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古文選本對王安石文章經(jīng)典化的推動

⊙李 楠 ［天津外國語大學，天津 300204］

一位作家是否能經(jīng)受時間的考驗，成為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作家，歷代的詩文選本是一個重要的衡量標準。與批評闡釋相比，選本的傳播范圍更廣。一般而言，一個作家的作品，在歷代選本中入選篇目越多，出現(xiàn)頻率越高，說明這位作家被接受度就越高。宋代古文選本編纂者對王安石文的選取與評騭，進一步奠定了王安石文的經(jīng)典地位。

宋代官刻、私刻、坊刻興盛，刻書事業(yè)發(fā)達，加之受科舉制的影響以及中唐以來，通過文風、文體及文學語言的革新來恢復儒家經(jīng)世傳統(tǒng)的古文運動的進一步發(fā)展，在文以載道思想的倡導下，古文家們將更多精力傾注于古文選本的編寫中。這些因素都促進了詩文選本在宋代的大量出現(xiàn)與傳播。宋代詩文選本眾多，從現(xiàn)存宋代古文選本中，我們選擇其中十部具有代表性的選本作為考察文本，十部選本具體選王安石文情況可參見下表：

據(jù)統(tǒng)計，這十部代表性選本共選王安石文章206 篇，所選篇幅雖然只占王安石全集的9%，但卻在王安石文的傳播與經(jīng)典化進程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這些選本促進了王安石文經(jīng)典品質(zhì)的揭示與凝練，其貢獻主要體現(xiàn)在藝術(shù)特質(zhì)與明道致用精神的揭示。

一、對王安石文藝術(shù)特質(zhì)的揭示

北宋時，對王安石文的評價，多以感性贊美為主，如歐陽修的“愛嘆誦寫，不勝其勤”。從學理性角度看待王安石文，主要是從南宋古文選本開始的，尤以樓昉的《崇古文訣》為最，可以說王安石文藝術(shù)特質(zhì)的挖掘，關(guān)鍵得益于樓昉。樓昉的《崇古文訣》刻于南宋寶慶三年（1227），選先秦至南宋共47 位作家199 篇文章，所選文章涉及書、序、論、說等三十種文體，包含簡潔、矯健、密質(zhì)等風格，將歷代優(yōu)秀古文“類聚觀之，不特可見各人自有法度，亦可以見各人自有工夫，此與親承面命有何異哉？”樓昉著重從文章藝術(shù)視角出發(fā)，旨在讓讀書人從優(yōu)秀古文中習得作文之法。在此選文思想指導下，《崇古文訣》卷二十中選王安石文九篇，即《潭州新學詩并序》《新田詩并序》《揚州龍興十方講院記》《桂州新城記》《信州興造記》《讀〈孟嘗君傳〉》《答韶州張殿丞書》《答段縫書》《明州新刻漏銘》。從九篇選文及其對王文的評價來看，樓昉十分重視對王文中簡勁拗折與意味深長特質(zhì)的揭示。

特質(zhì)之一，簡勁拗折。有“拗相公”之稱的王安石，不僅為人、為政“拗”，為文更是如此。《崇古文訣》中，樓昉曾反復表達過對王安石文這一特質(zhì)的贊賞，如其評價《讀〈孟嘗君傳〉》：“轉(zhuǎn)折有力，首尾無百余字，嚴勁緊束而宛轉(zhuǎn)凡四五處，此筆力之絕。”《潭州新學詩并序》一文“筆力高簡，百來字中有多少回旋委折，真可謂以一當百者”。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以“嗟乎”作嘆，引出“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的論斷，這一轉(zhuǎn)陡峭凌厲，直接否定了孟嘗君能得士的說法。隨后又一轉(zhuǎn)指出孟嘗君乃“雞鳴狗盜之雄”，其后再是一轉(zhuǎn)駁斥孟嘗君若得真士，“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終得出結(jié)論，真正的士是不會跟隨孟嘗君的。《讀〈孟嘗君傳〉》全文不過八十八字，卻跌宕起伏、回環(huán)曲折，展現(xiàn)了王安石沖破傳統(tǒng)觀念的膽量與氣魄。

正如謝枋得的《文章軌范》雖只入選王安石《讀〈孟嘗君傳〉》這一篇文章，但對其藝術(shù)價值卻給予了較高評價，謝氏評《讀〈孟嘗君傳〉》：“此一轉(zhuǎn)而筆力甚健”，亦是對王文百折千回特征的揭示。

特質(zhì)之二，意味深長。對文本抒發(fā)的情感有較多挖掘與評點的選本當屬《崇古文訣》，如評張耒《書五代郭崇韜卷后》：“說盡古今固位吝權(quán)者之情狀,思深計工,反成淺拙。此論極有理，意味深長，盡可索玩。”樓昉評王安石的《桂州新城記》“法度森嚴，詞意涵蓄”，《信州興造記》“意有發(fā)明，文有涵蓄，敘事有法，又其余事”，評價《新田詩并序》一文更是“往復宛轉(zhuǎn)，含無限意思，真文字之妙”。《桂州新城記》與《信州興造記》，分別描述了桂州城池的興建以及洪水后信州州城的重建，更抒發(fā)了對桂州知府余靖文韜武略的贊美與晉陵知州張公愛民如子之賢行的感嘆。樓昉正是捕捉到了王安石文所包含的“意”，這個“意”更是衡量文章創(chuàng)作有無法度的重要標準。

可以說，樓昉的《崇古文訣》在王安石文經(jīng)典化進程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無疑促進了后世對王安石文藝術(shù)特質(zhì)的多角度挖掘，也更進一步拓寬了后世對王安石文經(jīng)典品質(zhì)的認識。

二、對王安石文明道致用精神的揭示

作為一位政治變革者，王安石有明確的文學思想，即“文貫乎道”，在他看來，文章應為政治服務，“嘗為文者，禮教治政云爾”，“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謂文也”，文應為“禮教治政”立言，務為有補于世。其所謂“道”，更是富國安民的孔孟之道，“惟道之在政事”。正因如此，王安石的文章中，無論理財、人才、法制等政治思想，抑或文學、新學等思想，都蘊含了強烈的明道致用精神。而從宋代代表性選本所選的王安石文來看，選本較為一致地揭示了王安石文明道致用的特質(zhì)。

唯一一部流傳下來的北宋選本《圣宋文選》，作者不詳，其選文全備程度雖不似南宋眾多古文選本，但“用意嚴慎，當為能文之士所編”。該選本所選王安石文共27 篇，基本為關(guān)乎經(jīng)術(shù)與政治的實用性較強的文章，如被稱為變法宣言書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及解經(jīng)論學的《禮樂論》《荀卿論》等，皆是王安石明道致用思想的體現(xiàn)。

《皇朝文鑒》是南宋理學家呂祖謙所編的詩文選本。歸之于道，便是對呂祖謙有補于治道的選文思想的總結(jié)，對王安石文致用精神的接受，便本自呂祖謙有補于治道的選文原則。從熙寧變法角度而言，呂氏是反對王安石新法的，那些反映王安石變法思想的文章如《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上時政疏》等都不在選文之列，支持舊法、反對新法的態(tài)度，還可以從呂氏選司馬光《與王介甫》而不選王安石《答司馬諫議書》之舉中看到。然而政治上對新法的排斥，卻沒有影響呂祖謙對王文的偏愛與接受，《皇朝文鑒》是宋代所有選本中入選王文最多的選本，可謂眾體皆備，所選111 篇文章中以表、制誥類文體居多，占王安石選文半數(shù)以上，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對王安石文濟世致用精神的接受。因為在呂祖謙看來，經(jīng)世致用人才的培養(yǎng)，不僅要在思想上使其明義理，還要令士人懂得治國理政之法。

其后真德秀選編的《文章正宗》與《續(xù)文章正宗》更是有明確的明理、致用標準，即“以明義理、切世用為主”。真德秀于《續(xù)文章正宗》中選入王安石文章46 篇，其中議論類7 篇，敘事類39 篇，均以明義理、切世用為指導思想和最終目標。真德秀對王安石的新學有較大非議，他認為王安石的道德性命之學不純正、不明道，但從真氏所選的王安石《禮論》《原過》《送孫正之序》《送胡叔才序》《請杜醇先生入縣學書》《推命對》《再請杜醇先生入縣學書》七篇論理文能夠看到，他對王安石文章是有一定包容之情的，他認為王安石這七篇論理文都與自己以仁義禮智信為本的道德性命論相契合。敘事類文本中，真德秀入選的標準為“尤可喜者”與“典則簡嚴”，王安石文屬典則簡嚴，指在內(nèi)容上符合道德教化之功用，形式上以簡古、嚴謹為美。可以說，王安石文章蘊含的道德教化的功用在《續(xù)文章正宗》中得到了進一步的彰顯。

《妙絕古今》是南宋理學家湯漢面對宋代衰微，忍受南渡之恥后選編的一部選本，所選文章共79 篇。此書暗含了選編者對清明政治、圣王之道、濟世人才的呼喚，以及對不遇之感的抒發(fā)。書中選取王安石的《潭州新學詩（并序）》與《書〈洪范傳〉后》，這兩篇文章，一是表達王安石對用心體悟古人之道的倡導，一是表達對興辦官學的重視。

要之，從宋代古文選本的輯錄中，不難看到王安石的文章在宋代已然開啟了經(jīng)典化進程，為其在文章史、文學史上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①〔宋〕曾鞏：《曾鞏集》，陳杏珍、晁繼周點校，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54頁。

②王水照編：《歷代文話》，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54頁。

③④⑩??〔宋〕樓昉：《崇古文訣》（卷二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8頁，第1頁，第4頁，第6頁，第12頁。

⑤⑥⑦???〔宋〕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756頁，第756頁，第756頁，第871頁，第812頁，第878頁。

⑧〔宋〕謝枋得：《文章軌范》（卷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7頁。

⑨〔宋〕樓昉：《崇古文訣》（卷二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頁。

?〔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695頁。

??〔宋〕真德秀：《文章正宗》（綱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頁，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