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補》中的項羽之哭與明清之際的宗社之痛

項羽形象裂隙與兩版點評的理解差異

《西游補》對項羽本事的戲擬性改寫發(fā)生在第五至七回，在全書占有相當?shù)钠Ｐ姓呋碛菝廊耍诠湃耸澜缭庥鲰椨穑俳桧椨鹬謹貧⒄嬗菝廊耍猜犿椨鹬v平話，最后被項羽騙入未來世界，這被點評者視為行者“入魔最深”的一段。董說選擇項羽本事作為“情妖”作祟之始，也作為通部小說的重要關節(jié)，并非隨意為之。項羽本事在衍生發(fā)展中逐漸與“情”的結合，使之與《西游補》的文學主題和政治寓意都發(fā)生了關聯(lián)。

項羽形象的正面刻畫主要集中在六、七兩回，第五回中也有借假虞姬（行者）之口的側(cè)面烘托。然而第五回與六、七回中的項羽形象是前后割裂的。第五回假虞姬對綠珠哭訴項羽貪戀楚騷，拋棄虞姬出走。假虞姬傾訴了對負心丈夫的深情、思念和悲怨：“他雖厭我，我只想他。”六、七回項羽見到虞姬時的反應卻并不如前回行者哭訴的那樣薄情寡恩，反而是對虞姬一往情深、惟命是從：“項羽大驚，慌忙跪下。行者背轉(zhuǎn)，項羽又飛趨跪在行者面前，叫：‘美人，可憐你枕席之人，聊開笑面！”“項羽道：‘美人說哪里話來！我見你愁眉一鎖，心肺都已碎了。這個七尺軀，還要顧他做甚！”行者假扮的虞姬反顯得薄情，為尋秦始皇拋下項王，“全然不顧，竟自走了。”

李紫璇（北京大學）

六、七回中不僅不再出現(xiàn)楚騷，而且在假虞姬為了脫身主動提出讓蘋香伏侍大王時，項羽也堅決拒絕。他的拒絕出于兩方面原因：一是虞姬平日“極醋一個人”，項王“不敢要”;二是“五年前正月十五日觀燈夜同生同死之誓”。“懼內(nèi)”與“深情”兩種品性在項羽身上都得到極為充分的表現(xiàn)。正如項羽的兩度哭泣，第一次“只得陪哭”“只是哭，也不敢答應”，是懼內(nèi)的嘲謔成分居多;第二次行者撞入玉門，聽到楚王哭聲，則是失去美人的真實悲痛。

可見，不僅假虞姬口中所言的項羽與“先漢名士項羽”之間存在裂隙，作者在六、七兩回對于項羽的態(tài)度也搖曳模糊，這直接導致了崇禎本與青空室本點評之間的分歧。崇禎本評認為“哭”背后的深情恰是英雄豪杰的本性：“萬古英雄，未嘗有不流連情事者。雖然，羽太甚矣。項羽一生善哭。”“大豪杰，大豪杰！天下無情人決非奇男子。余謂項羽是第一個情人，屈、宋還屬第二。”空青室本評則將“哭”和深情都理解為反諷與嘲罵，將“柔言媚骨”視作英雄形象的解構：“此回寫老項許多丑態(tài)，大都為名士寫照。”“老項何仇于作者，遭此荼毒？”“自數(shù)英雄，討好枕邊人，謂之無顏話，罵盡。”“寫項羽忽然劍拔弩張，忽然柔言媚骨，都在老婆眼中，真堪一笑。”后世學者對于項羽形象的寓意解讀，如隱諷明王室溺于聲色、比擬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等，都是諷刺說的延伸。

對于第五回與六、七回中項羽形象的差異，空青室本回評給出了一種合理的解釋：“項王是牛魔王影子，虞美人是羅剎影子，楚騷、蘋香是玉面影子，緊跟來脈，有反照入江、櫓搖背指之妙。”《西游補》補于三調(diào)芭蕉扇之后，埋下多處與《西游記》相照應的線索。行者變作假虞姬騙過項羽，明顯與悟空變作羅剎女騙過牛魔王的情節(jié)對應。項羽懼內(nèi)、虞姬善妒以及楚騷之事于史無據(jù)，都是《西游補》在結構上為縈帶“三調(diào)芭蕉扇”所做出的安排，并非項王本事。

這種縫合畢竟給項羽形象的前后一貫性留下了裂隙。不過，古人世界是行者夢中光景，夢中的意識本就是“恍忽善幻”的。近代學者夏濟安指出，董說為鯖魚精創(chuàng)造了一種完全不同于吳承恩的敘事方式——“夢”：“扭曲、斷裂、不連貫、少關聯(lián)，荒謬的情節(jié)，為情緒性的緊張充滿。”虞姬與丈夫不能相見，就是行者與師父不能相見的焦慮的變形投射。

董說將章回小說結構性設置需要與項羽本事的改寫縫合到了一起，但這也給項羽形象造成了裂隙。不過，項羽的深情與“名士”色彩則代表了與董說同代的文人建構項羽形象的某種普遍趨向。

明清之際文人創(chuàng)作中的項羽形象建構

有學者很早就注意到明末士人強調(diào)項羽多情的一面，并引湯顯祖詩句、周詮《英雄氣短說》、《古詩歸》對《垓下歌》的評語為證。《史記·項羽本紀》中項王別姬一段寥寥數(shù)筆的記載可說為后代表現(xiàn)項羽的深情埋下了種子，項羽之哭在后世文學史上得到延綿不斷的演繹。

項羽深情的形象在詩詞中出現(xiàn)的不多。魏晉至清現(xiàn)存的約兩百首項羽題材詩作中，只有極少的一部分對項羽的深情加以表現(xiàn)。在詩詞極短的篇幅內(nèi)，人物的性格層次很難有比《史記》更豐富的展開。不過，項羽“深情”的形象在通俗文學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細節(jié)化、戲劇化。

元明清戲劇中，最完整表現(xiàn)楚漢戰(zhàn)爭的明南戲《千金記》在“別姬”一出中對項羽的“情淚”有細膩的演繹，這種感傷情緒在明清易代之際的項羽敘事中表現(xiàn)得尤為強烈。

明末清初沈自征《杜秀才痛哭霸亭秋》、嵇永仁《杜秀才痛哭泥神廟》、張韜《杜秀才痛哭霸亭廟》等一批雜劇中，“學書不成”的武人項羽在雜劇與傳奇劇中反而成了文人的知音，在一種“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哭斷腸神”的情感諧振之下，項羽之哭被高度符號化、文人化，成為明末士人抒發(fā)身世之慨與家國之悲的經(jīng)典意象。

《西游補》項羽形象的寓意

可以說，項羽進入《西游補》是前代文人項羽形象建構的綜合結果。項羽之哭中容納了兒女癡情、兵敗身死以及家國破滅的悲劇，使得這個人物既能在表層上對應《西游補》的“情道關系”主題，也能在深層上寄托作者對明王朝的黍離之悲。

《西游補》所展現(xiàn)的“青青世界”是“苦悶、傍徨的知識分子心靈遠游的歷程。”表面的諧謔歡笑之下潛藏著濃稠的悲劇意識。正如錢培名所言，書中記述之事都是“取古人以自寓”，用曲折深婉的方式表達“欲吐之言”。對于項羽形象的寓意，更應該從“宗社之痛”的角度而非“譏彈世風”的角度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