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昌盛,吳 優,張春英,胡聚山
(桂林理工大學 土木與建筑工程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蘇格蘭人文主義規劃大師帕特里克·蓋迪斯(Patrick Geddes)在《進化中的城市》中提出城市與所在地區環境具有內在聯系, 強調應該把“自然區域”作為城市規劃的基本框架。 城市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事物, 其空間實體在生長、 擴展過程及呈現的形態與結構方面始終受到特定地理環境與社會經濟文化的影響, 是人類活動與自然環境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 作為客觀的發展事實, 其本身存在可探尋的機制與規律。 影響城市空間擴展的自然環境因素是復雜多樣的, 對于有山有水的城市(或稱山水城市[1])尤以山體和水系的影響力最為顯著。
山體因其不可移動性、剛性的空間占有性、三度空間的影響性體現出不同于水系的空間作用力[2]。許慎在《說文解字》對山的定義是“宣也, 宣氣, 生萬物,有石而高。”意為“宣暢, 使地氣宣通,散步各方, 產生萬物,由石構成而又高峻。”中國古代“五行相生”理論提出“木生火, 火生土, 土生金, 金生水, 水生木”, 金為石,石即是山,山孕育了水。因此,無論是平原城市、丘陵城市還是山地城市,山體實際上都是一個重要的存在,區別在于,其影響是顯現的還是隱性的。山脈格局決定了水系格局,進而影響了城市空間的整體格局。同時,在城市最初選址的時候,山體并非城市選址主動考慮的因素,通常是被動選擇的結果,特別是對于山地城市或者巖溶地貌城市[3]。
山體在漫長的自然演化過程中, 體現的是作為自然存在的客觀性, 展現的是高度、 體量、組分、形態等自然屬性特征[4-5]。在人類生產、生活不斷發展的過程中,山體首先被賦予了文化屬性,成為信仰之地、 封禪之地, 并逐漸融入文化基因之中, 有曰: 山不在高, 有仙則靈; 父愛如山; 開門見山等。 山體成為一種文化符號, 擁有了豐富的社會內涵, 體現在城市空間上就是城市建設的親山性, 與山體的對景軸線關系成為古代城市空間結構格局的主導力量, 如唐代長安城、 明代桂林王城的大量建筑均依山而建。經濟性方面,山體對城市空間的影響體現在高品質住宅及公共類建筑圍繞山體布局,形成居住區級公共中心或者城市副中心。隨著生產力水平的不斷提升,城市的建設活動逐漸侵入本來屬于山體的緩沖空間,大量的山體被包裹進城市建設用地范圍內,城市空間的不斷膨脹使山體與城市空間之間的關系趨于緊張,這種關系的產生和演化是人類基于滿足物質需求為目的的單方面改變的結果,進而形成今日所見的復雜矛盾關系。
山體作為客觀存在的自然環境要素, 占據著一定的自然地理空間,其不可移動性及剛性約束使其成為城市空間擴展的自然界線。 康澤恩(M.R.G.Conzen)提出“固結線(fixation line)”概念, 山體的緩沖邊界可以像古鎮的城墻一樣提供強有力的城鎮生長限定[6]。 與水系具有自我周期性改變河道流向及流線,或者可以被人為輕易地改變不同, 山體具有穩定的特征,在自然力的作用下改變的周期漫長, 即使是在人力的作用下, 山體改造的成本也是極其高昂的。 因此, 山體一旦進入到城市空間擴展范圍內, 其在城市空間中的存在基本是無法改變的, 表現出對城市空間的剛性占有, 體現了一種強有力的空間影響力。
在人類生產生活活動不斷向自然蔓延的過程中, 山體并非完全被動地接受城市空間擴展造成的生存空間壓縮乃至破壞的后果,也并非僅是簡單地占據了一個特定的自然地理空間,而是表現出主體的復雜影響力系統特征。通過山體滑坡、 崩塌等自然災害形式反饋人類對山體生態環境的破壞, 促使人類走生態文明發展之路; 通過山體高度、 規模、 形態、 組分構成了山體影響城市空間擴展的影響力系統,對近山空間、 視線通廊周邊的土地使用性質、 土地開發強度、 土地的混合使用及建筑高度、 建筑體量等形成強有力的控制與引導作用,表現出多維性特征。 山體空間的主體性還體現在主動構成城市景觀體系的重要部分, 體現在3個層面:宏觀層面,構成城市景觀生態本底,彰顯城市環境特色;中觀層面,構成城市天際線,彰顯城市性格;微觀層面,構成城市公共空間景觀系統,彰顯城市空間的親民與歸屬感。
山體作為自然環境中的客觀存在,自然地理位置是穩固不變的,而城市作為歷史范疇的存在,其空間實體一直處于主動發展與動態演變的過程中,因此,山體在城市空間關系體系中一直處于被動狀態,即隨著城市空間的不斷擴展,山體與其周邊的建設用地之間的關系也處于動態調整的過程[7],大致可以劃分為4種關系模式(圖1)。

圖1 山體與城市空間關系模式Fig.1 Relationship between mountain and urban space
這種關系模式主要存在于城市初創及緩慢發展階段。 在城市初創選址方面, 《管子·乘馬篇》中:“凡立國都,非于大山之下, 必于廣川之上。 高勿近埠而水用足, 下勿近水而溝防省。”即山、 水、 城三者彼此間要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互補長短, 達至合一。 此時, 城市因有明確的城墻邊界, 城市空間擴展的訴求被有效地限制在城墻范圍內[8]。 即使在較快發展時期, 城市空間的擴展也是以城墻的擴建作為主要手段, 城市的邊界一直是明確的, 即明確的城市空間邊界保證了山與城的和諧關系, 兩者處于平等地位,典型代表時期是農業文明時代。
隨著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城市功能不斷完善,經濟活力不斷增強,原有城墻所限定的空間已無法滿足城市發展對空間的需求,城墻外的建設活動趨于頻繁,產生城市空間的“溢出效應”,沿著城市道路向開闊的空間延伸。城墻與山體之間的緩沖空間被不斷蠶食和破壞,兩者之間的空間界線逐漸變得模糊,相敬如賓的明確關系轉變為模糊的不和諧。
激烈沖突關系的產生是城市空間擴展模式發生突變的結果[9]。當城市進入經濟繁榮發展時期,城市空間擴展不斷突破城墻的約束,不再以城墻作為空間邊界條件,城市空間的擴展向周邊肆無忌憚地蔓延,城市空間與山體之間的界線不再清晰,甚至破壞山體、推平山頭為城市發展獲取空間,山體及周邊緩沖空間成為城市競相追逐的稀缺資源,“開門見山”或者“依山而建”的模式成為城市建設的常態模式。山體不再處于與城市空間平等的地位,而是演變為城市的附屬空間,成為城市空間擴展的犧牲品,典型代表時期是工業文明時代。
激烈沖突的關系模式對于很多有山城市來說是無法避免的一個階段,向山體尋求發展空間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但是這種模式勢必會產生破壞生態環境的后果,無法實現城市的可持續發展。因此,對于有山城市來說,在生態文明占主導地位時期,在城市已經沒有城墻作為城市空間擴展約束條件的情況下,需要發展一種新的機制方法,將城市空間擴展的欲望約束在一個可控的框架中。在這個框架內,需要恢復山體與城市空間的平等地位,保護山體本身及周邊的緩沖空間,構建明確的城市空間增長邊界,形成山、城之間明確的關系格局,促成“城在山中,山在城中,山城融合”的協同發展關系模式。
桂林屬于巖溶地貌,地勢兩側高、中部低,位于自西北向東南延伸的巖溶盆地中(圖2),地貌形態眾多,類型復雜,以中低山丘陵為主,其間廣泛分布著眾多奇特的峰叢、峰林、孤峰、石林、溶洞等巖溶景觀,是典型的峰林平原。

圖2 桂林市域地形模擬圖Fig.2 Terrain simulation map of Guilin
桂林自漢朝設立郡縣治以來,城市空間的發展始終受到地理環境的制約,發展到當代,城市空間的擴展模式受地理環境的影響更大,山與水是影響桂林城市空間擴展模式的兩個主要因素。桂林城濱江而建,水系在城市空間擴展中發揮著持續的影響作用,而山體在不同發展階段, 對桂林城市空間擴展產生不同的影響, 特別是進入現代發展階段,山體對城市空間擴展的影響力更大,甚至成為主導影響因子。按照桂林城市空間擴展與山體之間的關系模式,可以將桂林城市空間的擴展劃分為4個階段。
桂林筑城始于漢代, 梁大同六年(公元540年)桂州治移至桂林現在所處位置, 其后治所少有變動[10]。 桂林古城經歷千年歷史更替, 宋元時期城墻雖有擴建, 但城墻大體范圍為東瀕漓江, 西至濠塘(桂湖), 北依鸚鵡山、 鐵封山, 南臨榕湖、 杉湖, 城市建設始終在城墻范圍內(圖3)。

圖3 宋代桂林城圖示意圖Fig.3 Sketch map of Guilin in Song Dynasty (圖片來源:桂林市人民政府《桂林城市總體規劃》1984年版)
這個時期, 桂林城市空間形態主要受到水系的制約, 山體主要作為環境的次要因素存在。 古城內有獨秀峰(山)、 疊彩山、 寶積山、 伏波山、 鸚鵡山、 鐵封山緊依城墻而成為城墻的一部分, 之間的夾城主要是軍事警戒區。 城外的漓山(象鼻山)、 老人山、 騮馬山、 虞山距離城墻還有較遠距離, 這種封閉式的城市空間系統模式有效地將城市空間擴展的沖動約束在城墻之內, 明確的邊界保證了山與城之間融洽的關系[11]。 整體格局如宋代詩人劉克莊的詩句“千峰環野立,一水抱城流”, 能夠很好地呈現當時桂林城、 山、 水之間的空間關系。
在古城階段后期, 桂林城市經濟活力增強, 商業活動繁盛, 在交通便利的十字街自發形成新的商業區, 古城墻所限定的空間已無法滿足城市發展的需求。 城市建設活動逐漸擺脫城墻的約束, 在城墻外延水系及道路不斷發展, 據《臨桂縣志》記載, 清代中期, 城門外關廂地區已經形成54條街巷。 至1949年, 城墻外地區, 沿漓江兩岸、 象鼻山周邊及中山路兩側形成了較大規模的建成區(圖4)。

圖4 1949年桂林市區圖Fig.4 Urban map of Guilin in 1949 (圖片來源:桂林市人民政府《桂林城市總體規劃》1984年版)
因為桂林古城墻外圍與周邊山體之間有大量的平坦土地可供使用, 城市與山體兩者尚能保持較為和諧的關系[12]。 但是由于東跨漓江的解放橋的建成、 西跨桂湖的麗澤橋的建成,桂林城市空間的擴展不再受水系的制約而向周邊的山體逐漸靠近, 山體與城市之間的有效緩沖區逐漸被蠶食。
建國后, 桂林城市發展雖然經歷了多次的波動起伏, 但城市空間不斷外延拓展的整體趨勢卻在不斷增強, 而古城墻的消失更是助推了這種趨勢[13]。城市建設活動呈現兩種模式:一是沿漓江西岸南北向帶狀延伸,隨著漓江上的解放橋、虞山橋、漓江橋先后建成,這種蔓延趨勢擴散到漓江東岸,最終呈夾漓江的南北向帶狀蔓延趨勢;二是在山體周邊點狀飛地式發展,并最終與建成區連成一片,導致更大范圍向周邊山體的蔓延(圖5)。

圖5 1996年桂林城區圖Fig.5 Urban map of Guilin in 1996 (圖片來源:桂林市測繪研究院)
更多的山體被納入城市建成區對于桂林來說是無可避免的選擇,但由于歷史原因,對山體周邊的建設活動管控不到位,導致山體周邊的緩沖空間不斷被蠶食,直至消失,山坳空間被居住用地、工業用地占用,建筑物緊貼山體建設。作為城市公共資源的山體沒有發揮出應有的效益,形成城市空間與山體的尖銳對立關系。
兩千多年來, 桂林城市空間一直徘徊于山水之間, 沿漓江及周邊的山體帶狀發展, 雖然以“山青、 水秀、 洞奇、 石美”而著稱, 更是創造了“桂林山水甲天下”的神話, 但在城市快速發展時期, 山、 水、 城之間的矛盾變得非常尖銳: 一是城市空間不斷擴展, 需要大量的建設用地, 山、 水、 城之間的緩沖空間被大量蠶食, 甚至被破壞[14]; 二是山、 水、 歷史文化遺產空間需要保護, 新建活動受到很大的制約, 在原有的空間框架內很難保持三者之間的和諧關系。 為解決山-水-城之間的矛盾, 1975、 1984、 1998年版《桂林城市總體規劃》提出向西發展的戰略, 但未能得到有效的落實。 2007年自治區黨委、 政府確定“保護漓江、發展臨桂,再造一個新桂林”的發展戰略, 桂林城市空間發展重心才真正轉移到臨桂新區[15]。 2013年1月18日臨桂縣撤縣改區, 為桂林城市建設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 跳出原有山水框架的約束, 實現跨越式發展是桂林的必然選擇, 至此,桂林進入“后山水時代”, 山、 水、 城關系進入新的模式(圖6)。

圖6 2013—2020年桂林市中心城區土地利用規劃圖Fig.6 Land use planning map of central Guilin from 2013 to 2020 (圖片來源:《桂林市城市總體規劃》2014年上報版)
“后山水時代”桂林城市空間特征表現為城市空間不再完全依托漓江及周邊山體帶狀擴展,而在更廣闊的山水間尋求發展,構建組群式空間發展模式,為老城山體及邊緣地帶山體留出足夠的緩沖空間[16]。新的組群式空間發展模式將最終實現大區域的山、水、城協同融合發展。
協同融合關系模式在規劃戰略定位方面體現在3個層面上。 宏觀層面, 山體構成桂林城市森林體系, 與城市空間構建關系和諧、 永續發展的生態系統共同體[17]。 桂林城市空間融入大區域山脈中, 利用桂林老城區西、 南側的國家森林公園及周邊山體可以有效阻隔城市空間的無序蔓延, 同時臨桂新區及雁山科教區的建成很好地疏解了老城的建設壓力, 為構建和諧的生態系統提供了重要的支撐。中觀層面, 山體構成城市空間擴展的增長邊界。 通過構建明確的城市增長邊界, 桂林城市空間的擴展被約束在明確的范圍內, 避免城市邊緣帶無序蔓延。 微觀層面, 山體融入城市空間, 構建桂林城市園林體系。 作為城市公共空間的重要構成要素, 城市中山體周邊的用地性質、 開發強度、 緩沖空間進行精細化設計, 保持山體本身的獨立性及周邊緩沖空間的有效性, 并最終融入城市的整體空間系統。
一是通過采用數學模型的方式構建山體本體線、緩沖區界線劃定的科學標準,制定山體周邊城市空間的開發強度、功能類型、生態容量等剛性標準與建設引導量化標準,為政府正確處理山體保護與開發建設關系提供規劃管控和建設引導的科學依據;二是建立城市空間動態發展的監測系統,對于不符合城市規劃及發展要求的建設用地能夠做到早發現早治理,保持城市實際開發建設與規劃戰略的一致性;三是按照系統完整性、強制約束性、協同增效性、動態平衡性、操作可達性等原則,科學劃定生態保護紅線,建立嚴格的生態保護制度,對生態功能保障、環境質量安全以及自然資源利用等方面提出監管要求。
山體空間與城市空間之間之所以會產生關系,其動力來自于人類社會經濟發展對建設空間需求的不斷加強,從歷史發展的過程來看,這種關系的產生是必然的、無法避免的。本文提出的4種關系模式代表著這種關系的質量水平,本質是不同時期人類對待自然的態度,而問題的產生來自于沒有正確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因此,在生態文明大發展的時代,山體作為城市生態本底及城市空間要素的重要構成,其主體地位必須得到認可,同時構建起基于科學方法的山體與城市空間規劃管控與建筑指引的科學方法體系,為城市政府科學治理城市提供充分的依據。