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世紀以來,《羅生門》一直被認為是最具價值的電影之一,哺育和影響了無數后代電影大師。影片深刻的思想、豐富而有創意的影像結構與形式,即使在今天,也仍然是難以比肩的典范。
一、影像結構
從時間和空間來看,影片結構可以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下午時分,大雨中的羅生門,樵夫、行腳僧和鄉下人談論林中殺人案,這是影片的現實時空,稱之為第一敘述時空。第二部分,同一天上午,糾察使署,見證人樵夫、行腳僧與當事人強盜多襄丸、武士妻子真砂、武士的代表女巫就武士被殺事件提供呈詞,可稱為第二敘述時空。第三部分,三天前,叢林中,武士被殺案件的具體呈現,純粹的故事時空。
羅生門下的談論,作為現實時空,它包含了已經過去的糾察使署與叢林兩個現實時空;作為第一敘述時空,由它的敘述帶出糾察使署與叢林故事。因此,它對整個影片起著提綱挈領的作用,既是影片最外圍的最大的結構框架,也是影片的軸心,是影片的意義層。它的收放范圍決定著影片其它部分的布局,在整體上,它由現實回到過去,又從過去回到現實,唯有它可以在三個時空之間自由往返。就在幾進幾出、來回穿梭之間,影片的意義已經生成。
糾察使署部分是羅生門部分的回憶,同時,它又擔負著三天前的敘述與回憶,是影片的中間層,起著承接的作用。如果說羅生門部分是對敘述的敘述,即樵夫與行腳僧對三位當事人敘述的轉敘述,那么,糾察使署部分則是當事人直接的敘述。而叢林部分是故事的展示,是對前面敘述層的再現,與第二敘述時空密切關聯,二者共同完成每一個當事人的敘述,這部分處于結構的最內層。
拋開時空觀念,換個角度,我們可以看到另一種影片結構,即一個故事與它的四個版本。不過,四個版本不是一個完整故事的某一個局部,而是徹頭徹尾完全不同的四個故事。四個故事彼此獨立,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關聯,它們合起來不可能構成一個完整的立體的故事,更何況它們根本無法融合為一體。
一個故事與它的四個不同版本,這顯然是使影片真正有價值有創意的結構形式。而它的原型就是影片的來源,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筱竹叢中》。劇作家橋本忍在改編劇本時,保留了原著的結構。正是通過這種結構,內容的多義性、模糊性才真正得到體現,一個形式就是內容甚至決定內容的絕好范例。
二、藝術形式
1.簡化原則
在具體的場景布置、人物調度、鏡頭處理、剪輯等方面無不貫穿著簡化的美學原則。糾察使署場景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糾察使署這個場景,畫面構圖空曠,背景十分干凈。高遠的天空、一道城墻、空無一物的院子、陽光投下的陰暗區域,給人感覺就像是一個布景簡潔的舞臺。又因為是現實,所以它比單純的舞臺更有味道,是生活的簡化、藝術化。
糾察使署場景的機位被設定在法官的位置,攝影機如同法官的眼睛盯著敘述人。而且,同原小說一樣,法官始終缺席沒有出現,只是一個不在場的在場。同時,機位也是觀眾的位置。也就是說,糾察使署場景的拍攝,觀眾、法官與攝影機三者的位置完全重合。這樣的設計很有意味,每當敘述人陳述時,他們就是直接對著鏡頭說話,其實是對著不在場的法官,而最終是對著廣大觀眾講述叢林謎案。于是產生了一種間離效果,劇中人就跳出了故事特定的時間與地點,直接在與觀眾交流,向全人類撒謊、展示自己人性之惡。這樣的場面與鏡頭處理,不啻是在直接挑戰觀眾、挑戰人類,逼迫觀眾、人類行使法官的職責,對那一宗謎案、對人性作出判決。
2.攝影技巧
《羅生門》的攝影技巧曾震驚世界,當年在威尼斯放映,人們驚呼“攝影機第一次進入了森林”。
影片開始不久的樵夫進入森林段落,樵夫的走動、陽光在樹梢間的閃爍、陽光在斧頭和人臉上的跳動、攝影機的運動,加上富有變化的剪輯,整個過程充滿韻律和動感。到樵夫發現案情共二十幾個鏡頭,其中跟拍鏡頭就有7個,不僅運動感強,而且滲透出一種神秘,近距離的后背跟鏡頭就像被一個人緊緊跟蹤、窺探,有隱隱的不安,給人不祥之兆。而森林的幽暗、光影的斑駁,更加劇了這種感覺。這種跟鏡頭,觀眾感覺不到攝影機,卻能感覺到自己,自己就是攝影機鏡頭,仿佛就跟在人物的后面,跟蹤他,監視他,又與他一道提心吊膽共同前進冒險。因此,觀看跟鏡頭時觀眾往往具有雙重身份,很快就能身臨其境,進入規定情節。樵夫初入森林一段無疑最充分地發揮了跟鏡頭的精髓。
影片里拍攝多襄丸在森林里狂奔的鏡頭,是電影攝影的經典。佐藤忠男在《黑澤明的世界》中分析說:“多襄丸騙了武弘把他綁在樹上之后,為了把真砂騙來,他在透過樹木的繁枝密葉灑下閃閃陽光的灌木叢中高興得大喊大叫地奔跑這場戲,也是用14個鏡頭節奏明快地組接起來的。可能這是過去日本電影中所表現的流動美的最光輝的范例。但是,在日本電影中,這種有節奏的而且速度快的流動美,只是在傳統的古裝片中表現被害者的悲壯美的場面中才應用。也就是說,作為被害者的美學而錘煉出來的。”
梭羅門在其《電影的觀念》中曾談道:“當人物在前景中的動作需要攝影機頻繁運動時,我們的注意力就會集中在實際的活動上,而不會重視背景。靜止的攝影機往往把不同的人物以及人物和環境聯系起來,而這部影片中人物的各種說法都帶有內在的主觀性,因此使用靜止的攝影機就有可能產生矛盾。”梭羅門舉例說,在多襄丸敘述的故事中,當三個當事人第一次一起出現在同一鏡頭畫面中時,他欺騙武士說發現了幾把寶刀,并叫武士與他去看。多襄丸在說話的時候,一直走來走去,在武士夫婦面前繞圈子,其實是想估量一下他們。這個過程中,攝影機也一直處于運動狀態,目的是強調多襄丸的姿勢所表現出來的自信。梭羅門認為:“如果這時用靜態鏡頭,就很有可能會強調了這一景內含的戲劇性和更加突出武士的反應,而這卻是講自己的故事的多襄丸所不愿意的。”
總之,《羅生門》不僅以其深邃的思想令人著迷,其形式風格也是后輩電影人學習的光輝典范。
參考文獻:
[1]佐藤忠男.黑澤明的世界[M].李克世,崇蓮,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3.
[2]斯坦利·梭羅門.電影的觀念[M].齊宇,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6.
[3]周文.世界電影經典解讀[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9.
作者簡介:
龍躍國,號秋實齋主人,哲學碩士,甘肅省作協、評協會員,香港先鋒詩歌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中國流派詩刊》《西南當代作家》《當代詩歌地理》《電影評介》《中學政治教學參考》等紙刊。著作有《我是一匹北方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