鼻翼一側。人們發現她的眼睛有些腫,有些紅,水汪汪的,但是目光則硬得像槍一樣。她的嘴巴抽動著,似乎在竭力控制著什么。這不?看見她出來,街上的人都瞅著她,連劉徹丙都是大汗淋漓,想等王霞哭著訴說點什么,王霞卻把嘴巴閉上了。

人們驚異于她的沉默和忍耐,驚異于一個死了男人的弱女子保持這種沉默和忍耐,需要多么大的力量。只有劉徹丙一遍又一遍喃喃說著,牛國君,我對不起你。王霞,我真不是人。

牛國君的死逐漸成為故事,但是王霞牢牢記住了這個故事,她對這個故事格外敏感,對發生的這個故事格外地崇敬。她每天晚上都要偷偷去看看,看看牛國君曾經提著火藥槍站的那個土堆,站在那里靜靜地想象著自己的男人,他曾經多么豪邁地放響了火藥槍。她不怕別人提到牛國君,如果像李建說的那樣,牛國君勾引她,引誘她,耍她的流氓,那她可以大聲說,她是主動的,她情愿被勾引,情愿被牛國君耍流氓。

慢慢地,王霞晚上要去牛國君曾經站立的地方的事情被趙立堯知道了,他摸不透王霞的想法,但他還摸透了王霞的習慣,趙立堯認為,王霞是在利用晚間去監視公社。王霞的意外的舉動,比如看著公社的時長多久,工作人員就會迅速把消息傳遞給他。但趙立堯是一個很原則的人,他莫名地覺得自己有些罪責感。

濃冬,天氣越來越冷,劉徹丙的心依舊被掏空了似的,冰到了極點。他又去古廟臺了。站在古廟臺,望著空茫茫的大山,大山起起伏伏,直至視力不及的地方,是一片遼闊的虛無和云霧交織的碧野,淺綠色的大山上連只蒼鷹也沒有,空闊得令人惆悵,令人傷感。他想,人在這世界上其實是很渺小的,渺小得螞蟻似的卑賤,卑賤得螞蟻似的渺小。劉徹丙又回過那失落的眼神,悶悶地吧嗒著他那只旱煙袋。他睜眼看著他做的馬馬燈物件沒有人用了,馬馬燈漸漸不再有人理會,卻無可奈何。回來時,干脆把曾經和牛國君一起做的篾馬、篾騾、篾車搬出去一些,在荒野地上,慢慢燒了。

燈燒了,看著鬼一樣綠瑩瑩的火,劉徹丙便像掉進了無底洞,好像世界上什么都沒有了。

劉徹丙再次把前前后后的事情理了一遍,他發現這一切都是有人在暗處作怪。他設了這么一個圈套,一步步叫你鉆進來。牛國君的死就是一場陰謀,這個陰謀的制造者,不就是那個害了他一輩子的陳磊還是誰?要去檢舉揭發這一個陰謀,他這個聾子瘸子根本是辦不到,但是他心里亮堂得很,他知道只有一個人能夠去辦,這個人就是年輕的王霞。所以每當有人與他議論什么,他看出了別人的表情,雖然什么都聽不見,但他警惕地睜大一雙眼睛,充當起了一個白癡的角色,的確,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霞依舊在趕場天擺著她的布攤,她幾乎每個月要去一趟省城提貨,她一般來回不會超過五天的時間。去時趕的是小鎮的早班車,回來則是五天左右的晚上。提貨回來的王霞,無論多晚都要在家里整理貨物,好在第二天擺出去賣。所以她回來后,家里燈光雖然昏暗,但也會在窗戶顯示出藍幽幽的光,這是每次王霞來回的時間內,劉徹丙暗暗記著也特別注意到的事情,這件事只有劉徹丙一個人清楚,他生怕王霞在外面發生什么不幸,更不忍心看到、也怕看到王霞會在想不通的時候,重走往脖子里面套繩子的老路。但是通過近段時間的觀察,他沒有發現有什么異樣。

慢慢的,馬躍莊上出現了兩個夜游神。一個是劉徹丙,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游走牛國君房前屋后一遭;一個是王霞,除去外面提貨的時間,也會去公社對面那個土堆長久站立。時間長了,就有人再次背地偷偷議論起牛國君不明不白的死來。

現在,街上再也聽不到悠揚的“馬兒挑起牛牛手”的馬馬燈調了,公社再也沒有去組織大年初三的起燈大年十五的罷燈了。偶爾念舊的劉徹丙把手中自制的竹鞭子甩出脆響,讓他的手感覺到鞭梢劈開空氣時的震顫,他仿佛看見牛國君的魂魄在他的竹鞭聲中懵懵懂懂驚醒過來。

春節是在不知不覺中悄然來臨的,又到了大年初三。

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劉徹丙特意做了一套濃縮了的馬馬燈的篾具,這些馬、騾、車都只有手臂那么大小,但是是用上等的新茨竹且劃得很是細密的篾條做的。他知道,好幾年就沒有人要求他這個掌燈師初三要開光晚上要起燈了。但是初三這天早上,他還是用了新鮮的黑豆,再涂抹上墨汁,獨個兒焚了幾支香,化著紙錢,倒了兩杯燒酒虔誠地敬了燈神,然后念念有詞認認真真給兩匹馬兩只騾裝上了眼睛。他就這樣給馬馬燈開光了。

他把開了光的幾件物件慢慢扛到牛國君的墳前,斟滿酒,燃著香,點著紙錢,再點亮桐油燈,有人看著他一個人在那兒長久坐著,這已經形成習慣,所以也就沒有人去勸導他。一直坐到晚上待油干了,他才戀戀不舍把這幾件馬騾燒掉。

看著漸漸化為灰燼的燈,劉徹丙想,這燈自從被烏鴉的糞便污穢過,后來又被陳磊、歐殼子這些不干不凈的人侵蝕過,就中了邪了,中了邪的燈就還不來魂哪。沒有還魂的馬馬燈,就像沒有魂的人,即使是活的,也死了一般飄忽在外。可是,中了邪的馬馬燈啥時候才能夠還魂呢?

劉徹丙突然想起曾經將房頂沖了一個洞的竹筒花,想起那一大堆裝滿火藥的竹筒花給他身體帶來的殘疾,想起提著槍裝滿火藥站在土堆上的牛國君......

是的,火藥填塞到竹筒里,就會燃起沖天怒火;火藥裝滿在槍膛里,就會鞭打丑惡,獲取公道。這是千百年來人人皆知懲治邪惡、鬼怪的慣例,這鬧了千百年的馬馬燈,哪一刻能夠離開火藥、鐵水花?火藥、鐵水花帶來的火光能夠驅邪,火藥槍、震天雷帶來的巨響能夠鎮邪!想到此,他又一拐一拐地走到牛國君的家門前,卻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發現,牛國君的門上鎖了好長時間了,那掛門上的鐵鎖已經生了銹,屋的主人一個早就死去,另一個是似乎年前出去,已經十多天了,還不回來,王霞去了哪里?

王霞!王霞是不是出事了?

一股不祥之兆立即涌上心頭,王霞脖子上掛著白布帶子的情景瞬間再現。劉徹丙絲毫也沒有猶豫,用近十倍的速度立即拐回到家,抖抖索索找到幾年前用過的那只小馬鑼,再用盡平生力氣,嚓咚咚敲響起來。

這是已經深夜,人們進入了夢鄉的事情。街上的人突然聽到久違了的起燈的號聲,有好事者立即驚詫得起了床。多年沒有聽見的燈,是那么的親切,是那么的充滿回憶。一會兒,家家戶戶的燈都亮了起來,家家戶戶都起床了。許許多多的人往小馬鑼發出聲音的地方趕來,劉徹丙突發奇想,何不趁此機會卸下牛國君的門,看看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小馬鑼一直不停嚓咚咚地敲響,人們就一直不停地涌來。不一會兒,牛國君的門口就站滿了黑壓壓一群人。劉徹丙爬到一張小方桌上,看了看這些熟悉的人群,一道急切的氣流突然從他的丹田升起,沖向喉嚨,他大聲呼喊道:王霞死在屋里了!王霞死在屋里了!

王霞怎么死了?!

人們驚異地看著劉徹丙的表情,有人立即反復觀看那門、那鎖。是的,就像一月半載沒有人住似的。這王霞,哪里去了?有人用手電往門縫里面照,卻照不出一個所以然,未經主人容許,破門,是犯法的。嚴打才過去幾年,誰也不敢輕易去違法,就有人去報告政府。

聽說又是人命,鎮政府很快來了兩個年輕人。很快,在兩個鎮政府干部的號召下,人們卸下了牛國君家的門板,一群人打著電筒涌進了屋里。

屋里顯然發出了一股霉味。拉亮了枯黃色的電燈拉線,屋子黝黑黝黑的,陰森而神秘。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始終沒有王霞的蹤跡。在二樓,鎮干部發現了牛國君的火藥槍,原來這就是那桿曾經對準過人民公社的槍啊,兩個鎮干部立即把槍撿起來,準備帶走。

只見一團黑影一撂就竄了過來,死死來奪那桿槍。很讓兩個鎮干部感到吃驚。細看,那劉徹丙生拉活扯像是潑了老命一樣,一頭穿越過來,說是這是馬馬燈開光的槍,是鎮邪的槍,槍在人在,槍走人亡。

此時已是八十年代末期,執法較為平緩多了。雖然法律規定要上繳槍支,但是細細看看,這算是槍嗎?槍管銹跡斑斑,一模,還居然斷了一截,扳機銹得光禿禿的,準確說,這桿槍,已經不算是槍,而是一把黑漆漆的爛木頭柄了。兩個鎮干部一嘀咕,犯不著再去折騰了,就將那桿槍狀物隨手扔給了劉徹丙。

好了好了,沒事沒事,大家散了散了!兩個鎮干部看著尾隨的眾多街民,就宣布各自回家休息。

大年初三,雖說不是被燈鬧騰,而是劉徹丙的瞎猜疑,但是大半夜了一群街民遲遲都不愿回去。現在好多家庭都有了電視,已經悄然不再鬧燈了,人們忽然覺得今年的年索然無味。街上僅有的幾盞路燈,白得像幾個吊死鬼,看得讓人心煩、單調。

劉徹丙懷抱著牛國君的火藥槍,蜷縮在一旁的地上坐著。這火藥槍已經生銹了,大家湊過來,反復端詳著這桿槍。有人知道這桿槍的厲害,但是沒有看見過這桿槍的人,還是想觸摸觸摸細細看看。有人說,劉大爺,別再提鬧燈了,這是惹禍的槍,把它徹底燒毀了唄。

劉徹丙聽不清楚他說啥,以為別人要拿走這桿槍,就抱得越緊了。

好幾年都不鬧燈了,還要這破槍干什么,莫不是要用槍自殺吧?可是這么多年都挺過去了,劉徹丙怎么都不會去尋死的,他犯不著用火藥槍去自殺吧?再有,那么破的槍,那么長的槍管,他怎么去對準自己,他怎么也是夠不住的。這些猜測一個個出現,又被人一個個釋疑。

人們漸漸散去,只剩下又老又黑又瘦的劉徹丙獨自坐在那兒,懷中抱著那桿銹跡斑斑的火藥槍,像是抱著嬰兒一般,劉徹丙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誰也摸不清劉徹丙心里到底想的是啥。

這桿為馬馬燈開光用過無數次的火藥槍,裝滿火藥就會驅邪、鎮惡、討公道。想到這里,劉徹丙的氣色突然好了起來,他突然想到,這個夜晚,要是放響這桿傳奇的火藥槍,鎮著邪惡,馬馬燈就還魂了......

可是他多年沒有勾兌火藥了,在哪兒也找不到裝竹筒花的硫磺焰硝了,他失望了,他終于認為,這千百年來一直傳承的馬馬燈,就像赤水河里奔騰的漩渦,很緩慢地旋轉著,旋轉著,等到旋轉到岸邊,另一個漩渦又慢慢涌過來,與河水合并在一塊,說沒有就沒有了,這馬馬燈是不是就像生命的浪頭一樣,已經到了不惑,涌向天命?

第二天一大早,剛推開門,劉徹丙就差點和趙立堯打了個滿懷。鎮黨委書記一清早就風風火火前來找劉徹丙,劉徹丙并不想弄清楚他來究竟要干什么,是惡意還是善意?不過,他從趙立堯急匆匆的笑容中,已經覺察到趙立堯的造訪絕對是與王霞有關。

原來,劉徹丙昨晚的折騰,通過鎮干部傳到了趙立堯的耳朵里,這件事情讓他大為震驚。王霞如果死了,他的心里似乎很不是滋味,也是他不愿看到的結果。一晚到亮,他都在梳理著自己的思路,王霞是個烈女子,這不容分說。從前期每天晚上,王霞站在土堆上開始,他就明顯感覺到,這個王霞絕非一般。

趙立堯曾經也產生過很多的糾結和不安,一個蠻力如牛的牛國君怎么說死就死了?李建副局長打來電話,要他通知王霞去領骨灰盒,但不認可王霞,他們沒有結婚證,不算是牛國君的家屬,卻加上了牛國君引誘同居這個說法,既然是引誘同居,怎么也不能給“家屬”劃上等號。但是,王霞與牛國君是事實上的夫妻呀,在農村,幾乎都沒有領取結婚證這個習慣,那所有沒有辦理結婚證的都是耍流氓嗎?法律也沒有規定70歲的老頭不能娶20多歲的老婆,如此推想,疑點確實很多。

李建還特意強調要解決好他的后事,當然,鎮政府也盡了最大的努力,李建為什么要這樣強調?鄉下人有句話,叫瓦片蓋屁股,越蓋越露。減免了部分農稅,也全部減免了提留,這就是說,李建要求要安撫好王霞,換了其他的人,也許是這樣,可是,這個如此剛烈的王霞,會結束嗎?

陳磊是否還設了更大的局?這個曾經小小的治安員,他用吃雷的膽子,冷不防把趙立堯也拖了進去,讓他含了一口血吞也吞不得吐也吐不出來,一想到這些,趙立堯就一臉不安。究竟是為什么,趙立堯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現在,王霞又把他搞懵了。

王霞已經消失了十多天,現在處于年關放假期,她去反映問題,顯然不可能。趙立堯初步作出判斷,王霞出走了,而且,她是帶著牛國君的問題出走的。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王霞會有這一著,會不會有高人給他指點?這件事情不停地在腦里撞,撞得眉骨都要裂了。

拂曉時分,班車催人上車那尖利的喇叭聲音在耳膜上穿嘯,趙立堯一下子明白過來,這王霞的行蹤總是飄忽不定,說不定她會出其不意鬧出一個什么樣的影響來。

劉徹丙一定是王霞的知情人。劉徹丙故意當眾打開牛國君的大門找王霞,是為了轉移視線罷了。為了印證自己的判斷,他就來找劉徹丙了。

早晨的曙光一點點擠進來。待趙立堯灰白的臉露出清晰的輪廓,他要弄明白王霞和劉徹丙到底在想什么,干什么,他不知道弄清楚了又怎樣,他沒想那么遠。

看著鎮書記來了,很快,劉徹丙家又圍滿了很多人。趙立堯張望著劉徹丙,腦海里短暫浮出牛國君那灰黑色的影子來。他打著手勢,要去牛國君家看看。

現在,劉徹丙和趙立堯以及一大群鄰里街坊站在牛國君的家門口。門鎖昨晚拗壞了,只是用粗鐵絲絞著,一個街民擰了擰,擰開,一群人跟著趙立堯又再次進去了,窗戶已經上了蜘蛛網,房圈敞著門,三間木屋空蕩蕩寂靜無聲,一派荒涼,唯有屋檐下兩串孤零零的干豆絲,顯示不久前還有人住過。趙立堯凝視片刻,緩緩移開。

李建從公安局副局長升任局長。

他喜歡仰躺在沙發上,讓手腳和身子顯得松弛,這樣心情會更加快意。這天,他正漫不經心看著有人轉來的電話記錄,一件事情再次讓他怔住了,那是馬躍莊電話告知關于王霞失蹤的事情。他沉思著,在公文上定格了整整兩分鐘,才寫下龍飛鳳舞的三個字:知道了。同樣的事情兩年前曾經向他報告過,此后又不間斷報告過好幾次。不過這次,他卻陷入了漫長的沉思。

這幾年,馬躍莊也不斷發生著變化。先是各家各戶的舊房斷斷續續翻新、改造,古舊的小街開始遠去,一些火柴盒似的鋼筋水泥平房漸次取代了瓦木結構。唯獨劉徹丙和王霞的房子沒變,兩座舊房孤零零的,似乎在相互照應,不同的是,王霞大門上歷史性的多了一把生銹的鐵鎖,里面黑洞洞的,陰森森冒出寒氣。

人一到了某種境界就比較孤獨,孤獨常常導致怪僻。劉徹丙戀著馬馬燈,他還矢志不渝活在那些古舊的場景里。因為他,每天依舊立在牛國君的屋門口,除了編制馬騾,還是馬騾,時間長了,大大小小的馬騾就排滿了整個院壩。別看他平靜如水,心里卻是風生水起雜草叢生。幾個年長的人比劃著和他談及燈事,他立即會放下篾刀,豐富得頭頭是道。但如果有誰想去摸摸這些馬騾,他又嚴肅起來,憤怒地舉起篾刀搖晃,就沒人再敢去動了。時間稍長,這些馬騾就又神奇地消失了,那是他燒掉了,不久又排滿了。

又過了好幾個年頭,鎮政府終于與劉徹丙溝通,將他的舊房拆掉了,讓他搬進了簇新的養老院。一群老頭子陪著他,他們的生活有專人照料,還時不時有醫生為他測體溫、量血壓。劉徹丙的身子骨出奇的好,除了耳聾之外,幾乎沒有大毛病,甚至連血壓、血糖都很正常,這讓人很是吃驚。但是他卻每天依舊要去牛國君的屋門口,埋著瘦小的頭顱,像一尊菩薩,永遠地,一絲不茍地拿著篾刀,直至晚飯時間才會回來。有人說他燈魂附體,這句話一經拋出,馬上就四濺開來,誰聽了誰信。大家表揚他也好,感嘆他也好,談論他也好,反正他聽不見,難以在他心上激起一絲波瀾。

烏蒙山深處景色秀美,有大山、湖泊、瀑布、廟宇,尤其是赤水河流域,觀光的景點更多更廣,全域旅游就蓬蓬勃勃開展起來。

為打造這個主題小鎮,一群專家學者專門前來作旅游規劃。旅游是形,文化是魂。馬躍莊是川黔兩省交界的古老驛站,是馬馬燈的源頭,它的主題文化,是燈文化。這燈,不僅是文化的魂,地域的魂,還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川南屬于花燈文化覆蓋區,馬馬燈是花燈的變種,有許多古怪的門道。馬躍莊還有著不同的地域特色,連天上的星星,都很大很圓,像通體透明的燈籠一樣懸掛在空中,有的近,有的遠,層次感很強,不像外地的星星,嬌小得像小眼睛那樣,遙遠、模糊,還眨呀眨的。再有,馬躍莊始終吹著烏蒙山西北側過濾來的疾風,像加鞭的快馬帶來的強勁,像急奔的騾子帶來的剛烈……

沉寂了多年的馬馬燈就像睡著了的電腦,輕輕一點擊鍵盤,就又激活了。搞文化搞藝術的專家學者一拔拔來此,捕捉采集馬馬燈文化的遺存。他們除了用現代手段編制了馬馬燈的唱詞和調,還加上了搖滾,通過音響設備增強了特別的效果。這年年關的春節聯歡晚會,馬躍莊鎮特地選擇了三十多個年輕小伙子去北京表演,馬馬燈堂而皇之上了央視。馬馬燈火爆了起來。

幾乎是重要的節日,到處都會洋溢著大馬鑼小馬鑼的聲音,充滿了特有的燈文化氛圍,偶爾還有一些外國人參與進來,圍繞篝火妞妞嗒嗒轉上兩三圈,哼起“馬兒挑起牛牛手”的馬馬燈調,古老淳樸的歷史文化趕上了時代發展的節奏。看著以別樣方式重新歸來的燈戲,劉徹丙愜意了,他那巖石般冷峻的臉上難得地泛出了笑容,顯得很慈祥,但也顯現出一些傷感……

燈有靈魂,需要一顆虔誠的心來呵護啊。劉徹丙的心里始終有一個結,那就是要招回燈的靈魂。因為,馬馬燈需要那么一個隆重的開光儀式,需要那么一個震撼人心的場面,在竹炮聲中莊重地為馬馬燈開光,才能夠還魂。他固執認為,這燈魂,已經飄忽出去許多年,必須要返璞歸真,必須要還魂!

令人傷感的是,他這個掌燈師已經如山間的溪水,流下一段之后,就不能再回流,甚至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然而有些事情卻是無法預料的,就像在冥冥中專為掌燈師劉徹丙準備著。

公元2017年10月,馬躍莊正式創建為國家旅游示范鎮。

鎮上準備趁此機會開展大型的馬馬燈節事活動,同時為新創建的國家旅游示范鎮剪彩、掛牌。這時候,已經是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的李建,率隊出席這項活動,他提前一天來馬躍莊了。

大街上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古舊的小鎮煥發出勃勃生機。

現在的李建,頭發已經謝頂,胖得像個罩籠。在一群人的陪同下,搖擺著走在馬躍莊的街上,他臉上的肉一晃一晃的,眼神卻很銳利。他奇怪地發現,整街都在變化,但有一座古舊老屋還矗立在街中央,孤零零的,整體傾斜著,青瓦已掛滿了苔蘚,與街道極不協調。這是為什么?立即有人告訴他,這是無主屋。男人死了,女人卻失蹤了多年。但隨即,迎頭擊中他的是,他看到牛國君家門口刮著篾絲的劉徹丙。

那雕像一樣的掌燈師劉徹丙,頑強得像咬定在石崖上的古松,居然還活著?這讓他感到震驚,讓他立即想起了牛國君,稍后又不由自主想起那個剛烈無比的王霞來......

這是一件李建連想都不愿再想的事情。牛國君雖然死去了很多年,但從高層層層批轉過關于此事的信件,特別是近幾年越來越多,讓他感受到說不出的壓力。因為,信中除了狀告陳磊之外,還包括他。這讓他有些生怕,生怕牛國君的事情,會不會像剝繭抽絲一樣,慢慢露出真相和原委來。雖然事件已經成為歷史,濺不起大的水泡,但是棘手的是,這些信件上還提到張連長、三個銅板、一個五角星等,這是他的心病,也是一塊抹不掉的癩痂疤。他甚至感覺到,有一個幽靈還在外面堅貞不屈地徘徊。為此他經常失眠,頭疼,睡不好覺。特別是眼前,這個老得不能再老的殘疾人還活著,他就更加不自在了,此人似乎望穿了秋水,望淡了一切,但是,他手中握緊的篾刀,說明了他心里牢牢印刻著什么?他還兀自張望著什么?苦苦等待著什么?

聽說這里的古廟很是靈驗,李建忽然想,該去古廟取上一卦。雖然他不太相信迷信,可要是抽個上上簽,心里也許會安穩些、平靜些。可他現在的身份告訴他,自己是堂堂正正的領導干部,不會懼怕一切牛鬼蛇神。加之古廟的廣場這幾天都要鬧馬馬燈,為節事活動預熱彩排,他就再沒心情去,也不再去理會了。

于是他怏怏地回到鎮上的賓館,開始閉目養起神來。沒有什么預兆,只有眼皮子輕輕跳著。但也許就是天意,一件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事情,就像平地響起了一聲驚雷,驚動了他,同時也將整個馬躍莊砸得賊響。

就在這天晚上,中央電視臺《等著我》尋親欄目,播放了馬躍莊的人和事。

沒有提及燈事,是尋人。一個熟悉的女人,頭發已經斑白,漫不經心在電視上出現了,等她慢慢回過頭來,立即讓好多人都瞪圓了眼睛,沒錯,那不是失蹤了多年的王霞嗎?她居然上了電視,她正端坐在畫面上。

只見電視臺主持人對王霞說,去吧,開啟你的幸運之門!

“幸運之門”緩緩打開,兩個中年男女扶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出現在他們面前,王霞哽咽了,她哭著,展示了用紅布層層包裹著的一枚紅五角星......

王霞沒死!原來,這些年來,她一刻也沒有閑著,她堅定不移地去尋親了。那位70多年前來過天祿閣的張連長,早就成為了張將軍,不過他已經于1998年去世了。他的遺孀吳大姐和他的一對兒女前來認了王霞,他們帶來了一個極其珍貴的筆記本,那是張將軍的《長征日記》,包括天祿閣住了三天,都記得清清楚楚。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日記中提到了牛國君。

李建大腦嗡嗡響著,不過他聽清楚了,那是中央電視臺主持人用標準的普通話念著張將軍的日記:

X月X日,我們從天祿閣出發到赤水河邊,走小路,由天祿閣看院的年輕人牛國君帶路,行軍途中聽到槍聲……

槍聲!槍聲!李建臉色蒼白,兩眼發直,稍后神經質般從床頭跳起來,他突然感到,有正義的槍子在他的頭頂上穿越、呼嘯,讓他頭皮發麻,耳鼓作響,渾身發抖,他的心縮緊了,電視上再說些什么,再也聽不見,也再睡不下去了。

十一

這是一個極為隆重的鄉村旅游示范鎮掛牌儀式。

古廟臺的廣場上早已出現了成百上千號攢動的人頭。其中一排排方陣上,有一群似曾相識的老面孔,腰里扎著紅綢帶,敲鑼打鼓有序地聚集過來。

此時,天空一碧如洗,燦爛的陽光正從密密的松針的縫隙間射下來,形成了一束束粗粗細細的光柱,把飄蕩著輕紗般薄霧的古廟臺照得通亮。迎著那輪紅日,嘉賓們在當地干部的陪同下,流踏著吱吱作響的石板道,向古廟臺走去。

主席臺上的嘉賓一個個端莊地坐著。李建的座牌擺放在中央,位子卻始終空著,不久來了一個年輕干部,把它拆了。據說李建李書記今天突感風寒,他不來了。

系列儀式之后,為馬馬燈開光的時刻到了。那劉徹丙頭戴瓜皮帽,腰扎紅綢帶,穿著齊整,打扮一新。現在,這個百歲高齡的掌燈師佝僂著走上廟臺,他的身子又瘦又小,腳下是一步一挪,遠不似當年那些耍馬馬燈的漢子那樣高大魁梧,健步如飛。

在人們的歡呼聲中,鑼鼓嗩吶響得更加熱烈。只聽見催燈的小馬鑼嚓咚咚響起,接著,大鈸打響了,大鑼、大鼓一齊敲響起來。人們激情地、快意地吹打起來,高唱著“馬兒挑起牛牛手”,拍著手歡迎著他。

只見這個白發蒼蒼顫顫顛顛的劉徹丙劉大爺把香燭紙錢慢慢點燃,口中喃呢著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話語,這是馬馬燈開光儀式,類似于天安門升國旗的儀式,莊重而又威嚴。眾多的人忘眼欲穿地看著。

當劉徹丙作完最后一個動作時,他的額頭已經沁滿汗珠。他吃力地抬眼仰望武臺,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好像看到久違了的馬馬燈給他、給馬躍莊帶來了無限的榮光。

劉徹丙深深地埋下腰身,再次緩慢地把頭扭過來,把臉揚向武臺的頂端,伸出兩只鷹爪般的手,牢牢地抓住大馬鑼,均勻地用著力,將兩只大馬鑼脆生生地敲響。

在悠長的“馬兒挑起牛牛手”的馬馬燈調再次唱響起來的時候,劉徹丙笑了,笑得張開了僅剩下兩顆黃黃板牙的嘴,笑出了這個百歲老人的坦率與真誠,似乎在說,馬馬燈是我的孩子,你們誰也擺弄不了他。

裝滿火藥的竹炮一共放了二十多響。這響聲轟隆隆的,驚天地泣鬼神,讓劉徹丙似乎恢復了聽覺,每響一炮,他的身體就微微顫抖一下,嘴唇也就隨之抖動一下。終于,竹炮放完了,大地沉寂下來,此時,劉徹丙兩眼放出亮麗的光芒:被邪惡侵蝕了多年的馬馬燈,在二十多響的竹炮強大的威懾之下,終于還魂了!

天際出現了一抹紫紅色的云彩,像綻開的玫瑰一樣。劉徹丙一步一步走下廟臺,他的嘴唇還在微微顫動,似在喃喃哼著馬馬燈調,他甩開了人們的攙扶,一拐一拐地慢慢往回走著。看著他的表情很是高興,那正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一副迎接光明的樣子,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

怕這個高齡的老人出什么問題,有一群人緊隨在他的身后,一步步緊跟在他的左右,他走得一拐一拐的,很慢很慢,似乎在考驗跟隨者的耐心。慢慢的,人們發現他要找尋他的老搭檔牛國君,是的,他正向著牛國君的墳墓走去,他就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務,他要抓緊把完成這一重大任務的喜訊立即告訴牛國君。

他終于踹吁吁走到牛國君的墳前了。他吃力地張開兩個臂膀,對著墳墓發出有氣無力的聲音,燈還魂了,還魂了!說完,就累了一般,右手扶著墓碑,慢慢準備坐下去,立即有人遞過來一個草鋪團。他實在太累了吧?人們不愿叫醒他,想讓他偎依著瞇上一會兒,就輕輕離開他三兩步的距離,等待他好好休息。

十來分鐘之后,有人突然發現了異樣,伸出手準備拉他起來,但劉徹丙,已不再說話,一摸,已經沒了呼吸,這個百歲高齡歷經滄桑的掌燈師,死了。

劉大爺死了。他選擇了牛國君的墳墓,作為自己最后的棲息地,兩個熱愛馬馬燈的老頭,最終聚在了一起,就像三言二拍小說中古人記述的左柏桃和羊角哀兄弟般的悲壯。

有人燃放起一串鞭炮,接著點燃了震耳欲聾的震天雷。在一聲一聲巨響中,騰空而起的青色煙霧匯聚在一起。此時,在牛國君的墳邊,發生驚人的一幕,一大片流散的浮云慢慢地升騰、擴大,緩緩飄忽到墳墓的上空,凝聚成黑色的一團,形狀像極了奔跑著的馬騾,久久不愿散開。

作者簡介:

邵忠奇,男,公務員,現在瀘州市文學廣電和旅游局工作,四川省散文學會會員,瀘州市作協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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