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8歲那年送走因患癌離世的母親。5年之后,即將從新聞學專業畢業的語安,將媽媽、爸爸、姐姐和自己作為“研究對象”,將離世的媽媽寫進畢業作品里,直面內心對母親的思念與經久不絕的悲傷。

媽媽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我自認為從悲傷中走出來了,并繼續著自己的生活
2012年,我還在讀初三,一個周五中午,我與往常一樣和爸爸商量接我回家的時間。出乎意料的是,電話一接通,爸爸開口就說:“你媽住院了,下午不能來,叔叔會去接你。”
那時媽媽已經是肝癌晚期。醫生表示,媽媽是結腸癌肝轉移,如果用特效藥加上化療,最長可存活33個月。
爸爸向我們所有人隱瞞了媽媽的病情,盡管后來的我們不能理解。“一個要中考,一個要高考,要怎么說?”五年后,爸爸這樣解釋。
化療期間,媽媽開始掉頭發。我不敢在她面前流露害怕的神情,故作鎮定。幾次化療后的效果不錯,媽媽重操家務,那段陪著媽媽的時光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之一。
2014年新年,一家人圍坐收看春晚時,我一直在心里默念,能不能就保持現狀,不要變。
那年冬天異常寒冷,媽媽突然感冒,接著身體狀況驟降。醫生表示,繼續化療意義不大。媽媽也感到身體難以支撐,便回家中休養。我親眼看著癌痛是如何折磨她的軀體與意志。劇痛使媽媽不停地在床上翻滾,發出微弱的呻吟,身體不斷出汗。我和姐姐用一條條毛巾給她擦汗,爸爸給她喂止痛藥,并播放佛經。


我會記得母親所有的面貌,帶著她的愛,繼續我的生活與思考
2014年10月24日,班主任突然通知我趕緊回家。那一刻,我預感到媽媽可能不行了。到家后,直面而來的死亡終于擊潰了我,我沒能見到媽媽最后一面,我跑進房間,輕輕地拿起一根她的頭發,用紙巾包好,留作紀念。
媽媽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我自認為從悲傷中走出來了,并繼續著自己的生活。
匆忙的大學生活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但夜深人靜時,放假在家時,對媽媽的思念卻總還是從心底涌現。
我在家避而不談媽媽,即使家人偶有提及,我也會保持沉默。即使爸爸安慰我,說“媽媽的事,我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我眼里含淚地在心里駁斥道,才不是呢!
我在否認自己還沉浸在失去媽媽的悲傷中,也不想承認她生病期間,我的逃避、害怕和無能為力。如果說,先前是爸媽極力隱瞞關于疾病和死亡的事實,現在,是我開始了對自己的隱瞞。
因緣際會,我與大學的畢設指導老師提及媽媽離世一事。那一次,我忍不住地哭泣和顫抖,老師則耐心傾聽著我的訴說。大三下學期的畢業論文指導課程上,她告知我畢業作品的選題可取材于生活經歷,當下我內心的直覺是:我想要寫媽媽。
大四一開學,我就與老師討論畢設,以母親作為選題的想法得到了老師的鼓勵。這下我再也沒有理由逃避了,我可以直面我的恐懼與悲傷了。
2019年寒假,我開始了畢業設計。結合自己的記憶,我整理好問題,開始采訪家人。爸爸每天晚飯后會外出散步,這天我們倆一邊散步,一邊聊天。母親生病時期的各種細節父親記憶深刻,他平靜地講述著媽媽確診患癌是哪天,媽媽在醫院化療的情景,媽媽臨終前的模樣……
我始終認為媽媽的病可以痊愈,是感冒導致病情加重,她才會離世。我深深自責,覺得她是被我們害死的。爸爸的話戳破了我的執念:媽媽終究會離開,醫生說過,她活不過33個月……
那天夜晚,我心情復雜,含淚入睡。即使媽媽不感冒,我也無法讓她繼續活下去。雖然每一天我們每個人都在向死亡靠近,可這擁有期限的死亡,為何讓人如此無力、悲哀?
接著,我投入畢設的初稿。最初的寫作部分,是我們一家的日常生活和媽媽從患病至離世的經歷。回想健康時,一家人的生活平淡溫馨,不乏各種趣事,寫作時我不時笑出聲來。寫到媽媽生病后的經歷,她離世那天我回到家時的場景、火葬場的情景,眼淚又不自覺地往下掉。
敲打鍵盤的動作和一行行的文字好像緩解了悲傷,我的情感也得到最大程度地釋放,不再感到難以排解的抑郁。
這期間,媽媽頻繁地在我的夢中出現。我開始不斷思考媽媽離世對我意味著什么,我無法承受她的離開,是因為我們之間擁有的情感與記憶。我見證她從健康到虛弱再到死亡的軀體,我和她之間濃烈的情感與記憶化為遺憾與懷念。
我們對疾病與死亡避而不談,我們對幸運的健全習以為常。以前,如何關注自己的身體,如何進行正確的身體檢查,不論是爸爸媽媽還是我,對此都一片空白。
當媽媽病情有所緩解時,她從病人轉回母親的角色,重新買菜、做家務,我們認為她正常了,未曾阻止她。媽媽為家庭的付出和奉獻,我們視為理所當然。我們理解媽媽對疾病的抱怨,但在生活上,她對有關家務、照顧家人的抱怨,我們卻忽視了。
作為家庭婦女,她的煩惱與焦慮我好像從未真正關心過。在家,我可以自由地做自已,可媽媽一直是媽媽,她有可以做自己的時候嗎?
媽媽成為媽媽前的生活,我知之甚少。從姨媽口中,我知曉了媽媽的童年、少年時代。媽媽在廣東省揭陽市牌邊村長大,中學畢業后來到珠海投奔姐姐(即姨媽),與爸爸相識、結婚組建家庭,從少女成為母親。
年輕時,媽媽和爸爸曾讓姨媽擔憂過。爸爸是大學生,兩人學歷的差距,讓姨媽并不看好他們。當時的爸爸表示,大學生又如何,兩人是平等的,他不把學歷差距放在心上。
姨媽講述著爸媽的初次約會,她踩著單車送媽媽趕往電影院的路上還被交警攔下,所幸媽媽及時赴約,而此次約會后,媽媽和爸爸確定了戀愛關系。姨媽的記憶,讓我有機會了解了媽媽的青春,我用文字將它儲存。
我從姨媽、爸爸口中得知媽媽成長的故事,書寫她的人生經歷,媽媽18歲來到珠海,21歲組建家庭,23歲生下姐姐,成為家庭主婦。
18歲的我在為高考奮斗,21歲在大學忙東忙西,24歲還在尋找人生的方向。我們在相同的年齡做著不同的事,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們能擁有對話的機會,我會認真傾聽她的想法。或許我無法感同身受,但等到我三四十歲,擁有類似的經歷后,我的心境或許能慢慢地與媽媽靠近,體會她的想法和焦慮。
媽媽永遠留在了44歲,我沒有辦法再參與她的中年與老年。
在畢設后期,媽媽在我夢中出現的場景發生了變化,不再是她生病的情景,而是我等待她買菜歸家、與她一起搭乘飛機去旅游……第一次與母親乘坐飛機,是在夢中實現的。我想,我與媽媽的相處或許不會完結,只是以另一種方式繼續。
媽媽去世五年后,我終于明白,我無法改變母親離開的事實,但對于這件事,我能夠改變自己看待的角度和理解方式。我的懊悔與思念里,蘊含著對媽媽的愛,我也不必懷疑她對我的愛。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